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小木匠!”蔣華恨極了,奔過去就摘下方裕的破帽子往地下扔;接著又拉住他的青布袍的前襟,審問似地叫道,“叫你給我,為什麼不給我?為什麼不給我?”
學生們讓皮球跳了幾跳,滾在樹腳下休息,他們團團圍攏來,看這出新開場的小戲劇。
方裕扭轉了頭,起初一聲不響,羞憤的眼光注視著地下的破帽子。既而格格不吐可是無所懼憚地說,“先生給我們的球,大家能踢。為什麼一定要給你?”
“你配踢球!你木匠的兒子!隻好去搬磚頭,挑爛泥桶,像個小乞丐,看你這副形相,活活是個小乞丐!”蔣華罵著,還覺得不足以泄忿,就舉起左拳打方裕的肩膀。
“打!打!”幾個不負責任而愛看熱鬧的學生這樣似乎警告似乎欣幸地叫喚。
陸先生走來了,他看得清楚,就判蔣華的不是:一不該搶別人的球;二不該扔別人的帽子;尤其不該打人,罵人。他叫蔣華先把地上的帽子撿起,給方裕戴好,然後再講別的。
出乎意料的是蔣華放鬆了拉住方裕衣襟的手,旋轉身來,要走開似的,對於陸先生的處置,好像並沒聽見。這使陸先生動怒了;一把抓住那昂然不顧的抗命者,厲聲說,“叫你把帽子撿起來!聽見沒有?”
蔣華也扭轉了頭,一聲不響,正像剛才的方裕;不過漲紅的臉上現出傲慢的神色,與方裕不同。
“叫你把帽子撿起來!聽見沒有?”陸先生的聲音更為高亢了。
“我給他撿起來?”蔣華扭轉脖子問。
“自然呀。你把它扔了的。除了你,還該誰撿起來!”
“我不能撿!”
“為什麼?”
“他是木匠的兒子,是小木匠!他的父親叫我們‘老爺’‘少爺’!隻該他給我們撿東西!”
“滿口瞎說!哪裏來這種道理!”
“一點兒不瞎說。你隻要問大家,他的父親是不是木匠。”
“我不許你再說!隻問你到底撿不撿?”
“已經說過了,我不能撿!”蔣華用悠然的腔調說;隨帶個表示能幹和藐視的眼光,那眼光從陸先生臉上回過來,向圍著的同學們畫一個圈子。
“哈!哈!哈!”小半的學生忍不住出聲笑。
猛虎似的凶狠氣勢突然主宰了陸先生,他拖著蔣華就走,像抓住一隻小雞;完全忘了對手是個學生,用嗬斥仇敵的聲音喝道:“你這一點兒不懂道理的家夥!我沒有閑空工夫來同你多說!把你交給你們倪先生去,待他來問你!”
……陸先生把事情的經過錯雜地敘述,說一句透一陣氣;末了向蔣華的背影投了狠毒的一眼,說:“他不聽我的話,不守我的規矩;也不要緊,以後不用上我的課!”說罷,從褲袋裏掏出煙卷和火柴,自顧自吸他的煙。他以為已經把犯罪的部屬交給頭目去訓誡和懲罰,自有頭目負責;自己隻有從旁批判那頭目處理得得當不得當的事情了。
“蔣華!”煥之用非常柔和的聲氣喚蔣華;同時坐下來,感動地執住蔣華的右手,——那右手正緊捏著拳頭。“我非常代你憂愁,你說了太看不起自己的話了。你的意思,以為方裕的父親做木匠是卑鄙,是下賤。你實在沒有想清楚,木匠能夠做怎樣多的事。這椅子,我們坐的,這桌子,我們靠的,這房子,我們住的;哪一件不是木匠的成績?你試想,如果沒有木匠,我們隻好坐在空地上,要寫字不方便,要讀書不方便,要做事也不方便;那時候我們將怎樣難受?木匠給我們種種的便利和安適;這哪裏是卑鄙下賤的人的行徑?你想,你要細細地想!……我告訴你,木匠實在是可敬可尊的人!世間能用心思力氣做事情,使人家和自己受到好處的,都是可敬可尊的人。木匠用的是自己的心思,自己的力氣,一點兒不靠傍別人,卻幫助了別人,養活了自己;這何等地光榮偉大!其他如鐵匠農人等等,都同木匠一樣是光榮偉大的人物。世間最卑鄙最下賤的人是誰?有錢有勢的人該不是了吧?那倒不一定。一個人要是沒有一點兒能力,做不來一件事情,雖然有錢有勢,還免不了是最卑鄙最下賤的人!……你們到學校裏來學些什麼?你們對於將來希望些什麼?無非要求有能力,能做事情,成個光明偉大的人,不做卑鄙下賤的人罷了。你剛才卻說了看不起木匠的話。這就仿佛告訴別人說,你願意沒有一點兒能力,願意不做一點兒事情!總之一句,願意做個卑鄙下賤的人。告訴你,你的質地很不壞啊!你為什麼要這樣看不起自己?把不對的心思丟開吧,永遠永遠地丟開!你應該這麼想:方裕的父親是木匠,是用自己的心思力氣做事情的可尊敬的人;他的兒子方裕當然是可親愛的同學。你能這樣想麼?你剛才是一時迷糊了;現在在這裏靜靜地聽我說,我知道你一定能依我所說的想。”
