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刹夫人、羅優蘭、沐天瀾,三人三匹馬黑夜趕路。雖然是官道,有時也要上山過嶺。一路緊趕,羅優蘭有著一肚子疑問,無奈在路上,實在無法細問。一夜奔波,受盡了恐怖、驚險、悲喜,外帶著三人微妙複雜的兒女私情。
羅刹夫人還瞧不出來,沐天瀾、羅優蘭雖然武功在身,究非鐵打銅鑄,未免覺得津神有點不濟,尤其肚子裏餓得直叫。自從金駝寨午後啟程,一路沒有打尖。誤入胭脂虎虎口,胭脂虎倒是酒菜款待,無奈吃酒中間出了事,幾乎送命,何曾治過肚腹?這時未免饑腸轆轆,偏是隨身幹糧,都在家將身上。黑夜之間,無法可想,忍著饑乏又趕了一程。
東方已漸漸發曉,兩麵山峰上蓬蓬勃勃的雲霧,遮沒了山尖,偶然露出一角來,好象雲海孤帆,被亂雲推著跑一般。
其實山峰怎會生腳?因為腳下馬跑得快,山上雲卷得疾,象左右群山跟著雲霧飛奔一般。
天公不做美,馬頭上風沙飛舞竟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離著老魯關還有一段路程,沐天瀾猛想起兩人會見桑苧翁的那座破廟,便在前麵山峽裏麵,暫時避避雨再說。三人身上都沒帶雨具,淋著雨趕路,也不是事。慌向羅刹夫人、羅優蘭兩人說了。三人一緊轡頭,便奔向前麵山峽。
進了山峽,沐天瀾遠遠便見岩腰上真武廟門口台基上,立著自己幾名家將,正在抬頭觀望天色,聽得蹄聲進峽,看出三匹馬上有自己二公子和羅姑娘,立時向廟內大喊:“好了!公子和羅姑娘都回來了。”
一窩蜂都跑下岩來,仿佛小孩子見了親娘似的擁著三匹馬奔到廟前,三人跳下騎來。
沐天瀾知道大殿上沒法憩足,領著羅刹夫人、羅優蘭便奔後麵平台上的一所破樓。
羅優蘭一看家將隻剩了十名,那苗婦也不在其內。一問所以,才知道那苗婦果真照自己吩咐,提著一桶冷水,先把一個家將連灌帶潑,救醒以後,再分頭救治其餘家將。好在胭脂虎手下似已跑光,沒有人阻擾。二十名家將醒過來,手腳略一活動,見軍器、馬匹、行李都沒有動。人多膽壯,把那座苗寨,前後搜索一遍,除去後麵地上那名老苗子,和苗婦丈夫兩具屍首以外,人影俱無。卻發現胭脂虎待客喝酒堂屋側麵一間屋內,有一扇厚木做的地門,上麵釘著大鐵環。
苗婦說是:“下麵有地道,直通屋後峰腳的溪口。胭脂虎和她手下一群苗婦,定是把二公子從這地道抬到她住所去了。”
家將們想把地道門掀開,無奈這扇門堅固異常,下麵似有機關拴住,休想弄開它來。家將們身居虎口,也沒有多大勇氣敢殺進飛馬寨去救公子。苗婦向他們一說羅優蘭吩咐的話,家將們隻好遵話辦理,帶著苗婦直奔老魯關。其中有幾名家將略有頭腦,一想二公子安危莫卜,羅姑娘單身救人,也是懸虛。這樣如何回府交代?路上大家一商量,想出主意,分一半人帶著苗婦,火速奔回昆明報告,多派兵丁趕來,接應羅姑娘,也許能把公子救出來。留下一半人,在這真武廟候信,想不到公子和羅姑娘竟安然回來了。
三人聽了家將們說出經過,便吩咐他們趕快汲取山泉,用隨帶家具煮水候用,再取出金駝寨帶來的幹糧食品等可吃的東西,又用老法子,摘下三具馬鞍,送上樓去當寢具。三人走上有樓無板上下相通的破樓上,利用馬鞍,疊股促膝,坐在僅存一丈見方的樓板上。先用煮好的泉水,盥漱一下,洗滌一路風塵,然後烹泉當酒,幹脯為醴。
這一頓荒山風雨之餐,比什麼山珍海味的盛筵,還來得芬芳齒頰、食有餘味,而且心安腹飽,津神大振。尤其是沐天瀾,暗想來到金駝寨,先在此處意外相逢的老嶽丈,不意金駝寨回來,又到了此處。這短短的幾天光陰,奇妙的遇合,光怪的見聞和昨晚的出死入生,短短的幾天,好象過了幾十年,好象做了一場怪夢。但是現在我麵前的,一位是嬌豔如花的羅優蘭,一位是秀逸似仙的羅刹夫人,而且都是英雄女傑,絕世無儔的天仙化人。我沐天瀾娥英兼美,何修得此。
他正在左右逢源,心意飄忽當口,羅刹夫人格格一笑,指著他說道:“我的公子,我看你這時眉飛色舞,一定又想入非非,大得其樂了。你也不想,昨晚小命兒多麼玄虛,我此刻想起來,又悔又怕。照說我一生經曆,比昨晚危險十倍的事都經曆過,確是視險履夷,沒有什麼可悔可怕的。
可是昨晚因為有了你,還有一個她,而且有幾檔事,出我意料之外的,鬧得我也七上八下,幾乎應付不過來。幸而機會湊巧,諸事順手。一半是飛馬寨一般人都是凶悍有餘、機智不足的草莽。萬一事情不順手,昨晚我們三人中,有一個遭了挫折,我們三人此刻便不能聚在這兒,安然吃喝了。
昨晚的事,你們休當作我的本領,可以說完全是我們三人的幸運。所以我覺悟到一個人在世上鬼混,三分是本領,三分是機智,四分卻是幸運。一個人的本領,不論怎樣高明,有時而窮。有時讓你一等一的本領,也沒法施展出來,所以隻占三分。有了本領,必需胸有機智,才能隨機應變,趨吉避凶。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所以天下有本領又有機智的人很多,但未必事事盡如人意,和沒本領沒機智的人,一樣的潦倒窮途、鬱鬱一生的有的是!
