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壯猷聽他說了一大篇暗暗稱奇,想不到他也能說出這樣話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當下連聲答道:“老師的話一點不錯,我一個株守家園的年輕人怎能推測天下之大?想不到我有這樣奇遇能會著這樣奇人,將來全仗師傅提攜的了。”
這時高潛蛟被他左一個師傅右一個老師連珠般奉承上來,也隻有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兩人說了半天,園內既然無法進去隻得轉身回廳。高潛蛟道:“此刻無事,甘師兄等正在調息養神,無庸我們陪他們,你大可到內房休息一下。昨晚一夜沒有睡好,趁此休養休養,我還要布置一下旁的事情哩。”
說畢匆匆出廳去了。吳壯猷一夜未睡確也有點支持不住,便依言進內休息去了。他昨夜熬了一夜又講了一夜的話,第二天強提精神勉作主人,又從清早到晌午周旋在甘瘋子、少室山人之間,耳所聞目所見,都是稀奇古怪出生難遇的事。一顆心忽驚忽喜忽憂忽樂再不得閑,可算得出世以來沒有比這天還勞苦還興奮的了。所以不睡則已,一睡下來立時呼呼大睡人事不知。哪知等他一覺醒來霍的坐起張目一看,床前墨黑天日無光,吃了一驚自語道:“咦,奇了!難道我睡了這許多時候,已經入夜不成?”
這話方出口,驀地伸過軟棉棉香馥馥的一隻手把他的嘴掩住,一人悄悄說道:“快不要作聲,他們正同賊人交上手哩。”
吳壯猷一聽是他妹子娟娟的聲音,又聽見賊人已經到來,嚇得半晌說不出話。許久方悄悄問道:“母親睡了不曾?賊人又在何處?你怎的又在此地?”
娟娟聽他說話上句不搭下句顫抖抖的,連床帳都瑟瑟的晃動起來,知道他睡得迷迷糊糊,驟然一聽嚇成這個模樣,忙低低笑慰道:“虧你是個男子漢,我還不怕呢。包姐姐仗著明晃晃的寶劍,天神似的立在咱們屋頂上,怕怎的?母親被我哄得早已安睡,一點也不知道今晚的事,此刻大約正睡得香甜哩。我服侍母親睡了以後,遵著包姐姐吩咐不回樓去,把內外燈火一齊熄滅,便到此坐著。也不想睡,也不知道賊人來與不來。剛才包姐姐跳下來,在窗外悄悄通知我說是洞庭幫賊人已到,叫我們不要作聲。囑咐完畢,哧的又飛上屋頂去了。”
原來吳壯猷睡的所在便是他母親的後房,隻差一層板壁。當下吳壯猷聽得娟娟這樣一說,又悄悄問道:“此刻什麼時候了?”
娟娟答道:“大約已四更時分。”
兄妹不敢再說話,恐怕驚醒隔壁睡著的母親,隻側耳細聽,初時靜悄悄的聽不出動靜來,猛地遠遠一聲呼叱頓時起了一種(口克)嚓叮噹之聲,卻又漸聽漸遠一時又靜寂了。
