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劍氣騰霄山農話舊 彗星掃野學士思親(2 / 3)

這時廳上廳下都已坐席,壯猷畢恭畢敬的挨席依次斟了一巡酒,道了謝,然後回到幾位長輩的席上,坐在主位陪著。其餘的席上,就請族中幾個平輩陪坐。至於內房女眷們的席上,自然是陳氏同她的女兒娟娟分頭應酬。好在這位娟娟小姐,雖然小小年紀,可是姿容端麗,應對從容,來的一般女眷們,沒有不喜歡她的。最奇怪的是這位小姐,雖然生長深閨,不及乃兄飽學,但是智慧天生,料事明決,宛如老吏斷獄,有時壯猷還得甘拜下風,所以一般親友女眷們,都戲稱她女諸葛。你看她在這釵光鬢影之中,蓮舌微舒,鶯聲嚶嚶,而且巧語解頤周旋中節,惹得各席女眷們又憐又愛,滿室生春。

在這上下喜氣洋洋內外觥籌交錯的當口,就隻忙壞了一個人。這個人清早起來,水米不沾就奔上奔下,布置一切,等到客人到齊,他又指揮一般臨時當差,各處張羅。這時內外開席,格外足不停趾的忙得不亦樂乎,百忙裏還要顧到大門口閑雜人等混進來,來一個順手牽羊。這個人就是吳家的一個得力長工,他姓高,人人都叫他高司務,年紀也不過二十有餘,三十不足。因為他戇直異常,做事得力,吳家上下沒有一個不讚賞的。尤其是壯猷兄妹二人,時常說他生有異稟,絕非久於貧賤之人,所以壯猷格外顧恤他,當他一家人看待。原來這個高司務,到吳家做長工的來曆與眾不同,趁這時吳家內外歡宴的當時,不妨表明一番。

這個高司務原是本村的人,因為他母親早已亡逝,從小就跟他父親打獵為生。後來父親故去,家中隻剩他一個人。這時候,他已年近二十,生得容貌魁梧,膂力過人,就攜著父親遺下的打獵家夥,每天清早獨自出去,到周圍百裏內的山林中,獵點獾鹿雉兔之類,向各處兜賣度日。本村吳家也是他的老主顧,有時候還弄個活跳跳的鬆鼠、咯咯叫的草蟲,送與吳家少爺小姐玩玩,所以壯猷兄妹從小就認識他。有一天,村中的人們看他早晨拿了獵叉獵槍出去,從此就不見他回來,都以為他遇到毒蛇猛獸,遭了不測!派人四下山裏去找他,也不見一點蹤跡,隻好代他把他的一間破房子關鎖起來,好在屋內別無長物,無須特別照顧。可是他這一去不返,弄得滿村疑神疑鬼,議論紛紛,連壯猷兄妹兩個小心眼兒,也怙惙了幾天。後來日子一久,也把他淡忘了。

到七八年後,正值壯猷入泮那一年冬天,連日大雪紛飛,滿山遍野的雪積得一尺多高,官路上靜蕩蕩的絕無人跡。忽然有一天,關鎖了七八年的破屋子的隔壁,有個鄰居老頭兒,一早起來,打掃門前雪路,一眼看見破屋門口倚了一支茶碗口粗細、撐大船用的毛竹竿,有一丈多長。這個老頭兒看到這支撐船竹竿,心想左右鄰居用的都是劃槳小船,這是誰擱在這兒的呢?正犯怙惙,猛然間,呀的一聲,破屋的門開了開來,把這老頭兒嚇了一大跳!再一細看,從又矮又爛的破門裏,躬著身鑽出一個又高又大的漢子來。頭頂盤著一條漆黑大辮,身上穿著簇新粗藍布棉襖褲,腳上套著一雙爬山虎,手中拿著一個破畚箕,裝著滿滿的灰土,大踏步出門來,隨手往牆角雪堆裏一傾。一回身,看見隔壁門口站著一個老頭兒扶著掃帚,滿麵詫異的望著他,他立刻把破畚箕向破門內輕輕一拋,走過去向著老者叫道:“大伯伯,你還認得我麼?我就是打獵的高某呀。”

這老頭兒瞪著眼,顫巍巍的走近一步,向大漢看了又看,忽然回頭大叫道:“這可了不得!七八年不見的高家侄子回來了,你們快出來呀!”

