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屋內的人,哈哈大笑一聲,拋書而起,隔著窗雙目一張,仿佛一道電火似的,直射到高司務麵上。高司務一看這個人約莫二十幾歲,麵如冠玉,神采飛揚,尤其是兩道劍眉,一雙鳳目,格外來得威淩四射,不可逼視。這個人一看高司務雖然裝束粗魯,倒也生得虎頭燕頷,與眾不同,也自暗暗點頭,笑著對高司務說道:“你且進來,我與你談談。”
高司務生長山村,天賦淳厚憨直的性質,被這人神威一照,溫語相接,就發作不起來,身不由己的走進屋內。那人又指著對麵椅子,叫他坐下談話,自己仍然赤著足坐在看書的原椅上。但是高司務知道這個人器宇非凡,說不定是本地的紳董,屁股在椅子粘了一粘,又立起身來。那人好象知道他心理似的,笑著立起來,伸出一隻手向高司務肩上一按,說道:“你隻管坐著,我不是那種人。,”
高司務這樣雄壯的身材,經他單手一按,不由自主的直坐下去,暗暗吃驚。心想看他不過一個文弱書生,有這樣大的力氣,怪不得那話兒象鐵沙子一般。那人回到自己椅上,又微微的笑道:“我這個地方沒有人進來的,因為我囑咐過本寺方丈,而且門口還貼著閑人莫進的紙條。你既闖了進來,咱們也算有緣。不過起初沒有看清楚是你,有點遊戲舉動,請你不要見怪。你不是來掘蛟發財的嗎?我可以幫你毫不費力的尋一個大大的蛟卵,向官廳領賞去,這樣一來,你定可以不恨我了吧?”
說罷,一隻手支著下頷,眼光注定了高司務等他回答。
高司務毫不思索急急的說道:“請你恕我,你牆上滿寫了字,我也一樣進來,因為我是不認識字的。你說的卵,且擱著回頭再說。我現在心裏有一事,非請你告訴我不可。我在窗外立著的時候,牙上鼻上中了兩顆腳泥彈丸,倘然此刻你自己不承認,我真不敢咬定是你幹的。因為我看你頭也不回,手也不舉,怎麼象有背後眼似的,準準的彈到我麵上呢?最奇怪的憑這一點點腳泥就把我門牙彈出血來,到現在我這顆門牙還有點活動呢。”
那個人聽他說到這兒,突的立起身來,拉著高司務的手狠狠一搖,道:“好,不識字的人才有天真,尤其你這種不識字的人。你問我的話也很有點意思,我倒很願交你這個朋友。你要知道這個緣故,我此刻對你說,你也不會明白,將來倘然你有緣的話,你非但能夠明白其中的道理,也許你自己也能趕得上,慢慢的往後瞧吧。可是我說幫你掘到蛟卵的話,也是真話,此刻時候不早,我另外有點事,不便和你細說。倘然你能信我,晚上三更以後,等你的同伴睡熟,悄悄的一個人上我這兒來,再和你細談。”
高司務此刻知道這人不是常人,油然生出一種敬畏之心來,立起身連聲答應,就趁勢告辭走出來。那人居然送他到走廊台階上麵,高司務忽然回轉身來說道:“我真荒唐,說了半天,我還不知您貴姓呀。”
那人笑丁一笑道:“沒有關係,我姓王,是本地人,回頭再談吧。”
高司務重新轉身走出來,將要走到葫蘆式門洞口,又聽得那人在台階上喊道:“回來,回來。”
遂又轉身回過去,問道:“您還有事嗎?”
