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世上月圓花好的時間最短,月缺花殘的故事最多,才使世上平添了無窮的悲劇。沐天瀾和那女子,卻又是悲劇中的奇劇。
兩人一路並馬聯騎,雖然不多說話,但是你看我一眼,我對你一笑,這一眼一笑中,已經交換了無數心曲,不必再用語言來表示。在這時他們一張嘴好象是多餘的,隻覺得茫茫天地間隻有他們兩人,希望這條官道伸展到無限長,一生一世走不完才對心思。女的忘記了過去和未來,男的忘記了背上和鞍後兩顆人頭。
但是無情的路程,除非老釘在路上不動,既然邁步總須到達。這時兩人已經來到廟兒山山腳,再進便是昆明省界。
那女子向前一看,略一沉思,忽地一俯身,越過沐天瀾馬頭;手韁微勒,一催馬腹,從山腳下一條小道上跑了過去。沐天瀾也迷迷忽忽的跟在身後,走了一程,才省悟怎的不走官道?剛想動問,那女子已甩鐙下馬,向他一做手勢,他隻可照樣躍下馬來。
兩人牽著馬轉入仄徑,幾個拐彎,來到一座小小的碉砦跟前。她隨意撿了一粒石子,一揚手,卜噠一聲,中在砦內一間樓閣上。半晌,樓閣內火光一亮,砦下粗竹編排的兩扇柵門,伊啞的開了。
那女子在他耳邊悄聲說道:“此處是我過路落腳之處,你放心跟我進去。你累了一天一宿也乏了,好在此地到省城不過半天路程,我知道你府上有事,但也不爭這一些兒工夫。你且進來喝口水,我有許多話和你說呢。”
說罷,一伸手拉住沐天瀾,帶著牲口進了砦門。
進門時似乎有一個津壯苗漢立在暗處,一見女子立時俯下身去行禮,似乎對這女子非常敬畏。卻見她全不理睬,隻喝一聲道:“快接過馬去,好好兒喂點馬料。鞍上東西,不準亂動。”
吩咐之間,樓下門內鑽出一個壯碩苗婦,手上擎著一支燭火,睡眼惺忪的立著門旁,侍候他們進樓。那女子當先引路,卻反手拉著沐天瀾登梯上樓。
樓上小小的兩間房子,卻布置得幹幹淨淨。兩人一到樓上,那女子一翻身,便替他解開胸前繩鈕,很仔細的解下背上首級木匣,恭恭敬敬的擱在外屋桌上。然後一陣風似的,拉著他推開側麵一扇門戶,同入另一間屋內。
可笑這時沐天瀾好象一切不由自主讓她安排,仿佛她一顰一笑都潛蓄著一種支配自己的威力;不由人不乖乖的服從她,連自己也莫名其妙。何況她一舉一動都在情理之中,即使自己急於趕路,也不忍違背她的種種好意。
沐天瀾跟著她身後,一進這間側室,眼前一亮。想不到這小小碉砦內,一所簡陋的小樓,還布置著這一間華而不俗的津室。室內東西不多,卻是錦裘角枕,文幾繡墩,色色津巧。四壁糊著淡綠花綾,映著四支蟬翼絳紗,流蘇四垂的明燭宮燈,幾上燃著一爐篆香,嫋如遊絲,優芬襲鼻,聞之心醉。沐天瀾暗想,剛才說過這兒是她憩足之所,象她這樣天仙化人,應該象自己家中的崇樓傑閣供她起居,這小室雖然差強人意,替她設想,還是委曲萬分的。
那女子看他四麵打量,若有所思,嬌笑道:“這間屋子是我來往暫憩之所,你看如何?不致委曲你罷。”
沐天瀾詫異道:“委屈了我,我看你才委屈呢!”
她急問道:“怎樣才不委屈呢?”
沐天瀾歎口氣道:“我家中枉有許多華麗處所,卻沒有象你配住那種屋子的人。”
她聽了這話,妙目一張,神光直注,一個身子仿佛搖搖欲跌。她伸手一扶,趁勢偎在沐天瀾懷內,呢聲說道:“我明白你意思,隻要你有這個心,我死也甘心……。”
剛說到這兒,樓梯一響,兩人霍地一分。一個苗婦進來,獻上兩杯香茗、一盤細點。那女子一揮手,苗婦便俯身退出,下樓去了。
那女子把沐天瀾推坐在繡榻上,榻旁文幾上擺上茗點;又把他背上寶劍解下捺在榻旁,然後自己撩開榻後軟幔,走了進去。一陣——,再走出來,身上風麾、寶劍、鏢囊、腰巾已統統解下,僅剩薄薄的一身玄綢夜行衣服。一歪身,貼著沐天瀾身旁坐下,一麵細談,一麵伸出白玉般手指,鉗起盤內細點,不斷的喂入他的口內。
沐天瀾嗤的一笑,她問道:“你笑什麼?”
他答道:“你真把我當作小孩子了。”
她問道:“你今年幾歲,有太太沒有?”
他搖搖頭答道:“我才十九。”
她秋波一轉,笑說道:“還不是一個小孩子,我比你略大幾歲,你應該叫我聲老姊姊……喂!我問你,你這樣貴公子居然肯吃苦,到哀牢山去練武功,真是難得。憑我眼光觀察,你確已得到少林的上乘功夫,可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還得多曆多練,還得我老姊姊指點指點。”
這一句話,沐天瀾有點不大願意入耳;微微一笑,右手一伸握住她的左手,在手心裏握了幾握,軟綿綿的柔若無骨,笑道:“這樣細膩滑嫩的手,連我握著都不敢用力,居然能打透骨子午釘,已是不易;如要用這嫩手同人揮拳製敵,總覺玄虛。雖說練內家功夫的,能夠練到‘練津化神,練神還虛’不著皮相的絕頂功候,世上不是沒有,可得三四十年純功,還須得天獨厚。象你我這樣年紀,你又是嬌小玲瓏的身體,在我麵前還吹大氣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