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遊戲出風塵韞櫝藏珠何妨廝薑 恢奇共樽酒筠簾梧院小駐豪蹤(2 / 3)

這一番話,倒也說得宛轉動聽,果然這位高司務點了一點頭,說一聲:“去吧。”

不想這道赦旨出口,忽然立在台階上的壯猷突然說了一聲“且慢!”

這一聲不但把賊人嚇一跳,連高司務也自愕然,原來高司務對著賊人露了一手能耐,又把賊人連訓帶損的說了一番,壯猷立在台階上默默無言的聽著。心想:高司務原來有這樣的驚人本領,平時深藏若拙,不肯依恃本領去胡作非為,情願低首下心的為人仆役,這種克己功夫就是向宿儒飽學一類的人去找,也很難遇見的。

壯猷這樣一想,把高司務這個人,從心坎裏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自己默默的站著,真有點自慚形穢,恨不能也走過去,侃侃的發揮一陣。可是搜遍肚腸,竟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隻好依舊作個壁上觀。等高司務對賊人說了一聲去吧,不料這一聲去吧,倒把他的文機觸動,而且連帶動了他書呆子的主意,就突然的說了一聲且慢。然後慢條斯理的踱了幾步,對高司務說道:“你對他說,我還有幾句話對他說呢!”

賊人何等機警,早己看見台階上立著一個文縐縐的雛兒,一定是這家小主人,此時不等高司務開口,趕快走到壯猷麵前,屈腿打了一千,道:“求少爺開開恩,放我出去吧。”

壯猷搖著手說道:“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勸你幾句,因為你也是父母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你也有一點小能耐,何必幹這個沒出息的勾當?你看做賊的人們,哪一個有好結果?就是做一點小買賣,一樣也可以安身立足。從今天起,我勸你回頭是岸,改過前非!現在我把這地上堆的二十幾貫錢,如數送你,作個小買賣的資本,你就拿去吧。”

這賊人聽得心花怒放,心想今天逢凶化吉,依然沒有白來。偷偷的看了一看高司務的顏色,看他對著壯猷不住的點頭,似乎不至於阻攔,就立刻衝著壯猷,趴在地上叩了幾個響頭,口裏還說謝謝少爺的成全,立起來又衝著高司務叩下頭去。高司務微笑著說道:“不用謝我,記住少爺的話,不要口是心非。就算你自己的運氣,但是你這許多錢怎麼拿呢?”

賊人一聽,頓時一呆,心裏想:對呀!一齊扛在肩上,不要說跳過這座牆,就是一步步走,也要出點大汗。難道我還叫人家開了大門,把我送出去不成?這時把賊人難住了,弄得他哭喪著臉,不知如何是好。高司務冷笑了一聲,說道:“沒出息的東西,下次不要再來丟人現眼,此番老子好人做到底。走,老子代你扛出去吧。”

這一來,賊人又千謝萬謝,正在這個當口,忽然空中猛然一聲巨喝,說道:“且慢!”

這一聲,宛如晴天裏起個霹靂,連高司務也吃了一驚!喝聲未畢,從梧桐樹上,一陣風的跳下一個怪漢來。不料這個怪漢眺下來與賊人一照麵,把賊人嚇得屁滾尿流,錢也顧不得要,拚命的往牆上一縱,攀住牆頭,連爬帶滾翻落牆外,逃得無影無蹤。怪漢一看,賊人跑掉,哈哈大笑道:“權且寄下這顆狗頭。”

一挺脖子,向著高司務說道:“六弟真是忠厚人,這種小醜便應一劍了卻,何必同他廢話。”

此時高司務業已認清是誰,立刻滿麵堆笑的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二師兄,做夢也想不到師兄在深夜光降。此地不是談話之所,請裏麵坐,容小弟拜見。”

回頭一看壯猷,蹤影全無。

你道壯猷如何忽然不見,原來他幹了二十幾貫錢的義舉,正在得意洋洋的時候,猛然半空裏又有人大喝一聲“且慢!”