那人仰著頭想了一想道:“你們不是住在大殿後麵一所大院子裏麼?那所院子空了多年,已成凶宅,恰恰今天日辰很是不吉,你們雖然人多氣壯,總以小心為是。你記住我的話,到了三更就上這兒來,保你平安無事,你去吧。”
高司務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想,這個人何等英雄氣概,可是此刻說的什麼凶宅哩,日辰不吉哩,不成了婆婆媽媽麼?也就半信半疑不以為意,隻記住三更以後,定來赴約。一路走來,不覺已到大殿。因日已西沉,大殿四角黑暗暗的越顯得深邃莫測,隻中間懸著的玻璃燈,發出淡淡的一圈黃光。穿過大殿,回到那所院子,這般獵戶都已遊畢回來。喧喧嚷嚷的站了一院子人,各屋子地上平鋪著預備他們睡覺的草席,也有三五一群坐在草席上聊天的,他也進去坐在一塊兒瞎談起來,隻不說出遇到姓王的一段事。
一忽兒有人提一大筐饅頭進來分給眾人,各人止住話大嚼起來。監督他們的幾個人,這時分頭向各屋內通知,晚上不給燈火,免生危險,叫他們早點睡覺,明天一早進山,說畢自去。此時天已大黑,一鉤冷月,幾點星光,屋內依稀看見幾個人影,這樣子也就無法談話,漸漸的靜寂起來,漸漸的鼾聲四起。隻有高司務躺在草席上,思潮起落,靜待三更。這時偌大一個寺內,萬籟無聲,隻有遠處的更柝,各屋的鼾聲,互相和應,這樣子沉靜了許久。
高司務默數更柝,還隻二更,不覺嗬欠連連,兩眼合縫。正在朦朧當口,忽聽得近處克叉一聲,猛一疏神,兩眼睜了開來,側耳一聽,依然寂寂無聞。覺得有點內急,暗地摸索著立起來,借著外邊透進來一點星月微光看到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睡得象死去一樣。從人身上饅慢的跨出去,到了戶外立在院子中間抬頭一看,浮雲遮月,涼風砭肌,似有雨意。正想走到院角撩衣小便,猛聽得背後又是“克叉”“克叉”兩聲,不覺吃了一驚!回頭一看,似乎這個聲音就在對麵屋裏發出來的。壯著膽子細細一望,那屋同別間房屋一樣沒有門戶,大約年久失修,門臼脫落的緣故。再向屋內一瞧,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忽然想到白天看見有一間屋內擱著幾具棺材,似乎就是這一間。這樣一想,他機伶伶打了一個寒噤,把一泡尿都嚇回去了。心想白天王先生說這院子是凶宅,也許真有點道理,此刻大約快到三更,不如離開此地,早去赴約為是。正要拔步就走,禁不住再向對屋一瞧。啊呀!我的媽!這一瞧不要緊,幾乎魂靈嚇出了竅。
你道他看見了什麼?原來他一眼瞧見對屋的門外,筆直的立著一個怪東西。看不清身上什麼樣子,隻看見這個怪東西頭上的長發,一根根象刺蝟般的立著,麵上深深的眼眶內,藏著兩顆碧熒熒的怪眼珠,正一瞬不瞬的瞧著他。幸而高司務自幼翻山越嶺,力壯膽粗,雖然受嚇不輕,一時慌亂動不了步,幸而那怪物也紋風不動的直立著。
他勉強鎮定心神,四麵看清了出路,猛然一個轉身,拔腿飛逃,頭也不回直往大殿奔去,由後殿奔到前殿。抬頭一看,叫聲苦不知高低,原來前殿又高又大的八扇殿門,關得密不通風,一時心慌意亂,難以拔關而出,急得他象蒼蠅掐了頭似的,四麵亂撞。哪知怪物一雙青熒熒的怪目,已從殿後直射出來,而且張著鳥爪般的怪手,直著腿,亂蹦亂跳的追蹤前來。眼看離身不遠,嚇得他冷汗直流!一想殿門難開,來路又被怪物擋住,回頭一看,佛座麵前擺列著一橫一豎的幾張經桌,立刻退到桌旁,一步一步的往後退避。哪知怪物一步不肯放鬆,循著桌沿直跳過來,他隻得回頭就跑。這樣一前一後,愈追愈急,繞著幾張桌麵,不知盤旋了多少次,從這桌跳到那桌,又穿過別桌,好象走八陣圖一樣。追得他神疲骨軟,氣喘如牛!幸而那怪物一味直著腿亂跳,在桌縫裏而,逢到拐彎轉角的地方,終不如人跑的便捷,一時不致被怪物擒住。
有時高司務逃得距離遠一點,暫時立住換口氣的時候,那怪物也立時定住不追。一邁步,怪物也同時跳上前來,緊逃緊追,慢逃慢追,不逃不追,竟象存心逗他玩的一樣。可是那怪物無論追與不追,兩隻怪眼睛,始終一瞬不瞬的釘住了他。有時兩隻怪爪,觸到桌麵,立時幾個窟隆,看得直欲心膽俱裂!心想萬一被他追上,立刻死路一條,趕緊想一脫險方法才好。但是離後院已遠,叫喚起來,絕難有人聽見,隻有設法逃出大殿,逃到王先生那兒,或者他有法子製住這個怪物。此時知道自己不動,怪物也不會動,故意立在遠遠的桌頭,與怪物對立著,一麵用心留神怪物舉動,一麵肚裏不住打主意。
忽然望到怪物背後殿角裏架著一麵大鼓,鼓後還有一個大圓洞,洞裏麵似乎是一間配殿,與大殿相通。極目望去,裏邊黑黯黯地上印著一塊長方形的月光。他想一想,方猜定是大殿開著門,所以月光透進來。這重門既然與大殿門並著,當然也通殿外的空地。起初隻是拚死逃命,想不到旁邊配殿還有門開著,立時心頭一鬆,得著一計,故意邁動幾步,引那怪物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