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自他掌心的溫暖(2 / 3)

我走進屋中,快速拉上背後的門,抬起頭,逼回已經盈於眼底的淚水。到最後,我連一個對不起,也無法對他說出口。因為“對不起”隻代表我的歉意,但對程潛一路而來的心意,卻是一種侮辱。在他麵前,我並沒有資格尋求“他原諒了我”這樣的心理安慰,因為傷害他的那個人,終究是我。

時間仿佛停掉了,我在屋中,他在門外,像死一般的沉寂,灰蒙蒙地籠罩著一切。

門響了一下,我握著茶杯的手抖了一下,轉過頭去,程潛的身影已經到了我麵前。他的眼中有幾縷紅絲,灼熱地燃燒,他的聲音卻很輕,仿佛怕驚碎夢境:“卿卿,你可還記得,去年在報恩寺佛舍中,大師用佛偈勸你放下,你卻不說話。光遠那時進了來,他說‘若真的放不下,又何必強求?此非彼,又安知彼不曾以堅持為樂?’那時你看他的神色,我一直忘不掉。現在我才明白,原來那時候,在你麵前我便輸了他,終究晚了一步。可是現在我已然明白了,卿卿,我已經走到了這裏,我放不下。”

這一次就算抬頭也沒有用,眼淚早已奪眶而出。他捧起我的臉,指尖拂去我臉上的淚痕,在我的額頭輕輕一吻,繼續道:“卿卿,現在什麼也不要說。燕來的遺骸明日便到京城。到時我便來接你。”

我啞然,看著他的身影默默走出房門,一句話也說不出。

送走程潛,我收拾了五味雜陳的心事,喚來了鶯簧,“我想請睿王殿下來此敘話,有勞你為我安排。”

鶯簧愣了一下,不過還是什麼也沒問,點頭去了。我喚來雋雋,對有些紅腫的雙眼進行緊急處理,若被睿王看出端倪,隻怕有的解釋了。

午飯時分,睿王的身影便出現在我麵前。非常不客氣地從鶯簧手中接過碗筷,與我一同享用雋雋的好手藝。放下碗筷,我說道:“若覺得好了,便起身吧。我想與你一起,去盩厔萬家村。”

“好!”睿王連原因也沒問,爽快地應了下來。

盩厔是京兆西部的諸縣之一,在鳳兮姐姐的描述中,這裏山水曲折,有盈盈之美。她的母親誕生於此,並與她的父親,一起長眠於此。萬家村以南五裏開外的半山腰,溪水潺潺,花木盛開。她的父母便葬在唯一的那株梨樹旁。

我循著她的指引找過去,梨樹與溪泉仍在,狀似墳塋的小土包上雜草蔓生,若不是青石墓碑仍在,我根本不能確認,他們便是長眠於此。

我跪在墳前,鄭重地叩首,這一拜,是代鳳兮姐姐完成遺願,站起身再行一個禮,這是為我即將驚擾他們的行為,誠摯地道歉。

“殿下,鳳賢大人葬身於此。如今此案重啟,鳳君懇請殿下開棺驗屍。小徒王恒亦長於此道,請殿下允他查驗。”

睿王也隨著我向那墓碑行了禮,然後對我道:“今日請回鳳大人,明日勘驗,想來你入宮之前,鳳大人便可重回此地。你——節哀!”

“我沒事!如今最重之事,便是讓洗刷鳳大人汙名,以慰死者在天之靈。”

我看向那墓碑,一陣山風撲麵而來,將這春天末尾最後一點殘花吹落,空氣中都是悵然的清香。睿王的手輕輕拂過我飛舞的長發,拾起一片邊緣已有些泛黃的花瓣,放回風中。他握緊我的手,聲音有些沉黯,說道:“起風了,我們走吧!”

“我想陪鳳賢大人一程。”我搖搖頭,就算是為了鳳兮姐姐,我也不能讓鳳賢大人的歸途,這麼孤單而悲涼。

“阿恒,鳳賢大人的事,便交給你了。”

“師傅,您放心吧。若有什麼疑慮之處,阿恒也不會擅自決斷,總有師傅在。”阿恒挺起胸膛,這一次無論是他還是我,都麵臨著重要的挑戰。他要去第一次獨挑大梁,而我則是要拚湊五十五具屍身。

進了大理寺,我直奔殮房。一個人的身上,有兩百零六塊骨頭,這個數目在未長成的孩子身上,還要調整。這五十五具殘缺不全的屍身,我一個人也要拚上幾天時間,才能完成。首要的,是先把成人骨骼幼兒骨骼,男女骨骼區分開來,然後再做進一步的處理。

餓了就吃飯,暗了就點燈。所有會影響我判斷力的東西都放在一邊,我需要保持體力和足夠的清醒,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這一切。

“卿卿,別做了。我們可以找別的證據,我向你起誓,我一定會將這些人繩之以法!”突然被人從身後抱住,雙臂也被握緊,熟悉的氣息在耳邊吹拂,我側過頭,是程潛。他的雙眸中全是痛心疾首,“是我的錯,不該讓你來。”

“不用擔心我,光隱,我要謝謝你讓我來此。如果我不做這件事,終其一生,我都不會原諒自己。你出去吧,在這裏的這段時間,我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擾。”

並不是拚湊屍身,而是拚湊回憶。

骼骨的分娩溝又寬又深,胸骨完全骨化,還有一段相對完整,可以推斷身高的肱骨。這具屍骸的主人,超過五十歲,身材較矮,應該就是村口李嬸。到我來到這個村莊,第一個熱情地留宿我的,就是她。李嬸是個胖胖的、永遠笑眯眯的婦人,生過五個孩子,其中的三個,並沒有長到成年便夭折了,她的丈夫在很早之前便故去了,這重重的打擊之下,她卻並沒有喪失生活的希望,是貨真價實的“英雄母親”。

這顆小小的頭骨,下頷的乳尖牙怎麼也找不到了。對了,這頭圍,還有乳牙脫落的特征,不就是村西張家的小閨女丫丫,10歲的小娃娃,我記得她才掉了這顆乳牙,就算小夥伴再怎麼逗她,一向愛美的她,也不肯賞臉笑笑,隻是害羞的跑掉……

就在昨天,他們都還是活生生的人,而今卻成了我手下的“素材”,生活就算再清貧,也不曾失了希望的,善良的人們,真的有人能下得去手,對他們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