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壯猷臥室,就在廳旁對山樓底下的一間屋子裏。這座小樓,本來隻有兩樓兩底。樓上作為書室,兩間打通,較為寬敞。樓下分內外兩間,壯猷將內室作為寢室,外間空著,略微布置一點古玩字畫,恰也幽雅非凡。這時壯猷在前,高司務在後跟著,業已走到門口。高司務搶先一步,打起湘簾,讓壯猷進去,然後跟著到了屋內。看到裏間外間都點著紅燭,高司務先將古銅燭台上麵的燭花剪去了一些,屋內頓時光明。壯猷就向琴台前麵的椅子上一坐,抱著膝,靜等高司務說明說明。
這時一輪明月依然,照澈大地,滿院子梧影參差,好象浸在水裏一般。高司務且不說話,先走到窗口,抬頭向四麵一望,然後掩上窗門,走到壯猷麵前站著說道:“從前我在外省混了幾年,對於江湖上的門檻略微知道一點。今天廳上款待眾親友的時間,大門口擠滿了人,我偶然一眼看見人叢中,有一個搖串鈴背藥箱的過路郎中(南方大夫叫郎中),生得獐頭鼠目,兩隻骨碌碌的賊眼,向廳上瞧個不住。
“我以為這個過路郎中,雖然有點道路不正,偶然息息腳,瞧瞧熱鬧,也是有的。後來我出去招待眾親友船上的船夫吃飯,這個過路郎中仍舊在門口左近,向一個本村人打聽咱們家裏人口多少?做什麼官?我就留了意,知道這類走江湖的郎中,大半同線上朋友有來往的。我們雖不是真真富厚之家,可是在這個村子裏,總是獨一無二的大家。何況老爺在外做官,誰不知道?容易被這般人窺覷,也許這個過路郎中是來探道的。
“那時心裏雖然這樣想,究竟也沒十分把握,可是終放不下這顆心,等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又到咱們屋外看了一遍,果然被我尋到一點證據。就在這個對山樓牆外,不高不低的畫了一個很小的白粉三角形,角尖朝上。這處牆外本來是僻靜的地方,牆內恰巧一株梧桐樹的枝條伸出牆外,從牆上進來,既可蔽身又可墊腳,原是最好不過,而且他們留下的記號,也有許多講究。
“他們的黑話,畫記號叫作定貨。一方麵晚上可以認清進來的地方,一方麵倘然同道路過看見記號,就知道已經有人定貨,可以不必再進來,免得傷了同道和氣。至於他們的記號,一路有一路的樣式,也記不清許多,不過這個三角形尖朝上的記號,知道是他們裏邊資格較深、有點能耐,能夠獨來獨往的一種標誌。次一點的,角尖朝下。最下等的,隨便畫個圓圈形,那就是撬門挖壁洞的劣等貨。今天這個賊人,雖然有點能耐,我自問還克得住他,絕不叫他動咱們家裏一草一木去。少爺用不著擔驚,盡管照常安睡好了。”
壯猷聽了他這一番話,真是聞所未聞。倘然高司務所料非虛,也許此刻賊人就在牆外。想到這兒,覺得毛骨悚然,窗外梧桐葉被風咯略刮動,院子裏月光花影略略參差,都疑心到賊人上去。高司務看他變貌變色的神色,知道他是個文弱書生,年紀又很輕,沒有經過風浪,就安慰他道:“賊人來的時候,差不多都在子時左右,此刻還早呢。橫豎您一點不用擔驚,交給我辦,絕沒有錯,您安睡吧。”
三番五次催他睡,壯猷坐在椅上總不動身,沉思了半晌,向著高司務說道:“你雖身高力大,賊人也許帶有利器,又許不隻一個,趁這個時候,咱們把人都叫起來暗暗的埋伏起來,把他捉住送官究辦,不很好嗎?”
高司務聽得連連搖手道:“我的少爺,千萬不要大驚小怪,賊人是要偷點值錢東西,不是來要命的。再說為一個毛賊弄得大動幹戈,也犯不著。萬一不來,豈不是一個大笑話。”
他雖然這樣說,可是壯猷不聽信,依然東張張,西望望,弄得草木皆兵。這樣耗了許多時候,高司務看他這份稚氣,懊悔不該預先對他說出來,這樣子兩個人耗著,反要誤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向壯猷道:“少爺,外邊有錢串子存著嗎?”
壯猷道:“怎麼沒有?裏間床下就有二十幾貫錢存著。”(昔時都使用銅錢,南方一千錢為一貫,用麻繩串成)
邊說邊往裏屋走去,指著床下叫他去看,說道:“這幾十貫錢,原是今天開銷剩下的,你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呢?”