話說回來,沒本領沒機智的人,未必個個潦倒窮途。一樣可以事業成功,洋洋得意。這裏麵的道理,便是有幸運和沒幸運的分別了。故而機智隻占三分,幸運應占四分。所謂幸運,便是機會湊巧,昨晚我們全仗著機會湊巧了。”
羅優蘭滿腹狐疑,憋了一夜,慌問道:“昨晚你們究竟鬧的什麼把戲?嚇也把我嚇死,糊塗也把我糊塗死了。”
羅刹夫人笑道:“小姐休急,聽我慢慢說呀!”
羅刹夫人歎口氣道:“你們知道我來曆,生長猿國,人氣毫無。後來跟了鐵麵觀音的石師太,她老人家又是一個孤僻離群的人,所以我也養成了怪僻脾氣,獨往獨來,心似鐵鑄。
可是也有好處,因為心裏毫無牽纏,心地異常清明,出入江湖,什麼詭計,也逃不過我兩眼去。我又仗著機智,故弄玄虛,江湖上把我當做飛行絕跡的神怪一流。萬不料到了滇南不久,碰到了你們。”
羅刹夫人說到此處,兩眼向羅優蘭注視著,然後說道:“我今天坦白的說,我愛他,也愛你!自從我心上有了你們,又知道苗匪裏麵的情形,便時時惦記著你們的安危。也不知什麼緣故,心上總占著你們兩人的影子。自從你們接回龍土司以後,我暗取了龍家藏金,回到玉獅穀時,便接到飛馬寨的請柬。
我一問請柬怎樣送進來的?人猿說是從箭頭上射進來的,我立時醒悟。請柬既然可用箭射進來,難免不用箭射出消息去。因為飛天狐等留下的幾名苗人,我本來早已注意他們暗地和飛天狐、黑牡丹等通消息。玉獅穀兩頭出口一麵是餓虎洞,一麵是山穀秘道,兩麵都有鐵柵和人猿看守,想進穀來是不易的,但從秘道一麵,射進箭來卻是辦得到的。
我立時召集飛天狐留下的幾名苗人,挨個拷問,他們受不住刑罰,果然吐出實情,把擒住龍土司和幾十名苗卒的消息,象請帖一樣綁在箭上,射了出去。搜查身上,還有報告玉獅子進穀,和釋放龍土司的一張消息,還來不及綁在箭杆上射出去。人猿到底不及人的詭計多,便是人猿看到他們射箭,他們也可以假作獵射禽鳥取樂,哪識得箭上有堅細呢?
