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卷(三)(1 / 3)

金小姐十二歲的時候就死了母親。雖然讀書不多,拿起筆杆隻能造簡單的句子;但是喪母就是一門最嚴重最親切的功課,使她對於生活有了遠過於讀寫程度的知識。兄嫂待她固然沒有什麼不好,但她知道應該處處留心;心裏想要一件什麼東西,一轉念便抑住了,讓欲望沉埋在心底,終於消滅;一句話幾乎吐出來了,眼睛一頓就此縮住,隻保留在胸中忖量:時時提醒自己的總是這麼一句話,“現在不比母親在世的時候了!”她很注意鎮上好些人家的所謂“家事”,財產的增損,器物的買賣,父子、兄弟、妯娌、姑媳間的糾紛,不但不憚煩地把它們一一弄明白,還前前後後這邊那邊地想,仿佛要參透裏麵的奧妙。尤其注意的是女郎出嫁以後的故事:某家小姐嫁了個有錢的青年,大家稱讚說是美滿姻緣;但是那青年吸上了鴉片,聳起肩膀像路上的乞丐了。某家小姐嫁了個中年的紳董,誰都相信可以依靠終身;但是那紳董另外又納了寵,把正式夫人看作路人了。種種的花樣,數也數不清,然而用一句話可以包括:女子嫁人就是依靠人,依靠人隻有苦趣,很少快樂。而且,就是那些“家事”也夠叫人心煩意亂。從這裏,自然而然發生了獨立自存的想望。

她在女子高小畢業的那一年,樹伯時常看得很輕忽地說,女子高小畢了業,也就算了。再升上去,有女子中學,沒有女子大學,有什麼意思!若說進女師範,又不爭做什麼小學教員。他的意思自然是她有父親傳下來的奩田,她要出嫁,她將擔負一切女子避免不了的天賦的責任。

正當發育時期,又抱著永遠不能磨滅的喪母的傷痛的她,多愁善感,偏於神經質,自是當然之事;聽哥哥這麼說,仿佛硬要把她拖往黑暗地獄裏去,除了長時間的哭泣,再沒別的稱心的事。但是,對於未來的幻想卻跑出來督促她,使她鼓起堅決的勇氣,與運命奮鬥(雖然她碰到的並不是怎樣凶惡的運命)。她便對哥哥表示她要做一種事業,她要靠事業自立。教員,她覺得還近情,而且不是無聊的事,故而她要去考女師範。

從學校裏出來不久的樹伯,處理了一些時的家務和田產,更相信一個人不能不有點兒憑借。聽妹妹說出事業呀自立呀那一套全不知輕重的話,不禁露出輕視的笑容。後來想執意阻止她也無謂,便隻用似乎憐惜的口氣說,外邊去住學校是吃苦的。

住學校的苦她才不怕吃呢。就是真說得上苦的,譬如冒風霜,耐饑寒,她還是願意去,隻要能夠達到自立的目的。

在女師範裏,她是一個幾乎可稱模範的學生。她不像城市裏一些紳富人家的女兒,零食的罐頭塞滿在抽鬥裏,枕頭邊時常留著水果的皮和核,散課下來就捧住一麵鏡子。她也不像許多同學一樣,兩個兩個締結朋友以上的交情,因而戀念,溫存,嫉妒,反目,構成種種故事。她對於一切功課都用心;方程式念熟,曆代係統念熟,英字切音也念熟;作文時時得到先生的密圈,且有曆來用慣了的未免誇大的批語;第三年上加添了教育功課,就成為她的新嗜好,心理的情狀,思想的形式,倫理的範疇,教育的意義,她都覺得津津有味,越咀嚼越深長,比較“英”“國”“算”等僅僅是記號的機械的功課又自不同。

這樣,她很感快樂,從前神經質的傾向似乎減輕得多了。前途雖不知道是個怎樣的境界,然而差不多已望見了影子:恬適,自由,高貴,成功,就好比那邊一些樹石花草的名字。有時想起了或者談起了一班沉淪在家庭的苦獄裏的女子,她們瑣屑,愚笨,勞困,悶鬱,她對她們一半表示同情,一半表示驕傲。

青春的年齡把她蘊藏著的美表現出來;像花一般,當苞兒半放花瓣微展時,自有一種可愛的姿態和色澤,叫人家看著神往。她的美可以說在乎勻稱;麵部的器官,軀幹和手臂,好像天生配就是這麼一副;分開來看也沒有什麼,合攏來看就覺得彼此相呼應,相幫襯;要是其中任何一件另換個樣式,就要差得多了。微可憾惜的是兩條腿短了些,否則還能多幾分飄逸。然而她把裙子裁得長些,把上衣故意減短半寸或者三四分,也就差不多彌補過去。此外,似乎皮色太白了些。除了顴頰部分,即使沒有什麼羞慚或欣喜,也暈著一層薄紅外,平時皮膚底層的血色竟不甚顯著。她常常笑,但是不過分地狂笑,隻到兩排細白的牙齒各露一線為度。她又常常凝思,睫毛下垂幾乎掩沒眼球,端正的鼻子仿佛含著神秘;想到明澈時,眼皮開幕一般倏地抬起,晶光的黑眼瞳照例這麼一耀。