這一聲,不知是人是怪,幾乎把他魂都嚇掉!接著一個怪漢飛的一般從樹上飄下來。一看這怪漢,滿頰虯髯,滿頭亂發,在這須發虯結當中,隱著一雙大目,炯如駭電,閃閃逼人。身上又穿著一件碩大無朋的破衫,把前襟曳在束腰汗巾裏麵,露出一雙毛腿,赤足套著一雙破靴,這個怪相活象戲上嫁妹的鍾馗一般。

壯猷自出娘胎,何曾見過這種人物,嚇得他一步一步的望後倒躲,躲到門口,一溜煙進去不敢出來。此時聽得這怪漢是高司務的師兄,心裏略安,等到他們弟兄攜手進來,便壯著膽迎出來。借著燈光仔細一看,見這怪漢雖然一身落拓不羈的樣子,可是廣顙隆準,闊口豐頤,加以兩道濃眉底下襯著一雙開闔有神的虎目,著實威武異常。這時怪漢進門,也看見屋中立著一個豐神雋逸的少年,未及開口,高司務搶著對怪漢說道:“這是此地小主人,今天正是中舉開賀的日子。”

又對壯猷道:“這是俺的二師兄,雖然外表生得粗魯,倒是滿腹經綸,也曾中過進士,也曾做過縣官,因為……”

話到半截,那怪漢一聲怪笑,聲若洪鍾的說道,“這種鳥事,提他則甚?今天既然這位中舉開賀,俺算一個不速之客,拿點酒來,作個長夜之飲,倒也痛快。”

高司務知道他這師兄脾氣古怪,嗜酒如命,連聲道:“有,有,待小弟去拾掇前來。”

說畢,就邁步岀門,忽又回身進來,對壯猷道:“這位師兄不比俺一肚子草料,或者同少爺談得上來。”

又笑對怪漢道:“有一樁事要請師兄原諒,談話時請壓點聲兒,因為那邊住著幾位賀客,免得他們聞聲驚怪,糾纏不清。”

那怪漢略一點頭,說道:“俺理會得。”

高司務方才匆匆自去收尋酒肴。

屋內壯猷同怪漢略事寒暄,各問姓氏。方知這怪漢姓甘,湖南人氏,江湖上因他時常使酒罵座,都叫他甘瘋子,他就以此自號,把真名真號隱埋不用。壯猷聽得高司務說他中過進士,猛然記起父親中進士那一年的同年錄上,確有一位姓甘的湖南人,而且還記得小的時候,常聽說姓甘的許多異事,與這座上怪漢的舉動,暗暗吻合。於是話裏套話問到怪漢科第的年月,證明的確是父親的同年,這一來,立刻矮了一輩,重新以晚輩禮見過,改口稱呼年伯。哪知道這位年伯滿不理會,一忽兒詼諧百出,一忽兒據史引經,詞鋒汩汩,口沫四噴,弄得壯猷插不上嘴,隻有唯唯稱是的份兒。

這當口,高司務已側著身進來,左脅下夾了一壇狀元紅,右手托著一大盤菜。先把一壇酒輕輕放在當地,然後把盤內果肴杯箸,一一拿出來,擺在桌上。甘瘋子一看他麵前放著一大壇酒,立刻濃眉一揚,咧著大嘴立起身來。把破袖一卷,伸出一隻巨靈般的大掌,按著酒壇的泥封,隻一拍一旋,就把尺高的泥團取下來,又把幾層箬封一揭,突的一陣清醇的酒香,直衝上來。甘瘋子脖子一仰,腰板一挺,衝著高司務一豎大拇指,縱聲大笑,道:“好酒,好兄弟,這才是愚兄的知己。”

高司務指著外邊,連連的向他搖手。甘瘋子把脖子一縮,用手一掩自己的闊嘴,一回身,又蹲在壇邊,嗅個不停。猛的兩手把酒壇輕輕一舉,大嘴湊著壇口,接連咕嚕幾聲,重又慢慢放下,咬嘴吮舌的直起腰來,顛頭簸腦的說道:“好酒好酒!真不虛此行!”