且不提他們兄妹躲在房內暗自擔心。卻說高潛蛟、東方傑、包翩翩三人一到初更時分早已飛身上屋各守汛地靜候賊人到來,甘瘋子、少室山人卻從容不迫依然在大廳上秉燭閑談,直到二更敲過才一口吹熄燭光。甘瘋子帶了守拙劍,少室山人攜了瓊光劍到了後園,卻不在園內憩足,隻吩咐四個包村壯士如此如此,逕自跳出牆外走上土山,撿了兩株最大的鬆樹,各自攜帶寶劍飛身上了樹巔隱身而坐。卻喜一輪寒月照澈山溝,踞高四望一覽無遺。直到四更時分,隱隱聽得村中一陣犬吠,一霎時便見土山腳下幾條黑影一溜煙似的奔近來。一到牆下,現出四個身穿純青夜行衣各帶兵刃的人來,卻看不出其中有道裝僧裝。因為各人頭上都包著黑帕,隻見為首一個一俯身拾起一顆石子哧的擲進牆去,一忽兒四人都飛身上牆。半晌卻沒有跳進牆去,似乎現著遲疑之色。忽有一人發話道:“三位留意,這神鬼陣圖卻瞞不過我,何足為奇?這樣看來,反可證明寶劍決計尚在井內,特地設此鬼陣以為無人敢進,連人也沒留著一個,真真可笑。須知俺也是識貨的,三位隨俺來,此地得手再到前麵同他們會合罷了。”
說畢颼颼颼都跳進牆去了。甘瘋子在樹上聽出發話的便是柳摩霄,心裏暗笑,諒你老奸巨猾今天也難逃公道!你自以為識得八陣圖,須知這八陣非同尋常,初看陣形雖同八陣圖一般,那其中以奇門遁甲為主,八門含著八八六十四卦,騰挪顛倒變化萬端。除非你不躍下去,一經躍入陣中,重門迭戶隨魔生障,休想出得陣來!便暗暗同少室山人一打招呼一齊躍下樹,悄悄說道:“他們似分兩路進來,白天探得共有六人,此地進圈的隻有四人,聽他們口吻定有兩人到前而去了。”
少室山人笑道:“此地進陣的四人,已在我們掌握之中,先讓他們在陣中左旋右轉繞個昏天黑地再說。甘兄可以到前麵去助他們一臂,免得高潛蛟、東方傑等多費手腳,也免得驚動內房女眷。由我一人在此看守,回頭再在園內會齊便了。”
甘瘋子說一聲好,便飛步下房而去。
卻說高潛蛟提著一根檀木齊肩棍,東方傑橫著一柄金背大砍刀站立在大廳屋脊上四麵瞭望,隻等賊人到來。直等到四更時分,聽得遠遠犬吠便覺有異。東方傑先自躍上大門屋頂,伏著身向來路探望。正一探頭,不料背後颼的躍過一人舉刀便砍,東方傑猛覺腦後金刃劈風,便知賊人暗算,忙趁勢在瓦上向下一滾,一個鯉魚打挺又立起身來。還未立定,一柄明晃的戒刀已向下三路砍來。東方傑大怒,喝聲來得好!舞起金背大砍刀奮勇敵住,趁勢細看敵人,隻見他一身夜行裝,青布包頭玄綢裹體,身軀雄壯麵目猙獰。兩人也不答話,一味啞聲兒廝殺起來。可是來人一柄潑風似的戒刀上下翻滾,刀法精奇刀沉力厚越戰越勇,竟有點難以招架。隻得步步向後倒退,在東方傑主意自忖難以力勝,想誘他到廳屋上同高潛蛟並力捉住。不料一進一退戰到廳屋上麵,隻見高潛蛟也正同一個瘦小精悍的賊人打成一片。原來東方傑同人在門樓上交手時,高潛蛟早已看見,正想飛身去幫同交手,還未舉步,瞥見哧的一道黑影從廳側書房棚頂上縱了過來。高潛蛟倒提齊眉棍雙足一點迎上前去,喝聲:“賊子通名,好領死!”
那人一聲冷笑道:“小輩何人,難道還不識你家佛爺飛虎頭陀的大名嗎?”