同學們都同她好,親而不至於昵。有什麼事情商量,如置辦些衣物,陳設個會場,大家總說“找金佩璋去”。她能給別人計劃指點,結果都妥貼滿意。功課方麵,她又是大家的顧問;筆記沒有抄哩,算題解不出哩,去問她總能盡償所欲而回。因此她得到個愛嬌而不狎褻的稱號:“我們美麗聰明的金姊姊”。稱她姊姊,未必個個比她年輕,其實還是比她年長的多;隻是說她有姊姊的風度而已。

這一天她在田野間遇見冰如煥之談了一陣,心頭仿佛粘住了些什麼。這感覺當然不是憂愁煩悶,可也不是喜悅快適之類;隻是那麼輕輕地,麻麻地,一種激動刺激著她,簡直忘不了。在蔣家吃了午飯,又嚐了新鮮的粽子,回家時已是下午四點。不意識地告訴嫂嫂道:“剛才看見了哥哥昨天去接來的倪先生。”

待說了出來,又覺得這大可不說。嫂嫂雖毫不注意地答應著,她自己的臉卻禁不住漲紅了。便回到樓上房間裏,坐下來結紅絨線的圍巾。手指非常靈活地扭動著;視線下垂,但並不看針指。她把路上的談話一一回想起來;自己說的,別人說的,連一個語詞都不讓漏掉。又特別把自己的話仔細衡量;好像有些話說得不很妥當,衡量過後卻又沒有。既而想到那個青年的風度:眼光流利而莊重,眉毛濃黑而文雅,口鼻的部分優秀而不見柔弱……那溫和親切的聲調,那昂一昂頭顧盼自如的姿態……“怎麼想起這些來了!”仿佛做了什麼不道德的事似地,一陣羞慚包圍住她,便緊緊把眼睛閉起。直到心裏差不多不想了,才再張開來。放下絨線圍巾,走到左壁旁,把壁上一扇小圓洞窗打開,眺望沉在夕陽光中的田野。天上浮著山水畫似的白雲。落盡了葉的樹枝上,已經棲了烏鴉。還有幾隻沒棲定的,飛飛轉轉不停地叫。晚風拂麵,著實有些寒意。有幾個農家婦女,臂彎裏掛著籃子,急匆匆地在田岸上經過。她對這些全不容心,模糊地想後天要進城到學校了。一會兒,心頭又這麼一閃,很有誘惑力地,“如果有那一天啊!”

學校裏開學了。靜寂了幾天的樓屋,庭院,走廊,曠場間,又流蕩著紛雜的聲音,晃動著活潑的人影。雖然通行了陽曆,陽曆年假卻沒有給學生多少興致;隻同平常星期假一樣,假後到校,不起一種新鮮而又略微厭憚的感覺,像暑假寒假後常常感到的。但是一種希冀已在學生心頭萌生,就是不到一個月就要放寒假了;那時候關於陰曆過年的種種有味的故事將逐一舉行,跟著,新年的嬉遊便將一片鮮花似地展布在眼前。

煥之認識了其餘的同事。冰如把他介紹給那些同事時,總顯出一副特別鄭重的神氣,仿佛表示他是唯一能唱好戲的角色,卻沒想到與他對麵的人正就是同班的演員。同事見冰如這樣,就用驚異生疏的眼光把煥之上下打量;一句不大好聽的話藏在各人的心裏可沒有吐出來:“是這樣一個人,我認識他了!”

當然,介紹煥之給學生的時候,冰如尤其不肯隨便。他真愛學生;如果有什麼方法,能使學生飛躍地長進,無論如何他總肯跟著走。無奈一時不大有好方法,他覺得對學生非常抱歉;把不可追回的學生的光陰白白消費了,若論罪孽,決不是輕微的;即使後來有了好方法,那受用的也隻是後來的學生,眼前被延誤的終於被延誤了;所以他總想做到對於每個學生都對得起。現在,這種希望似乎很接近了。他不自掩飾地向學生說,以前的辦法隻是循例做去,就外貌看固然是個學校,實際上對學生沒有多大好處。他接著說,學校要使學生得到真實的好處,應該讓學生生活在學校裏;換一句話說,學校不應是學生的特殊境界,而應是特別適宜於學生生活的境界。他說以前也不是不想慢慢改變,因為有種種關係,竟沒有改變一點兒;那是非常疚心的。“從今以後,”他的聲調很興奮,“可要著手改變了。我們新請來這位倪煥之先生,他對於教育極有研究;為你們大家的真實利益,他一定能提出許多寶貴的意見……”

