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張地保對高司務說明了木牌上告示的來由,就接著道,“現在各處獵戶都想得這筆賞銀,托人情,走門戶,去報名上冊。不是獵戶,也想冒充獵戶,弄得擁擠不堪。幸而寧波人都是做買賣的多,當獵戶的很少,否則不要說三千名額,就是三萬名額,也輪不到我們紹興人。可是招募的限期快到,上灶、下灶、平水三處獵戶,報名的有五六十個人,經承辦的紳董挑選一下,把老的小的病的剔出去,隻剩得十九名。
因為想湊成二十名,又命我敲著鑼各村兜了一個圈子,果然跟著我來報名的很多。但是本地紳董,都認識他們是種田的,不準他們。可是本縣限定今天晚上將四鄉招募獵夫送到城內點名,而且要當晚押赴寧波,你看廟內坐著好幾個本村紳董,陪著縣裏委員正辦著公事呢。你年紀輕輕,又是個道地獵戶,報名上去,正好湊足二十名額。你說來得巧不巧?倘然這個巧個勁兒,湊上巧運,一路巧到底,到了四明山就許搜著蛟卵,得著賞錢,那時你就算一跤跌到雲端裏去。”
說到這兒,他哈哈一笑,伸手向高司務背上一拍:“喂,阿高!到了那時候,恐怕把我張伯伯一番抬舉的功勞,也帶到雲端裏去,被風吹得無影無蹤了。我的話對不對?你說,……你說。……”
高司務正想接口答話,忽然廟門口跑出一個官差模樣的人,立在門口高聲叫道:“委員老爺傳地保問話。”
那張地保連忙站起來,應道,“是!是!”
高司務也立了起來,一看門口立著的叫喚的官差已轉身進去,張地保對他道:“你此刻就同我進去,見了紳董委員老爺們,須要跪下叩頭,我叫你道什麼,你就說,不叫你說,不要多開口。知道麼?”
一麵說,一麵把自己身上撣了撣土,掖了掖衣襟,又扶正了帽子,拉著高司務匆匆向廟門口走去。
這時高司務心裏真有點迷迷糊糊起來,身不由己的撿起了獵槍跟著他走。還未進門,張地保又對高司務說道:“你扛著這長長的家夥,曳著累累贅贅的野物可不成。我代你攜著吧。”
高司務就都交他拿著,然後跟著進了廟門,張地保先把他手裏拿著的家夥野物,一齊交與看門的廟祝,然後輕輕的對高司務道:“跟我走,看我眼色行事。”
於是一先一後走了進去。
高司務抬頭一看,小小天井裏擠滿了人,個個直著兩隻眼朝廟堂裏麵看個不住。順著他眼光一看,廟堂口坐著幾個穿馬褂袍子的人,中間擺著一張白木裂縫矮桌,桌上疊著幾本帳簿,同一副筆硯。那張地保先叫高司務在天井站住,自己走近矮桌,把帽子一摘,雙手一垂,朝中間坐的一個黃胖臉、兩撇短胡的人說了幾句。
隻聽見中間坐的人說了一句:“叫他來!”
張地保轉身向高司務一招手,高司務愣頭愣腦的走了上去,一眼也不敢往上看,就撅著屁股爬在地下,象老母雞啄米似的,叩了一陣響頭。爬起來,低著頭,同那張地保並站著。那黃胖臉的人開口問他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高司務答道:“小的姓高,沒有名字,人人都叫我阿高,阿高就算小的名字,今年十九歲。”
那黃胖臉的人和旁邊坐的幾個人說道,“這個人似乎還老實也健壯,就把他補上吧。”
那幾個人欠了一欠身,齊聲說道!“很好,很好。”
這時張地保把高司務衣襟一拉,向他耳邊輕輕說道:“委員老爺已經把你補上了,還不趕快叩頭謝謝委員老爺,同幾位紳董老爺們!”
高司務又糊糊塗塗的叩了一陣頭,此時那黃胖臉的委員提起筆來,上了名冊,就立起身向眾紳拱拱手說道:“名額已定,兄弟立刻要回縣銷差。”
又回頭對張地保說道:“這二十名獵戶,著你立刻押送到縣,不得延誤。”
說畢,昂頭向外就走,幾個縣差把桌上名冊夾在脅下,也匆匆的跟在後頭,那班紳董自然恭送如儀,這且不提。
那高司務知道立刻就要同這般獵戶一齊到縣,拉著張地保說道:“張伯伯,我要回家一趟,關好門戶,告別鄰居,才能安心出門。您讓我回去一趟吧!”
