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這條窄窄的溪,一躍可過,距麂所在,也不過三四丈遠。高司務又悄悄的向前走近幾步,右手舉起獵叉,覷得準確,把叉使勁一擲,輕輕喊著,滿以為這一叉必中無異。那把叉去得快,麂的腿更快。因為雪亮的鋼叉頭,從日光底下遞擲過去,一路銀光閃閃,早把那隻麂驚得弩箭離弦一般飛跑開去,跑得老遠,還立定回頭探看。恰巧那隻鋼叉,不偏不倚釘在那株鬆樹身上,餘勢猶猛,叉柄顫動,又把它嚇得連奔帶竄,跑上山頭。
高司務一擊不中,恨得把牙一咬,夾著槍,一縱過溪,順手把釘在樹上的叉拔下來。追上山頂,四麵一望,哪有麂的蹤影?癡立半晌,正想回轉,忽聽得對麵山坳內一陣鑼響。四麵環抱的山崗,空穀傳聲,都是鐺鐺之聲,好象有千百個人鳴鑼一樣。鑼聲響處,從對麵山坳轉出一群人來,頭一個人手攙著一麵小鑼,肩上扛著一塊木牌,後麵跟著十幾個人,也象獵戶裝束,最後還有許多村男村女一路喧嚷著跟著走。心想這是幹什麼的?不覺信步往山下走去,想過去看個明白。可是從這邊走到那邊,雖隻一箭之遙,因中間隔著高高低低的山田,隻可迂回著兜過去。
等到他走到對山,那群人已經轉過山腳,走入鬆林裏一個土地廟內去了。遠望過去,似乎廟內擠滿了人,那木牌卻插在廟門口的地上。高司務緊走幾步,趕到廟前,先不進去,走近木牌一看,牌上貼著一張紙,寫滿了字,似乎字上還有朱砂畫的符。他原不識字,看得莫名其妙。正想邁步進門,不料門內正有一人低著頭匆匆出來,幾乎撞個滿懷。他連忙閃到旁邊,一看是個老頭兒,穿一件長與膝齊滿身泥垢的黑布馬褂,束著一條不紅不黑的腰巾,頭上斜罩著一頂破爛的羽纓帽,一條花白小辮曲曲的搭在前麵,原來是這兒平水鎮的張地保。免不得叫他一聲:“張老爹,你好呀?”
那張地保抬頭一看,用手一指說道:“咦,原來是你,你倒是個機靈鬼,居然被你趕上了。也罷,看在你爹麵上,換個別人,這宗巧事兒我還不高興抬舉他呢!我也不希罕你謝我,就把你腰裏掛的雉、兔拿過來,與我下酒吧。”
高司務知道他是出名的張搗鬼,以為他說的一番話,信口開河,便笑著道:“老爹休得取笑,巧事滿天飛,也挨不著我。此刻我在對山趕失了一隻麂,聽見鑼響,望見老爹扛著這塊牌,所以趕過來看個究竟,真個老爹今天穿得這麼整齊,又有什麼公事嗎?”
張地保笑著點了一點頭,道:“原來你真不知道,這也難怪,但是你來得真巧,也算你的巧運。來來來!門口不是談話之所。”
就拉著高司務遠走幾步,到了一株大鬆底下,一齊坐在鬆根上。
那張地保指著插在地上的木牌道:“這塊木牌上貼的是縣裏發下的告示,因為寧波、紹興兩府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四明山,凡兩府各州縣的大山小峰,都是這座山的分支。你想這座山多大多高,不料今年夏天四明山下出了一次蛟,把近山的寶幢縣裏的田廬牲口漂沒了許多。不是這當口,咱們紹興河水也漲了一漲麼!也是受了四明山出蛟的影響,山洪暴發,直注下來的緣故。這還不算,前幾天寧波府的官廳紳士們,往四明山踏勘出蛟地方的蛟穴,順便到各處有古跡好風景的山頭遊玩。不料無意中看見有一處山地上,骨嘟嘟的往上直冒水泡,冒得有一尺多高。看見的官紳裏邊有一個德高望重的大紳士,一看地上冒的水泡,嚇得直跳起來,問他為何如此?他說不得了,冒水泡的地下,必定還有蛟龍潛藏,倘然天上一動雷雨,也許就要出來。這樣一說,上至官府,下至老百姓,尤其是近山幾個村鎮,想到上次出蛟可怕,都嚇得走投無路!幾個無知村夫農婦,甚至跑到山上冒水泡的地方朝夜焚香叩禱,請蛟龍不要出來,也有朝天許願,希望天爺爺不要動雷降雨。
“這時寧波的幾個主要的官職,也知道事關重大,邀集縉紳會商了幾次。後來由那位德高望重的大紳士,出個主意,雇了許多民夫,從發水泡的地方掘下去,一麵指揮營兵端著洋槍,圈住掘口四麵,倘然發現潛蛟,預備一陣洋槍,把它轟死。這個主意雖然不差,但是那個發水泡的地方,掘到十丈多深,還沒有蛟龍的影子。非但沒有影子,而且這般兵民在這座山內又紛紛發現了許多冒水泡的地方,這個情形報告上去,弄得這位大紳士目瞪口呆,一點沒有了主意。