高潛蛟哈哈笑道:“原來就是太湖做奸細赴水逃命的賊頭陀,不要走,吃吾一棍。”
呼的一聲一個枯樹蟠根勢,一枝棍向敵人腳踝橫掃過去。飛虎頭陀真也厲害,兩足微點向上一縱便輕輕躲過,一扭腰,人象旋風般一轉便從腰間掣出一條蛟筋藤蛇棍來,同時也到了高潛蛟側麵,呼呼一聲怪響,那條藤蛇棍象怪蟒出洞般直奔過來。高潛蛟看他兵器特別不敢怠慢,施展開趙太祖三十六手洪門齊眉棍法,同飛虎頭陀打在一起。但是飛虎頭陀手上的蛟筋藤蛇棍也是棍法出眾毫無破綻,又係硬中帶軟,有時隨手一掣便當作軟鞭使用。高潛蛟雖功夫精深,卻因在屋麵上下步未穩未免略形減色,因此兩條棍你來我往戰了多時,隻打得個半斤八兩難解難分。這時廳上四人打了兩對,早已驚動了內樓上抱劍卓立的包翩翩,遠遠看得東方傑步步後退,隻這著招架,再遮延一會兒定要落敗!自己要保護內眷,恐怕尚有餘黨又不敢輕離樓麵,心裏焦急萬分。正在忍耐不住,忽見前廳左角上驀的起了一道電光,直奔東方傑與敵人之間,還未看清,驀聽得一聲慘叫!兩人中倒了一個,骨碌碌滾下廳簷去了。
包翩翩大驚,忍不住拔劍一縱飛到廳脊,卻見東方傑高潛蛟夾攻一個披發頭陀,兀自戰不倒他,兩條棍、一柄刀如風馳電掣絞在一處,那道電光卻又不見。正想加入戰團,幫助兩人,猛地一道白光從庭心衝上屋簷。包翩翩急定睛細看才認出甘瘋子,手上橫著那柄守拙劍閃閃光華射出老遠。甘瘋子一現身便喝道:“你們閃開,今天是他們惡貫滿盈之日,待我來送他回老家去。”
飛虎頭陀一見甘瘋子便象耗子見了貓,急思逃遁,無奈被東方傑高潛蛟纏住,急切裏脫不得身。心裏一急,趁著甘瘋子說話眾人分神之際,大吼一聲,使出全身功勁,把一枝蛟筋藤蛇棍用一個撒花蓋頂的招數蕩開了檀木棍斫開了大砍刀,斜刺裏將身一縱便想翻過屋脊逃走。哪知身未立定,甘瘋子爛銀似劍光一揮似蛇信一般向身後刺來。喊聲不好!慌一伏身,隨手把藤蛇棍向後一甩,人隨棍轉,一個玉帶圍腰向甘瘋子攔腰擊去。甘瘋子鼻子哼了一聲,把劍向棍上隻一撩,哧的一聲,半截藤蛇棍直象飛蛇一般不知飛到哪裏去了。這一下,真把飛虎頭陀嚇得魂靈出竅,手上隻捏著三尺不到二尺有餘的一條斷棍急轉身向左一縱,不料忙不擇路,未看清左邊是包翩翩立的處所候個正著。未待他立定,一上步一緊手中寶劍向他上身平刺過去,這一下出其不意萬難閃躲,好個飛虎頭陀,一咬牙仗著全身金鍾罩功夫猛一鼓氣索性挺胸一迎,隻聽得嗤的一聲,那柄劍竟未刺入,卻向旁邊滑了過去,把他上身黑綢密扣小褂劃了一道大口子。這一來包翩翩大吃一驚!非但震得玉手微痛,而且劍鋒滑過一邊,一個留足不住身子向前一傾,幾乎同他撞個滿懷。凶惡的頭陀還想逞強,乘包翩翩向前一傾之際舉起斷棍當頭蓋下。這一下卻也險到萬分,如果被他撈著一下立刻就會玉殞香消。說時遲那時快,高潛蛟一枝棍、東方傑一柄刀早已同時並舉向左右裏攻進來。飛虎頭陀怎敢怠慢,急急掣回斷棍左架右攔支吾應戰。此時包翩翩安定驚魂,也奮力把他圍住,恨不得一劍結果這個惡頭陀。這時飛虎頭陀手上隻剩了半支斷棍有本領也沒處使用,兩隻眼又防著甘瘋子,哪裏還敢戀戰。再一看同來的摩訶僧蹤影全無,先時一聲慘叫料定是著了道兒凶多吉少!