說罷就要拔步出門,急得地保用手一攔,說道,“我的大爺,你倒看得稀鬆平常,可是你也聽道要立刻把你們送縣,今晚就要動身到寧波。你想這兒到你們下灶,少說也有三十多裏路,來回就六七十裏,你看太陽已經在山腳,兩膀生翅也來不及。再說想回家的不隻你一個人,你看天井立著十九位,哪一個沒有家呢?我的大爺,你算可憐我,讓我老骨頭少一頓板子,你算積了大德哩。”
高司務被他說得沒有法子,四麵一看,也沒有一個下灶人同認識的人,可以帶一個信回去。一想一間破屋子,誰也扛不了去,用不著掛慮。倘然搜到了蛟卵,得著賞銀,就算平地一聲雷,破屋子也可換新屋子。想到這兒就一聲不響,隻說了一句,請他得便到下灶代托鄰居照顧門戶。那張地保點頭答應,又尋著廟祝,把獵槍獵叉還了高司務,可是幾隻山雞、野兔就一聲不哼的笑納了。
從此高司務同這般獵戶由張地保率領上縣,當夜從水道望寧波進發。那下灶村就從這天不見了高司務,偏偏那張地保銷差回來,不多幾日一病不起。平水鎮的人都又不認識高司務,而且因為下灶住戶不多,搜蛟的公文也沒有行到,所以下灶的人們始終不知道他的去向。直到七八年後他回來那一天,對鄰居說的一番話,依然是有心說謊。
其實那時他同眾獵戶到了寧波以後,由當地官府會同紳董指定四明山相近幾處廟宇,將這般獵戶分隊安頓,供給食宿,一隊有一個人監督著。高司務這一隊有一百個人,就住在寶幢的鐵佛寺內。
這鐵佛寺為寧波大叢林之一,與阿育王寺、玲瓏寺、天壽寺、天童寺、霧峰寺等齊名,自明朝敕建,到那時已經四五百年。雖然香火衰落屋宇破損,不及阿育王寺天童寺之名震遐邇,可是氣象莊嚴,尚有舊時規模。寺內大小房屋也有二百多間,安頓百把個獵戶,綽綽有餘。寺內幾十名和尚,知道這般獵戶募來收蛟,倒也不敢慢待,送茶換水,很是殷勤。高司務到了寺內,總官紳吩咐下來,叫他們明天清早入山,開始搜蛟的工作。當天無事可做,就同這般同伴們,三五一群的到寺內各處遊玩。
原來他們住宿的地方,在大殿背後另外一個大院子,中間殿上塑著魚籃觀音,周圍散著幾十間屋子。從前香火鼎盛的時節,這幾十間房子也是僧人禪定之所,後來僧侶漸漸星散,現剩的幾十個僧人,都住在方丈左近,就把這幾十間破屋空了起來。有幾間屋內,還放了幾口棺材,也許人家寄厝在這兒的。可是這所院落,冷清多年,人跡罕至,又存著不祥之具,很有點陰氣森森。
這般年壯氣盛的獵戶滿不在意,一哄而出。轉到前殿,頓覺巍峨高峻,氣象萬千,中間三尊鐵鑄大佛,法身尋丈,寶相莊嚴。殿上兩人合抱的大柱上,蟠著兩條金龍,張牙舞爪,就象活的一般。這般獵戶原為發財而來,自然見佛就拜,一窩蜂跪在拜墊上麵,各自喃喃的祝禱起來。高司務未能免俗,也隨著大眾參拜一番,立起身,又到些什麼羅漢堂、藥王殿、彌陀閣各處分頭遊玩。因為這個鐵佛寺麵積廣大,建築曲折,百把個獵戶走來走去,就分散開來。
高司務一個人信步所之,不覺走到一幽靜所在,滿地鋪著鵝卵石,砌成各種花紋。中間一條青石甬道,甬道盡處,擋著一堵紅牆,中間露出一個葫蘆形門洞,門洞邊貼著一張筆寫的紅紙條。進洞一看,迎麵堆著一座玲瓏剔透的假山,轉過假山,露出很精致軒敞的三間高廈,一色冰梅紋雕花窗戶。窗外走廊內,排列著一盆盆的各色菊花,一陣陣幽芳清馥,遠遠的送到鼻管裏來。廊外台階下麵,種著兩行鳳尾竹,隨風起伏,好象向客迎揖一般。
高司務心想,這地方與別處不同,也許是方丈住的屋子,但是靜悄悄的怎麼沒人影呢?且進去看看再說。就慢慢的從兩行翠竹影裏走上台階。看右首花窗敞著,走近窗口,瞧見屋內靠牆滿是書架,層層疊疊裝著整套的書。中間一隻樹根雕的安樂椅上,坐著一個衣衫不整的人,麵朝著裏看不出麵貌,手內舉著一本書,赤著腳,高高的擱在一張梨園桌上麵,桌上也亂堆著許多書。這人一麵看書,一麵伸著指頭挖腳叉縫的泥垢,有時把挖腳的指頭,送到鼻管一聞,又伸到腳縫內一個個輪著挖個不住。高司務看得一樂,咧著嘴幾乎笑出聲來,不料門牙上忽然一陣劇痛,好象獵槍放出來的鐵沙彈了一下一樣。用手一摸,從牙根上摸下一顆很小的泥丸來,泥丸上麵還隱隱的粘著牙血。猛的鼻上又是一下,一伸手,從鼻尖上取下一個小泥丸,帶著一股特別的奇臭直鑽鼻管,拈在手中,惡心的氣味兀自不斷的發散出來。
此時高司務聞到這種氣味,明白這個泥丸一定是屋內看書人腳縫內的東西,想到這兒幾乎把肚內隔夜飯都嘔出來。連忙拈著腳泥丸向地下一擲,恨不得一腳跳進去,揪他出來賞他一頓。但是親眼看他麵朝著裏,一動也沒動,怎麼憑空不偏不倚的會彈到麵上來,而且一顆小小腳泥丸,來的力量竟象獵槍放出來的鐵沙彈一樣,這不是奇怪的事麼?再看屋內那個人,依然一聲不響,一麵看書,一麵挖腳。這時高司務吃了兩下啞巴虧,雖然想不出所以然來,心內兀自氣忿不過!心想無論如何這兩顆腳泥是他身上的東西,沒有第二個挖腳的人,不向他理論,向誰理論?越想越對,就衝喉麵出向屋內喊了一聲:“喂,先生,你是讀書人,為什麼憑空欺侮外鄉人?把這個齷齪東西向我麵上亂擲,你出來,咱們評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