高司務笑道:“就用這個錢同賊人開個小玩笑,可以打發他走路,下次不敢再到我們村子來糾纏。”
說罷,就俯身把床下二十幾貫錢,一齊撩在身上。走到外間,又都堆在一張琴台桌上,又把古銅燭台的殘燭,取下來,換上一枝整的點著。布置已畢,走到窗口開窗一探頭,又隨手把窗虛掩上,回身看見壯猷立在裏屋門口,癡癡的望著他。高司務走過去,悄悄的說道:“此刻快近三更,那個話兒也許快到來,您既不願睡覺,在暗地裏悄沒聲兒瞧著,取個樂兒,倒也不錯。”
這時壯猷雖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甚藥,可也料到幾分,知道他不是無理取鬧的一種舉動,反倒沉住氣,隨他搖布,決意看他一個究竟。兩個人沉默許久,壯猷忽然想起了另外一樁事,正向著高司務開口要問,猛聽得院子裏噠的一聲,仿佛牆外擲了一顆小石子進來。高司務向著他連連搖手,一邁步,跨進裏間,一口先把燭光吹滅,然後拉著壯猷坐在床邊,附耳輕輕說道:“那話兒來了,你悄悄的坐著,不要動,回頭我叫您出來,您就出來。”
說畢,就覺得他飄身而出。此時壯猷側耳一聽,內外靜寂如墟墓一般,隻有外間桌上獨光透了進來。默坐了半晌,又聽得庭心嗒的一聲,一聲過去,梧桐樹上的葉子,也象被風吹得簌簌作響,響了一陣,又岑寂起來。許久許久,似乎窗口有微微響聲,再聽又沒有動靜了。
忽然從外間射進來燭光,微微的晃了幾晃,就聽得高司務在院子裏輕輕向一個人說道:“見麵有份,拿不了許多,分一半好嗎?”
似乎另外有一個人嘰喳了幾句,聽不真切。又聽得高司務說道:“你說的行話,我全不懂。咱們這麼辦,這個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咱們現在請這個錢的主人出來,替咱們分一分,你道好嗎?”
說畢不等那個人開口,便又輕叫道:“少爺,客人來了,你出來吧。”
壯猷在裏邊聽得暗暗好笑,想到外間暗地裏看一看賊人的形狀,聽得高司務叫他出去,知道有他保鏢,出去不妨事。當即起身來,走到外邊一看,有一扇窗戶已經敞著,院子裏的風颼颼的吹進來,把琴桌上的燭光,吹得四麵搖擺。順眼一看桌上堆的錢串,似乎短了十幾串。走到窗口借著月光向庭心一望,隻見高司務一隻手,拉著一個短小精悍通身黑衣的人,遠看去,好象很親熱的並立著談話一般。
此時壯猷在窗口一探,高司務就對他道:“請您把門開了,到院子會一會這位佳客。”
壯猷一笑,就把中間的門一開,立在台階上,仔細打量那個賊人。看他黑帕包頭,穿著一套緊身俐落、上下排扣的黑色衣褲,腰間掛著一個皮囊,左右肩上,分搭著幾貫錢串,襯著一張瘦骨臉,活象社廟裏泥塑的小鬼一樣。此刻一隻膀子被高司務執著,一聲不哼,好象咬緊牙關、極力忍著痛的樣子,但是頭上的汗,被月光反映著,顯出來顆顆晶瑩可數。
原來賊人的膀子被高司務握住,好象束了幾道鐵箍,愈收愈緊,痛徹心脾!此時高司務知道他受夠了,猛的一鬆手,那賊人身不由己的倒退了好幾步,腿上一用勁,才穩住身子。那隻膀子兀自動彈不得,隻能瞪著雙耗子眼,向著高司務一跺腳,說道:“好,今天算我栽了,走的不算好漢,由你們擺布吧。”
高司務衝著賊人走近一步,冷笑一聲,說道:“朋友,這兒不是充硬漢耍骨頭的地方,倘然要得罪你的話,你想走不也成。可是活說回來,咱們平日無怨無仇,何苦憑空與你過不去?今天你栽了一個小小筋鬥,隻怪你自己眼光不透,耳根不清。你要知道,這吳家是書香門弟,清白人家,雖然有人在外做官,依然兩袖清風,絕不是貪官豪富,藏著許多珍寶。倘然是江湖上響噹噹的腳色,絕不願意進來的。偏你冒冒失失闖了進來,又不開眼,看見這幾十貫錢,暗地裏就扮了一個鬼臉,兩隻眼笑得沒有縫。那時我就在那屋子裏,你雖然看不見我,我卻看見你這副鬼臉,想到你牆外畫的三角形,看你這份窮形極相,你真的有點不配。”
這一番話,說得賊人呆若木雞,連台基上立的壯猷也聽得呆了。這時高司務又開了口,衝著賊人說道:“常言道賊無空回,你既進來,咱們也不好意思叫你空手出去,現在咱們這麼辦。”
一邊說一邊進了屋內,迅速地把琴桌上的錢如數扛在兩肩上出來,又把賊人肩上的錢也拿過來,加在自己肩上,反指著錢對賊人說道:“這三十幾貫錢,大約有百來斤重……”
一言未畢,他衝著靠外邊的牆,走近一步,身形略矮,兩膊微振,一個“旱地拔蔥”就扛著錢上了牆頭。也不轉身,一眨眼,又半塵不驚的跳落當地,微笑著對賊人說道:“你照這個樣子,扛著錢縱出去,這二十兒串錢如數奉送。倘若不能,你瞧,這兒也有兩串錢,略表微意。可是從此以後,不準你到這個村子來。”
說畢,把肩上的錢都撩在地上,兩手一叉,靜看賊人怎麼辦。
賊人肚裏明白,今天碰到了行家,雖然自己單身跳得過牆,但是要扛著百來斤重的錢串,就萬難跳得過去!這所謂藝高一著縛手縛腳,到此地步,沒得說,立刻老著麵皮,走過來向高司務連連打恭,說道:“老師傅,真有你的,早知道老師傅在這兒,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進來衝犯您老人家!現在請您恕我初犯,高高手兒,放我出去吧,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的恩德。至於老師傅賞我的錢,萬不敢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