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賢案已然有了突破性進展,我也放下了三分之一的心思,一心投入到重整人骨的工作。要把殘缺不全的骸骨完全區分開並一一確認身份,是一件急需要耐心和技術的事,我需要時間,而現在我最缺乏的,也是時間。
看著那些骸骨,向回憶中拚命搜尋它們主人的體貌特征,我這才發現,雖然在這個村莊中寄宿了半月有餘,村民們待我也熱情,但是並不善於與人相處的我,卻並沒有與他們有太多的往來。這村中的五十幾口人,我能記起的,不過二十多人。其他人的音容笑貌,都在我的腦中糊成一團,戶籍簿上那些人的名字,我明明都有印象,卻為何怎麼也想不出他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接下這個工作的第五天,我放下手中的放大鏡,對著新拚出來的骸骨發呆,在這樣人身信息不完備,就算我能拚回他們殘缺不全的肢體,卻也叫不出他們的名字,隻有這樣怎麼算完成了同一認定!
終究還是不行嗎?我閉上眼睛,無能為力啊,承認吧,鳳君,你並沒有一雙翻雲覆雨的手,從看到這些骸骨那一刻,你就應該明白的,不是嗎?
理智告訴我應該麵對現實,可為什麼還是會因為不甘心發抖?
我將放大鏡收進木匣,走出殮房的門。夜很安靜,風很涼,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程潛的書房燃著燈,我推開門,程潛正坐在書桌後麵看著公文,睿王和林衝在燈下對弈,而謝珂則擦拭著他的寶貝簫。
見我進來,他們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程潛起身道:“你——”
“光隱,有辱使命,我想是做不完了。對不起……”我慘淡一笑,隻覺得腦海中天旋地轉,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來,還是晚上。萬籟俱寂,惟有趴在我床邊的雋雋,輕輕的呼吸聲。我覺得口幹,才坐起來,便驚動了她。她有些迷糊的雙眼在對上我那一刻,轉為喜出望外,急道:“小姐可醒來了!”
她的話音才落,隻聽見門口珠簾叮咚,鶯簧走了進來。往我這邊張望了一眼,這才轉身打起簾子,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老太君一馬當先,睿王和程潛都是乖乖跟在她老人家身後,不敢逾越半分。
老太君走到我床邊坐下,歎了口氣,道:“你這孩子什麼都是好的,隻是太過倔強,也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子骨。”
“夫人——”看著她慈愛的雙眸,這幾日壓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份悲涼衝上進了眼底,我竭力自持,才不曾讓眼淚代替所有的情緒。
“你們兩個都出去吧。”老太君非常威嚴地指示兩個外孫,程潛皺了皺眉,睿王卻隻是深深看了我一眼,便轉身出去了,程潛也隻好跟著走了。老太君這才轉向我,“你這傻孩子,在我這老太婆麵前,何必這樣忍著,能哭出來,始終是好事。”老太君這段話說的語重心長,尾音是藏不住的蕭瑟與滄桑。
是啊,能哭出來,終究是好事。能哭出來,便證明人還未死去,心還未腐朽。現在的我,又能哭出來了,已經比多少人幸福。也許我該感激上蒼,讓我來到碧落朝,拋棄從前的那個鳳君,再活一場。
我將頭埋進老太君展開的雙臂,任憑淚水彙成河流……
哭到睡著,對我而言是一種全新的經曆。第二天早上起來,頭暈耳鳴是少不了的,但是心情卻暢快了許多。
我接過鶯簧遞來的熱濕巾,道了聲謝,敷在眼睛上,緩解那份紅腫與凝澀。收拾停當了,我這才撩開珠簾,繞過屏風走到中堂,便見程潛一身華衣,坐在榻上喝著茶。
“光隱何時到的?”
“才來了一會兒,聽雋雋說你還在梳妝,便沒驚動你。”
我正要回話,雋雋便到了。她來知會我們早餐做好了的消息。這頓飯吃的默默不語,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隻有又轉回到案子上:
“光隱不來,我也要去大理寺尋你。昨夜我夢著了燕來村時種種,今天起來,突然想起村長似乎說過。他過世的妻子有個堂弟,因家境不好,從小便送進了廟裏出家,那廟在離燕來村三個山頭的林中,離縣城倒也不遠不近。他似乎曾帶虎子去過那廟裏。若虎子還在,想必也可能是投奔去了那裏。”
“隻是他既藏匿起來,便是去年縣中追查時亦不曾出來,想必其中另有隱情。如今貿貿然去了,他也未必敢出來。”程潛皺起了眉,看著我道,“無妨,我親身去一趟,若他真如你所言,無論如何我也帶他出來了。”
“光隱,若他不肯見你,你便報上我的名字,再說一句維尼,也許會多信你三分。”就算他親自去,也未必有所斬獲,我初到燕來,曾將買東西時附送的一個小熊維尼鑰匙圈,送給了他妹妹,那時他也在場,我隻希望他還記得。
“好。昨日上朝時,陛下已做決斷,鳳賢大人一生清廉剛正,含冤被害,雖謀害他之人還未查清,卻應先與洗刷汙名,恢複官譽,並命禮部為之選諡。鳳大人的靈柩,已停在忠烈祠,隻等擇日風光大葬。你的心事,終於了了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