一眼看見桌上杯箸肴果,已是星羅棋布的擺滿了一桌,就向壯猷一拱手說道,“來,來,來!老夫不拘小節,主人亦非俗士,毋負美酒,快來痛飲。”

壯猷此時被這位年伯略一熏陶,也知道對待這種狂客毋須拘謹。可有一節,高司務與自己分屬主仆,這位年伯與他卻是同門,這個局麵,又怎麼辦呢?低頭一想,恍然裏鑽出一個大悟來,立刻走到高司務麵前,恭恭敬敬的兜頭一揖。弄得這位高司務不知所措,說道:“少爺,這是什麼意思?”

壯猷很鄭重的說道:“高先生身懷絕藝,深自隱晦,委屈在舍下好幾年,晚輩今天才明白,已經慚愧萬分!何況又是年伯的同門,從今天起,趕快改了稱呼,免得折殺晚輩。而且晚輩還有一樁心事,此時暫且不提,將來稟明雙親,再同兩位前輩慢慢商量。”

說畢,又是深深一躬。

此時高司務弄得不知如何是好,那甘瘋子從旁微微一笑道:“在世俗眼光中,自然有此一番拘泥。倘從咱們這種人講,風塵遊戲,富貴浮雲,偶為主仆,何關大體?現在這位老弟台,既然誠意拳拳,倒也不辜負他一番好意,彼此暫且脫略形跡,六弟也毋須固執。來,來,來!浮文掃除,吃酒是正經。”

於是彼此就座,開懷暢飲起來。席間壯猷不免問長問短,高司務就把自己以前的行蹤,同這位甘瘋子的來曆,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這一夕話,使令作者禿了筆,從此也就是本書的正文。直到本書結尾,才能回過筆頭,點明高司務隱身廝養的原因,和甘瘋子來到吳家的線索。)

原來那一年,高司務清早扛著獵槍獵又出門的這一天,正是深秋氣爽宜於打獵時節。他先到近村山內溜達了一回,因為沒有獵到值價點的野物,他又翻山越嶺走了好幾十裏路,在人跡稀少的山頭,又獵了幾隻文雉、野兔,一齊掛在叉上。覺得有點饑餓,就在山腰一條溪澗旁邊,挑一塊磨盤大石,放下家夥坐下來。從腰裏掏出幹糧,隨意吃了一頓,又順手掬著碧清的溪水,喝了幾口,潤一潤喉嚨。這樣休息了頓飯時候,抬頭一看,日已近午,便立起身預備回去。忽然一瞥眼幾十步開外,那一邊溪頭的鬆樹底下,有一隻長身細腿,大逾山羊的麂,身子靠著樹,不住的來回擦癢。一忽兒,雙耳一豎,跑到溪邊,伸著長長的頸,喝那溪水。

高司務一看,喜出望外,因為這幾百裏山內,象虎豹一般的猛獸從來少有,最貴重的野獸,就是這種麂,味既鮮美,皮毛也稱上品。不過麂性機警,而且細長的腿奔越如飛,獵取頗不容易。這時高司務趕快一伏身,摸著獵槍,再向懷裏掏火繩(昔時獵槍,內裝火藥鉛子,外引藥線,用火繩燃發。後來改用銅帽子代替,皆光緒前民間舊物也),不料空無所有。四麵一找,原來俯身淘水的時候,掉在溪內了。獵槍沒有火繩,等於廢物,隻可夾在脅下。撿起那支獵叉,把叉上的野物轉曳在腰裏,鷺伏鶴行的向前走了幾步,把身子隱在溪旁枯草裏邊。微微抬頭向對岸一看,哪知這樣一耽延那隻麂已不在溪邊喝水,義回到溪頭鬆樹底下,啃地上的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