我問出情由以後,這幾名臥底堅細,情不可恕,隻好喂了群虎和人猿了。我處決了堅細,便推測這班苗匪既已知道我釋放了龍土司,卻不知我為什麼釋放。他們還在一心一意的想奪去金駝寨的黃金,聽到我釋放了龍某,當然要疑心我和金駝寨有聯絡。尤其龍某回家以後,金駝寨人們爭傳沐二公子救回龍某的事,苗匪們更要疑到我和你們也有關係了。
飛馬寨路程不遠,請柬偏在這時到來,這便可以想到請柬上越說得好聽,其中越有文章。真所謂筵無好筵,會無好會了。
我豈能懼怕他們?當然‘單刀赴會’!其實我身上一片鐵都沒有帶,但是我惦記著你們,便寫了那封信,親身送與你們。本想和你們見麵,因為那晚我要暗探五郎溝岑猛一下,我早知道五郎溝是岑猛、黑牡丹等人的落腳處所。未赴會以前,也許可以探出一點詭計來。不過我臨時又轉念,想暗地探聽一下你們決定走的日子。他推開窗門瞧我時,其實我在屋上沒走,他窗戶一關,我便翻下屋簷來。
不料聽出你們兩口子商量了半天,第二天走是決定了,卻不放心我,要夜探飛馬寨,暗地保護。我本想阻止你們,一轉念,這樣也好。飛馬寨岑猛除去會耍幾口飛刀以外,也沒有大不了得的人物,教你們看看苗匪舉動也好,我可以暗地跟著你們。我聽得你們決定了計劃以後,說到旁的事上去,我才離開到五郎溝去了。”
羅優蘭麵上一紅,忸怩著說:“姊姊,你老這樣偷聽,怪難為情的。我和他私下交涉,有真有假,你聽了不要誤會才好。”
羅刹夫人一伸手把她攬在懷裏,一麵向沐天瀾微微媚笑,拍著她香肩說:“我的好小姐,你放心!姊姊定然教你喜歡,不會成冤家的。”
羅優蘭記起那晚說過“歡喜冤家”的話,一發不好意思了,卻向沐天瀾嬌嗔著說:“今天你不把姊姊拉回家去,看我依你?”
羅刹夫人把懷裏羅優蘭扶正了,笑著說:“我的小姐,你拉我去怎的?一個羅姑娘還沒有定局,再添一個羅姑娘?還是剪頭去尾叫我刹姑娘呢?我還是夫人哩!不用費心,我們且說正經的。第二天我以為照你們夜裏的口氣,定是一早動身的。我在要道上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以為你們不走了。等到日色過午,氣得我什麼似的,翻身往回裏走,走不了幾步,才見你們大隊人馬來了。
我因為要暗暗地跟綴你們,連代步都不預備。你們在山岡上走,我便在岡下走;你們在有路的地方奔跑,我便在沒有路的地方縱躍。兩條退跟著四條退的跑,真夠受的。太陽下了山,天氣忽然變了。你們派兩個家將探問宿處,偏問在飛馬寨預先埋伏的探卒口中。我藏在樹林內,親眼瞧見一個假扮獵戶的苗人,躡手躡腳的在林後一條小道上,牽出一匹馬來,飛一般跑向飛馬寨去了。
我知道你們要上當,一直跟你們到胭脂虎的寨內。我在屋上,暗地瞧出胭脂虎行動之間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武功,寨內盡是一群蠻婆。我心裏放了心,料想你們兩人對付她們綽綽有餘,何況還有二十名家將哩。我既然到此,飛馬寨近在咫尺,不如先探一探岑猛再說。
萬不料我把事情看得太輕,略一大意,幾乎誤了大事。
想不到江湖下三門使用的蒙汗藥,胭脂虎這苗婆也有這一套。
所以什麼事免不了疏忽,免不了發生意外,一有意外,本領便沒有什麼用處了。我又仗著從小縱躍崎嶇的山道,不論黑夜白天,眼神充足,一樣縱躍自如。因此我又大意,離開了你們,向屋後山峰便跑。由於路徑不熟,峰後又天生的亂石叢莽,不易找出路跡來,跑了許多冤枉路,耽誤了一點工夫,才找到岑猛的大寨。
那時黑牡丹還沒有現身,平台上隻有四近的幾個苗匪頭目,岑猛也不在場。我在平台後麵幾層屋上搜尋,才搜到岑猛所在。正有一個苗婆,向岑猛報告,說是:‘二姑用蒙汗藥擒住了沐二公子和二十名家將,二姑已把沐公子弄到竹塢裏去,可是另外有一名女的,卻被她識破機關,沒有上鉤,大約已溜走了。’
可笑岑猛到底是蠢貨,一聽他妹子擒住沐二公子,便高興得跳起來。隻囑咐苗婆切勿聲張,他自有主意,卻沒有聽他理會到溜走的人,也沒通知別人,隻管仰著頭打他的歹主意。可是我一聽到沐二公子被胭脂虎擒赴竹塢的話,頓時嚇了一跳,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趕快救人要緊。急急離開飛馬寨,找竹塢所在。既名竹塢當然有竹,一大片竹林,原是來路經過的,記得便在飛馬寨後麵。
我趕到竹塢,尋著胭脂虎住所,原來是用岩石疊成的一所閣樓,帶著兩旁幾間小屋。樓上燈光通明,四麵都有竹欄。
下麵小屋外麵,一群苗婆交頭接耳的在那兒悄悄說話。我從黑暗處所,躍上樓房。正麵樓下人多,不便窺探,好在前後都有窗戶,我從後窗往裏窺探。這一窺探,我幾乎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