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說,北方風氣剛勁,所以燕趙多悲歌慷慨之士。這話誠然不錯,但是山川鍾毓,何地無才?也不能一概而論。就舉在下的故鄉,號稱人物文家的浙江來說,從古到今,所謂武健豪俠一流的人物,著實出了不少。
時代久遠,見於記載的,且不必浪費筆墨,人雲亦雲。我說的是清代鹹豐年間的時候,正值太平天國縱橫之際,戰爭連年。人物蔚起,也不知造就了多少俊傑,也不知埋沒了幾許英雄。恰恰這時節,浙江紹興府諸暨縣,出了一個包立身,居然就憑一個鄉僻農夫,把太平天國一支精銳軍隊,殺得七零八落,因此震動一時。甚至深居九重的鹹豐皇帝,也肅然起敬,頒賜了一件不痛不癢的黃馬褂,你道奇不奇?
這一樁故事,已經散見於各家筆記,可是記載得未見十分確實,現在姑且不提。單說包立身震動一時的時候,距諸暨大約百餘裏路,有一個山陰縣屬的小小村落,叫做劍灶,卻也出了一個肝膽磊落的草莽英雄。原來這劍灶村,四麵峰巒環抱,景物清幽,也是山陰道上名勝的一小部分。古老相傳,當年吳越爭霸時代的越國,即在此地鑄成幹將、莫邪兩把千古聞名的寶劍。到現在村南的金雞山,村北的玉虯山,上麵尚有兩劍火的遺址,所以這個地方,叫做劍灶。那金雞、玉虯兩座山,遙遙對峙,中間相距約有十餘裏遠。後人又把玉虯山那一麵的村落,叫做上灶,金雞山這一麵的村落,叫做下灶。下灶近水,直達縣城,上灶重山疊嶺,可以通道平水、諸暨等處。
在洪楊以前,下灶村內也有百餘戶人家,大半是農夫樵子,也有幾個打獵為生,倒是風俗淳樸,別有桃源。但是這幾百戶土牆茅舍中,偏有一個姓吳的書香世第縉紳人家。這家房子,門牆高峻,背山麵水,正在村口。凡從山陰城內到下灶去的,不論水道、旱道,都要經過這吳家門口,地形上宛然是全村鎖鑰。並且因為是村中獨無僅有的一個巨宅,又是縉紳門第,所以村中一舉一動,也唯這吳家馬首是瞻。作者與這吳家誼屬姻戚,曾經看過他們的家譜,知道自明末避亂於此,曆世科甲連綿,文風不絕。
嘉道年間,有一位吳楨,字幹侯,從兩榜出身,曆任雲南繁劇各州縣。那時雲南各府,土匪猖獗異常,偏又到處高山密箐,民情凶悍,差不多林深山險的地方,都有嘯聚的劇盜。且地屬邊疆,奇風異俗,號稱難治。虧得這位吳幹侯雖然是一個七品縣官,才具著實開展,他所到的地方,撫緝得宜,頗有政聲,上方也十分器重。不到幾年,就保升臨安府知府,這時他正四十九歲。膝下一男一女。男名壯猷,字蘊之,年十七,已青一衿,女名娟娟,少兄二歲,待字閨中。因為雲南遙遙萬裏,不便挈眷,就命兄妹二人仍在家中侍奉母親,專心攻讀,任上隻帶了一名收房婢女,同幾個貼身親隨。
升任臨安府這一年的秋天,恰值浙江鄉試,接到壯猷平安家報,知道壯猷中了舉人,而且高中在十名以前。信內還說來年初夏,是他老人家的五十大壽,母親的意思,定要挈帶兄妹,到雲南來奉觴祝壽。定於來年正月底動身,到雲南省的時候,請他派人去接。幹侯接到這封家信,頗為高興。想到自己的官運尚算一帆風順,兒子未到弱冠,已經一舉成名,將來成就或在自己之上。正在捋須微笑,神馳家鄉的當時,忽然覺得冰涼挺硬的一件東西,在嘴唇皮上碰了一碰。回頭一看,原來他這位丫頭收房的姨太太,早已經移動蓮步,在身旁侍候。
她看見老爺手裏拿著一封信,望空出神,以為又是一件緊要特事,所以如此費神的思索。順手就拿起了桌上的水煙袋,裝好煙,點好媒頭紙,把長長的煙嘴,向老爺的嘴上一送,助助他的精神。果然,幹侯體會到這位姨太太的意思,就隨意呼呼的吸了幾口,笑著向她說,這是家裏來的信,壯兒中了第八名舉人,也算虧他的了。姨太太道:“呦,原來少爺高中了,這是天大的喜事,應該向老爺叩喜才是。”
說罷,連忙把水煙袋輕輕一放,先恭恭敬敬的向幹侯福了一福,就要叩下頭去。
幹侯一擺手,說道:“且慢,這是祖宗的庇蔭。少時,中堂預備香燭,待我叩謝祖先後再說,但是將來你要多伺候一個人了。”
姨太太聽了這句話,宛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愣的說道:“好好的叫我伺候誰呢?”