這位新先生在學生眼中似乎一亮;他雖然並排坐在十幾個教師中間,但仿佛正在擴大,高高地超出了他的同伴。同時,同伴的心中各浮起一陣不快;冰如固然接著就說“各位先生也抱著決心,一致盡心竭力,打算今後的改變”,可是並不能消釋他們的不快。

幾天以後,煥之看出鄉間學生與城市學生的不同點來。鄉間學生大體上可以說是謹願的。雖然一些紳富人家的子弟,因為他們的家庭喜歡模仿都市裏的時髦行徑,不免有所習染,但究竟還不至於浮滑,輕率;無意之中,往往流露出自慚形穢而正複可愛的一種情態。此外的學生,大部是手工業者、小商人的子弟,最容易叫人感覺到的,就是他們的鄙陋和少見多怪。煥之想那不是他們本身的病症;他們的境界那樣狹窄,當然不會廣知博識。隻要給他們展開一個廣博的世界,那病症就消除了。何況關於自然的知識,他們比城市學生豐富十倍;要是指導得當,什麼都屬於他們了。

值得憾惜的也有,就是學生之間有一種門第觀念,雖不顯著,卻隨時隨處可以看出痕跡來。紳富人家的子弟常常處於領袖的地位,不論遊戲上課,仿佛全是他們專有的權利,唯有他們可以發號令,出主張。其他的學生,一部分是袖手緘默,表示怕同有權威的同學們爭競。另外一部分就表現出順從態度,以求分享有權威的同學們的便宜與快樂;那種順從態度幾乎可以說是先天的,無可懷疑的,一笑,一點頭,都透露出此中消息。

在學校裏,猶如在那些思想家所描摹的極樂國土大同世界裏一樣,應該無所謂貴賤貧富的差別,而現在竟有這樣現象,不能說不是毛病。煥之想這必得醫治,哪怕用最麻煩最細致的工夫。藥劑該是相反而相成的兩味,“自己尊重”與“尊重人家”。他一毫也不存鄙夷的心思;他知道這種毛病自有它的來源,是社會與家庭釀成它的,學生們不幸染上了。

有一天,就遇到一件根源於這種毛病的小糾紛。

他坐在預備室裏批閱學生的文課,聽見一陣鈴響,隨著就是學生們奔跑呼笑的聲音,知道一天的功課完畢了。突然間,體操教師陸三複先生氣憤憤地拉著一個臉漲得通紅眼光灼灼的學生,闖進室來;後麵跟著一大批看熱鬧的學生,到門口都站住了,隻伸長了脖子往裏望。那被拉進來的學生就是免費入學的蔣士鑣的兒子蔣華。

“他真豈有此理!”陸先生把蔣華往煥之桌子邊一推,咬了咬嘴唇說,“要請倪先生問問他!”說著,胸脯一起一落很劇烈,他氣極了。他認定每個學生都是級任教師的部屬,級任教師有管教部屬的全部責任;至於自己,隻是教教體操而已,再沒有旁的責任;非但沒有旁的責任,遇到學生不好,還有權責備級任教師,那一定是級任教師管教上有了疏忽了。那末他此刻的憤憤不僅對於蔣華,也就可想而知。

蔣華的頭用勁地一旋,麵朝著牆,兩肩聳起,挺挺地站著:這正是“吃官司”的老資格的態度。

“為了什麼呢?”煥之一半驚訝一半慰借地說;站起身來,看了看陸先生那抿緊嘴唇睜大眼睛的可怕的形相,又回轉頭來端相蔣華的倔強的背影。

“他欺侮別人!他不聽我的話!”陸先生說,右頰的傷疤像小辣椒似地突起,前額隱隱有汗水的光,拖開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來。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練習徒手操二十分鍾之後,陸先生拿個大皮球給學生們,叫他們隨便踢高球玩兒。一會兒,那球落在蔣華麵前;他剛要湊上去捧住它,暢快地踢它一腳,卻不料很活溜的一個小身體竄過來,一下把它接去了。

“授給我!”蔣華看見接球的是那戴紅結子破帽子的方裕,毫不思索地用命令口氣這樣說。

方裕的腳自然是癢癢的,看看親手取來的球更有說不出來的歡喜;但是蔣華的“授給我”三個字仿佛含著不可違背的威嚴,隻好按下熱烈的遊戲欲望,顯出無可奈何的笑臉,把球授給蔣華。

蔣華擺起架子踢球,卻是很不得力的一腳,不高又不遠。這就引起些零零落落的笑聲。隻見那破帽子的紅結子往上一聳,那球又安安頓頓地睡在方裕胸前。

“再給我!”蔣華感覺失敗的懊惱,又用主人似的聲氣發命令。

方裕倒並不留意蔣華的聲氣怎麼樣,可是遊戲欲望實在按捺不住了,他一麵自語道,“這一回讓我踢吧”,一麵便舉起右腳“蓬”地一腳。那球筆直地上升,幾乎超過銀杏樹頂方才下落。在場的許多學生禁不住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