“官府一看情形不對,倘然水泡冒一處就有一個潛蛟,將來這許多冒水泡的地方都發動起來,這還得了?百姓遭殃事小,牽動前程事大,就急急的把這樁事奏上去,請省裏指示。並因四明山地跨寧、紹兩府,又知會了紹興府。哪知省裏下來的批文,無非模棱兩可的官樣文章,依然沒有切實辦法。那位首創掘土搜蛟的大紳士,覺得掘土無效,麵上有點掛不住,又搜羅古籍引經據典的上了個條陳,條陳上有‘潛蛟所在,地麵寸草不生,泥土鬆浮,容易分別。因蛟性亢毒異常的緣故,何妨懸賞募集兩府壯年獵戶,到四明山周圍仔細搜查,必收威效’等語。最妙的是地冒水泡的一節,條陳內絕口不提,好象沒有這回事一樣。
可笑這般官府,連個主意都沒,一看有地方紳士出主意,樂得順水推舟。既可敷衍地方上的百姓,又可在上峰麵前得一個辦事認真的獎勵,即使將來辦得不善,這原是地方紳士的主意,怨不得官廳。於是雷厲風行的會同紹興府,通飭各縣,各處張貼告示。告示上的大意,就是‘募集兩府所屬壯年獵戶三千名,到四明山搜掘蛟窟。倘能搜出潛蛟所在,因而消滅巨患者,賞銀三百兩,獎給兩府遊獵免捐執照一紙。數人或數十人共同掘得者,賞銀公攤,另外各給本鄉免捐獵照一紙。入山搜查期內,由當地官府指定住所,發給幹糧’雲雲,這個告示各處一貼立刻轟動兩府。”
張地保說到此處,在下要代他補充幾句。因為“出蛟”這個名詞,雖然由來已久,可是北方很少聽過,也許有不明白“出蛟”是怎麼一回事的。原來“出蛟”這一樁事,雖有點神秘,但是載在典籍,古往今來南方的人們屢見不鮮,確非齊東野語。據說蛟形似龍非龍,能大能小,全身好象鱷魚,遍身鐵鱗,又象穿山甲。最奇怪天地間本來沒有蛟種,是由雄雉和雌蟒交合,才生出這個怪物來的。
雉蟒交合的時候,必定是疾風暴雨、雷電交作的一天。交合時,五彩紛華的錦雉張著雙翅,蹲在樹上,兩隻眼睛象鬥雞似的注定了蟒。那蟒的全身,盤在樹上,昂著頭,吐著信,兩隻怪眼也注定了雉。這樣四眼交射,許久,許久,錦雉突然飛下樹來,朝蟒亂跳亂舞,喔喔狂啼。那蟒一看錦雉飛下來,也立刻遊身下來,在地上盤成一個大圈,把錦雉圈在中間,仍然昂著頭,對著雉咯咯狂鳴,活象此唱彼和,載歌載舞一般。這時蟒身愈圈愈緊,最後把斑斕奪目的蟒身,盤成一個大錦堆,隻剩一個蟒頭,同錦雉貼身並著,依然四眼交射。而且那蟒的血盆大嘴,吐著伸縮不定火苗似的信舌,好象一口要把錦雉吞下去的樣子。那隻錦雉滿不理會,隻奮翅一跳,跳上蟒頭,這時遠看去,蟒頭上象加了一頂富麗堂皇的寶冕。這樣子又許久許久,這幕活劇才算結束,雉蟒各自狂叫一聲,分頭飛散。
那時地上就遺下一大灘蟒雉混合的精液,這精液漸漸滲入土內,自然的凝結成一個堅卵。每逢雷電風雨交作一次,這個卵就往土內鑽深一尺,長大一倍。三年以後,入土當然很深,卵體當然很大,這時卵內就漸漸變成蛟形了,而且卵的周圍,必定變成巨潭大壑,不過地麵上依然看不出來。到了這個時候,卵內的蛟就破卵而出,在地下深潭巨壑內潛藏修養。等到相當時期,正值雷電風雨的時候,那蛟立刻夾著地中深譚巨壑的積水,天崩地陷一聲巨震,破土而出,半雲半霧的瞬息飛行千裏,竄入大海。而且出蛟的當口,左近一帶山峰,同時湧出幾百道飛泉,如銀河倒瀉一般,東潰西決,直注下流,好象特意助長潛蛟的威勢一樣。所以出蛟的時節,往往一霎時田廬漂沒,變為澤國,但是蛟歸大海以後,也很迅速的風定水退,恢複原狀。隻有潛蛟出來的地方,必定變成麵積極大的千丈深坑,就是用一個重量炸彈,也沒這樣的偉大力量。你想奇怪不奇怪,可怕不可怕!
話雖如是,也有預防的法子。倘然冬天大雪的時候,在山內看到圓圓的一塊地方,一點沒有積雪,或者附剛下過大雨,這塊地麵比別處特別幹燥得快,掘下去必定可以掘出蛟卵。這個蛟卵,無論已經長得如何大小,一經掘出,就與尋常雞卵一樣,毫無危險。至於有蛟卵的地麵,為什麼積不下雪,存不了水?因為蛟體確係純陽之體,異常亢熱,因之蛟卵上麵地土,也起了特別變化。
從前南邊地方官視雪地搜蛟為一種例行公事,到前清洪楊以後,因出蛟的年份很少,也就不大理會,漸漸廢止。其實古時“秋獼冬狩”的“狩”字,就有雷地搜蛟的工作包括在內。這樣看起來,“出蛟”的一樁事確有來曆,並非妄談,不過這位張地保雖然說得頭頭是道,對於出蛟捜蛟的來曆,做夢也不會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