這一嚷不要緊,立刻從兩邊破門破戶裏,擠出了許多男女老少,奔過來把這大漢和老頭兒兩個人包圍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喧擾不清。這時大漢趁勢就向眾人作了一個羅圈揖,朗朗的說道:“高某在七八年前進山打獵,逢著一個父親的老友,當天帶我到外省去做事。因為去得匆忙,來不及回來同諸鄉親告別,承請鄉親不以為意,反替我照顧這間破房子,心裏實在感激得說不出來,隻有在這裏謝謝諸位了。”

說著,又向眾人打了一躬。

這時候,就有幾個他父親生前的老友,同幾個他小時候作伴的近鄰,走進來問長問短。他就邀著他們到他的破屋裏邊來,眾人就跟著他到了屋子裏邊,把這屋子擠得水泄不通,門口兀自塞滿了人。眾人看他屋裏,已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張破床上放了一個沒有打開的鋪蓋卷兒,和一個大包裹、一把雨傘。從前打獵的家夥一件也沒有了。就有人問他,這七八年在外邊做些什麼事?他說:“無非做點小買賣,有時幫人做短工,混了幾個年頭,也沒有什麼出息。現在回到家鄉,也不願出外去,也不願再打獵,情願在近處替人家做個長工,混碗飯吃就得。今天從官道上走回來,天還沒有亮,又是大雪的冷天,所以不敢驚動鄉親,先把這屋打掃打掃,不想頭一個就看見這位老伯伯了。”

這時頭一個見到他的老頭兒,因為人多語雜問不上話。此時他也跟了進來,好容易得了說話機會,就緊接著他的話,顫巍巍的指著門口倚著的長竹竿,向他說道:“你走回來,怎麼還扛著這支撐船的長竹竿?”

他聽了這話,似乎一愣,然後笑了一笑,含糊的對他說道:“這是一個撐船的朋友,暫時寄在我這兒的。”

從這一天起,他時常買點酒肉到他父母墳前去祭奠,就把祭奠的酒肉,請左右鄰居一同來吃。有時候村裏有用力氣的事,他沒有不爭先幫忙,而且他的力氣也大得異常!往往七八百斤的石頭,兩三人扛不動,他一人扛輕如無物。而且人還和氣非凡,所以村中的人們,沒有一個不說他好的。可是他來的這一天,村中沸沸揚揚,傳說了一樁不可思議的怪事。

因為這一天,城內有一個人,大清早來到下灶,辦一樁要緊的事。出了縣城,船也舍不得雇,就從官道上踏著一尺多厚的雪,一腳高一腳低的走了去。這時東方呈現魚肚白色,映著一片漫漫的雪地,倒也四麵朗澈,比平時格外的明亮,可是這般長的官道,也隻有他一人踽踽獨行。他走著走著,出城不到兩裏路,忽然向前一看,詫異得幾乎叫出聲來!原來他走的這條雪路上,一路都有兩個並著的腳印,起先他並不注意,以為也許有人比他起得更早,走在前頭。後來一路走過,都是一樣的腳尖印,沒有一個印著足跟的。最奇怪的是,頭一個腳尖印到第二個腳尖印,相隔足足有五六丈遠。一路過去,都是一個樣子,用尺來量,也沒有這麼準。再一直往前看,也是一式無二。他一麵走,一麵想:天底下哪有用腳尖並著走路的人?也沒有這麼長的腿,一步就有五六丈遠,就算他縱跳如飛,從來也沒有聽過能跳得這麼遠的。而且要一步不停的接連跳過去,一樣的尺寸,一樣的腳尖並著,一直跳了好幾裏路不改樣子,無論多大能耐,也是辦不到的。他越想越奇怪,奇怪得有點害怕起來,不敢往前走,深怕這個怪物在前麵等著他。幸而回頭一看,路上漸漸有人走過來,他就指點著奇怪的腳尖印,向後麵走近來的人,連比帶說的叫人來看。

紹興的人們本來迷信很深,略微有一點奇怪的事,每每附會到神鬼上去,何況是有憑有據,親眼目睹的事情。經這個人連比帶說的說了一番,有的說是開路神走過的,也有的說是僵屍跳過的。這時候天已大亮,兩頭路上走的人,絡繹不絕,早已把一路潔淨的雪地踏得稀爛,要查考這個怪腳印的來蹤去跡,也無從查考。而且這般迷信,大家隻管疑神疑鬼、罰咒,也沒有打這個主意。一忽兒,這個怪事傳到下灶,又經看見的人添油加醋的一說,格外神乎其神,弄得一村的人沸沸揚揚,議論這樁怪事。但是這個怪腳印,究竟怎麼一回事呢?作者也要賣一個關子,打一個悶葫蘆,略待後文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