想到這兒心膽俱裂,留神四處卻喜甘瘋子不知何處去了,暗念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無奈前後左右三件兵器裹得風雨不透,身上被劍刺、刀擊、棍打,不知挨了多少下,上身下身的衣眼已撕成一條條的隨風飛舞。如果不是金鍾罩功夫早已變為肉泥,雖然如是也難持久,功勁一泄便要難逃公道!隻急得他怒吼連連汗如雨下,象瘋狗一般卻隻脫不了身。高潛蛟一麵交手一麵留神他汗流浹體氣喘如牛,便知他精疲力盡,金鍾罩的功夫已破去了大半。便暗自運動把棍法變化,乘包翩翩、東方傑攻他上盤之際,猛的把棍一收一吐棍棍蹈虛襲隙,點向要害所在。飛虎頭陀略一疏神,高潛蛟隻個怪蟒吐信向他襠下一挑喝聲著!一聽他牛也似的怪吼一聲,一個身子隨著棍頭撩向半空,卜躂一聲跌在庭心,便不動彈了。三人一齊跳下去,隻見廳下階前還有一個死屍仰天躺在血泊中,胸口一個小窟窿兀自汩汩的流出血水來。高潛蛟把他頭上包巾去掉仔細一看說道:“這人便是白天的摩訶僧。”
東方傑道:“這頭陀武藝不亞於飛虎頭陀,沒有甘師伯出其不意的賞他一劍,真還敵不住他。”
包翩翩道:“甘師伯遊戲三昧,忽然而來忽然而去,此刻又不知何處去了。”
高潛蛟道:“當然到後園去了。他看我們戰了許久,沒有發現第三個賊黨,定然都困在八陣圖內了,我們且到後園去看個究竟。”
東方傑、包翩翩稱是。高潛蛟仔細又看了一看飛虎頭陀的死屍,見他四腳八叉的躺著,連後腦都跌出腦漿來了。於是把兩具屍首一起迭在牆角陰處,然後三人一齊上屋飛身到後園來。三人不敢造次,一到後園牆頭且不現身,隱著身子伏在相連的屋角上往下細瞧,都暗暗稱奇起來。原來此時天上一輪寒月照澈全園,隻見園內滿地竹竿森森矗立同白天一般,卻不見一個人影。非但賊人不見,連少室山人、甘瘋子以及四個包村壯士都蹤影全無,三人看得奇怪,情不自禁的一齊跳入園內,信步走入竹竿門內。意思之間想穿過陣圖跳上那邊牆頭,再看看牆外土山上有無人影。萬不料三人步入陣圖跨過幾重門戶以後,隻覺滿眼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三人一陣瞎摸隻覺門戶越走越多。明知是竹竿插成的陣勢,東南西北也不過幾丈方圓,無奈越走越糊塗,兩手亂摸竟摸不著一支竹竿,好象走入一片荒野一般。最奇起初三人雖不能近身,互相問答還聽得出聲音,到後來高潛蛟一連問了幾聲,竟不見東方傑、包翩翩回答。獨自瞎子一般亂摸不禁心慌起來,自己懊悔不迭!明知這陣圖奧妙無窮,怎的忘記所以自己撞了進來。而且三個人一齊撞入其中,明天被人知道豈不笑死?真是作法自斃了。越急越沒有法想,兩隻腿不停的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昏昏沉沉的不知經過多少時候,猛聽得耳邊一陣大笑,被人拉住一隻手腳不點地的跑了幾步,又聽得耳邊喝聲站住!眼前陡然光亮一閃,便見少室山人站在自己麵前。少室山人背後立著包翩翩、東方傑,四麵一看,自己已立在陣圖外麵,許多青竹竿依然清清楚楚的直立著幾乎同做夢一般。少室山人同包翩翩、東方傑你看我我看你都大笑起來,自己也禁不住啞然失笑。包翩翩金蓮一頓道:“我今天算嚐著這八陣圖滋味了,我們貿然進去總以為自己人不要緊,哪知這玩意兒不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