入門便聽到齊王在說話,那聲音中著實有些哭笑不得的意思。齊王妃先走到了齊王的身邊,睿王也轉向我們,目光首先掃過我的發間,分明帶著得意。
我隻當沒看到他。那位妙人先生轉向這邊,連話都未說一句,拳頭便如疾風驟雨一般砸向站在我和秦二小姐中間的程潛。
秦二姑娘花容失色,驚叫一聲,向程潛身上倒去。不知道是嚇得暈了,還是勇敢地為心上人“堵槍眼”。不過無論是那種動機,這樣的舉動都無疑是在幫倒忙。好在程潛處變不驚,左手掌風一送,將她向外平推了數尺。秦府的丫鬟戰戰兢兢迎了上去,將秦小姐帶離風暴圈。
謝珂既然是程潛的朋友,自然不會真的要取他性命,更罔論波及旁人了。我正打算自行移走,便被人從側麵攬住,帶離了戰場。沉水香若有若無,飄散在空氣中,我幹脆執行“三不”政策,目不斜視,口不成言,當他不存在。
眼前兩人瞬間化身千手觀音,動作快得看不清楚。大約五分鍾之後,程潛架住了對方的招式,兩人各向後退了三步,相視大笑。
我才看清這妙人的模樣,身長玉立,皎若明月,連他周圍的氣場,都明亮了許多。在金陵時老太君提起這孫子,便給了“灑逸”二字為考語,“肅肅如鬆下風,高而徐引”這樣的形容放在他的身上,倒也恰如其分。
他與程潛這般對峙,一個清朗,一個疏狂,足以平分秋色。
“光隱光隱,你這般不講義氣,還敢來見我!”首先發話的是謝珂,一開口便是指責。
“你這話好沒由來,隻為你在裏麵辛勞,二十年的星霜我都已割愛相贈,如何又說我不講義氣?”
“隻關照我腹中那隻酒蟲,比不關照還甚!你將蕭姑娘私藏府上,卻不曾送過一道菜肴進來,致使酒蟲誌得意滿,饞蟲望洋興歎,自然更不放過我。如此,你還敢說你有義氣?”
眾人都是大笑,被“倒打一耙”的程潛惟有搖頭,“如今蕭姑娘已到了尊府上,饞蟲若發作倒也容易,隻求卿卿大發慈悲便是了。”
程潛向我一指,謝珂隨之轉向我,睿王為我引薦,“你寄寓謝府之上,還不曾見過這位。謝珂字光實,你叫他‘光實’便可。”
睿王一開口,廳內頓時鴉雀無聲。我卻偏不如他的意,斂衽一禮,稱呼“謝大人。”謝珂爽朗一笑,回了一禮道:
“這位便是鳳先生?果然五色備舉,有大成之美。”“五色備舉,大成之美”源自許慎的《說文》對“鳳”字的解釋,他這誇獎還真別致。
“好在是你這般說,若換了我,隻怕她會說。你口中說的是‘五色備舉’,心裏卻是‘而已而已’!”程潛接過來道,看著我的目光寫滿無奈,卻自有一種甜蜜與親昵。
見他們以我為題,越說越熱鬧,我隻得插了一句,打斷程潛的自high:“光隱自以為先賢接輿,是你自家的事,鳳君卻沒生得那臉皮,將自己與聖人比肩。而已而已,豈敢豈敢!”“而已而已”是出自楚狂人接輿嘲笑孔子的“鳳歌”,我可沒他那份閑情,隻有照例吐嘈。
齊王插了一句道:“你們三人這筆墨官司,也可停停了。光實有聖命在身,內子已將香案備好,便宜欽差大人,請吧!”
原來老皇帝聽說他的兒女們都湊在杏園玩樂,便也要湊湊熱鬧。他派今日出闈的謝珂到此,特為花狀元賜下“匾額”和“詔書”,以及一枝丹鳳朝陽的華勝,作為獎勵。
多少國家大事忙不完,他老人家還真是有閑情逸致!這樣的殊榮,讓身為主辦人的齊王夫婦分外有麵子,這也注定了這次“鬥花”更為激烈。
齊王才接過旨意,外麵就傳來女人的驚叫聲。座上的幾位武林高手,都如離弦的箭一般飛了出去,幾次起落,便消失在叢林掩映之間。
我皺起眉頭走到窗邊,看向叫聲傳來的方向,齊王妃也過來與我並肩遠眺。睿王的身影如旭日東升,幾次起落躍入房中,對我說道:“杏園西林,從樹上掉下半截人腿。”
他的聲音平淡如水,配上這樣的消息,於座上的貴婦閨秀們顯然更有恐怖的色彩。上首的太子妃首先扶著胸口開始嘔吐,有人大哭出聲,有人幹脆昏厥了過去。甚至連齊王妃都慘白了一張臉,有些無助地看著我們。
腿在這裏,軀幹又在何處?杏園的天空幹幹淨淨,半隻烏鴉也不曾見到。若附近有屍體,至少也應該有些食腐鳥禽出沒才是。我長出了一口氣,問道:“鶯簧和雋雋何在?”
“我已派人去彩帳尋她們來此陪伴清兒,務須擔心,走吧!五弟妹,在我們回來之前,請屋中眾人都留在原地,切勿外出。”
林中的情況,比我想象中好些,已有幾位男士本著“事急從權”的精神,將嚇昏了的幾位姑娘送回碧霄樓。隻留下齊王,程潛和謝珂。身為大理寺卿的程潛當仁不讓,接管了“犯罪現場”。
這段殘肢顯然是從膝關節被截斷,因動物啃食,創緣參差不齊,亂糟糟地糾結在一起。最大的一處傷口在小腿上部,腐肉猙獰地外翻,好像馬戲團裏小醜畫著誇張油彩的裂唇,白骨森森儼然可見,散發著腐敗的味道。
“卿卿,如何?”程潛皺著眉,追問了一句。
這是一隻女子左腿,根據腳的長度與腿骨的長度,推測被害人身長不足一百五十公分,骨骼磨損應是才入青春期,最多不超過十四歲。這樣看來,倒像是我們手頭上少女失蹤案的受害人。
我將自己的推測說出,睿王和程潛對視了一眼,都無言地看向我。
“可曾問過幾位小姐,是誰先看到這個東西的?”
“在場五人隻剩一個沒昏的,隻說得出這截腿骨,是從天而降。其餘便一概不知了。”程潛搖搖頭,對於目擊證人顯然不抱任何希望。
從天而降?我抬頭看了看四周的樹木,都並不高大,一般能抓動這麼大物體的食腐飛禽,不會在這種規模的樹上築巢。這半截腿骨從那兩三個“雀巢”中掉下來的可能性,等於零。
“我與光隱已經查驗過了,這兩棵樹上,有三五樹枝有新傷。”謝珂將他們折下來的樹枝交給我,我反複看過,說道:“這衝力,更似從高處落下,而非事先安置在這樹上。若是人所為,以諸位的武功修為,斷不可能毫無察覺。想必帶著東西來的,是我等皆不會注目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