幹侯知道她誤會到別的地方去,暗暗的好笑,就舉著桌上的信,對她說道:“信上說,明年太太率領著孩子們,要到這兒來替我做壽,太太到了此地,豈不是又要你多侍候一個人了?”
姨太太喜形於色的說道:“呦,原來如此,這太好了!本來這上房內,每逢老爺到外邊去的時候,除了幾個老媽子,隻剩我冷清清孤鬼似的一個人。有時候逢到文武官員喜慶應酬,我年紀輕,也摸不著頭路,有了太太作主,萬事都有脊骨柱兒,多麼好呀!少爺小姐一家子都聚在一塊兒,又多熱鬧呢!”
幹侯聽她天真爛漫的說了一大串,一麵暗暗點頭。知道他這位姨太太貌雖中姿,心地倒還光明純潔,絕不是鬥妝爭豔,撚酸吃醋的那流人物。於是慢慢的對她說道:“我本來對於許多家眷,盤踞衙門之內,是不大讚成的。因為家眷一多,難免引朋招戚,無意中就許招搖惹事。何況家鄉到此,萬裏迢迢。可是現在情形不同,最要緊的,是壯兒青年中舉,難免不意氣飛揚,目無難事,不如在我身邊,可以隨時督飭,不致荒廢學業。明年出來,萬裏長途也可增長些許見識,所以這回太太率領兒女出來,我倒是很讚成的。”
這位實胚胚的姨太太,聽了她老爺的一番大道理,也是似解非解,隻有唯唯稱是。幹侯就順手抽毫拂箋,寫了一封回複家中的信,信內無非應許他們出來,叮囑沿途小心的一番話。這位姨太太站在旁邊,又送了幾口水煙,斟了一杯香茗,就閑得無事可做。忽然靈機一動,擺動她的百褶湘裙,行如流水的出了屋子。
半晌,幹侯剛剛將信皮寫好,聽得堂屋外邊許多腳步聲響。一個老媽子進來說,請老爺到姨太太房裏更衣,堂前香燈已經預備好了,還有內宅幾個聽差的爺們,都預備著站班叩喜呢。這個消息立刻震動全衙,上自錢刑兩幕,下至三班六房,都按班進來道喜。後來同城的文武官僚也都知道了,紛紛道賀,自有一番應酬熱鬧,這且擱下不提。
且說幹侯的故鄉下灶村內,有一天,吳宅門口掛燈結彩,熱鬧非凡,門口河埠停了幾隻五道篷三支櫓全身彩油的座船,同幾隻腳劃小船(紹興船大半畫著五彩花卉人物,另有一種腳劃船,手足並用,快如奔馬)。門內老少男女,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原來幹侯的兒子壯猷中了舉人,拜了座師,吃了鹿鳴宴以後,從省城回到家中,一時遠近親友都來道賀。壯猷的母親陳氏係出名門,原是個賢母,見了兒子中舉回來,雖然夢裏都笑得合不擾嘴,可是當著兒子的麵,也著實勉勵一番。而且希望他格外上進,掄元及第,與幹侯的意思,可算得異床同夢。
話雖如此,還是擇了這一天黃道吉日,安排筵席,祭祖敬神。順便邀集遠近親友,同幾個村中上年的父老,開閣飛觴,為兒子舉行開賀的盛典。門口河埠停的凡隻大小船隻,就是眾親友乘坐來的。還有本村的人們都知道吳府少爺中了舉人,今天開賀,無不扶老攜幼,到吳家門口,東一張西一望的,來趁熱鬧。有幾個年輕力壯的,早已自告奮勇,進門來充個臨時當差,既可油油嘴,事後還可得個喜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