蔣華的心情與肢體原來都緊張,聽了煥之的一番話不由得都鬆弛了;他似乎受著催眠術,一種倦意,一種無聊,慢慢地滋長起來,遍布到全身。他的右手早已放開了拳頭,汗濕的手指搭在煥之溫暖的手心裏。
室門口擠著的學生見沒有什麼動聽悅目的事情出現,漸漸走散,回家去了。有幾個喜愛運動場上的秋千浪木,不肯便回去的,在運動到疲勞時踅到門口來望望,見沒有什麼變化,便毫不關心地依舊奔回場上去。
陸先生已經吸完了一支煙:右臂擱在桌子上,左手支著膝頭,眼光無目的地瞪視著,像等待什麼似的。
煥之見蔣華不響,捏著他的手,更為和婉地說:“你回答我,木匠是不是可尊敬的人?”
“是的,”蔣華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從嘴裏輕輕地漏出這樣的聲音。
“那就是了。”煥之透了一口安慰的氣,接著說,“現在再同你說帽子的事情。你不聽見說過麼?一個人能幫助人家,為人家服務,是最愉快的事情,最高尚的品行。別人挑著重擔子,透不過氣來,最好是代替他挑一程。別人肚子餓了,口渴了,最好是給他做一頓飯,燒一壺茶。你想,你如果做了這些,隻要看看受你幫助的人的滿足的臉色,就有什麼都比不上的高興了。你做過這一類事情麼?”
蔣華搖頭,他想的確沒有做過。看看窗外的白牆暗淡起來了,室內的人與物更是朦朧,不覺感到一縷淡淡的酸楚。
“唔,沒有做過。那末應該打算去做啊!你反而給人家損害;好好戴在頭上的帽子,你卻搶過來扔在地上,這算什麼?自己動手扔的帽子,你卻不肯把它撿起來,這又算什麼?你要知道,損害別人結果也損害自己。你這樣一來,就告訴人家你是曾經欺侮人的人了。……鄭重地撿起帽子來,撣去塵土,親手給方裕戴上,懇求他說:‘我一時錯失,侵犯了你,現在說不出地懊悔。希望你看彼此同學的情分,饒恕了我;而且不要記住我的錯失,依舊做我的很好的朋友!’你唯有這樣,才能抵贖這回的錯失。以後更要特別尊重方裕,就是無意的損害也不給他一絲一毫;他才相信你的話是真的,才肯永遠做你的好朋友。你願意這樣做麼?”
“他這時候一定自己撿起帽子回去了,”蔣華回過尷尬的臉來。
“不要緊,”煥之笑一笑說,“你的話明天還是可以向他說。”接著就叫蔣華對陸先生承認自己的不是,不應該違抗很有道理的命令。
蔣華見天色幾乎黑了,心裏有點兒慌亂;聽聽這學校裏異常寂靜,是從未經曆過的,自己仿佛陷落在荒山裏似的,就照煥之說的辦了。
“你自己認錯,那末明天準許你上我的課,”陸先生帶著不好意思的神態說。隨即頹喪地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出了預備室。
九
吃過晚飯,陸三複還是覺得不高興,一步一頓,用沉重的腳步跨上樓梯,就在前廊來回踱著,時或抬起忿怒的眼來望那略微綴幾顆星點的深黝的天空。他對於煥之居然能把蔣華製服,使他自己認錯,發生一種被勝過了的妒意。
“一套不要不緊的話,一副婆婆媽媽的臉色,反而比我來得靈驗,這是什麼道理?他一句也不罵。那樣的壞學生還不罵,無非討學生的好罷了。討好,自然來得靈驗。我可不能討學生的好!壞學生總得罵。蔣華那小壞蛋也氣人,看見級任就軟了。難道級任會吃掉你!你對級任也能夠倔強,始終不認錯,我倒佩服你呢。”
他這樣想,就好像剛才把蔣華送到煥之跟前去的初意,原是要讓煥之也碰碰自己所碰到的釘子,因而不得下場的。但如果煥之真碰到了蔣華的釘子,沒法叫蔣華對他認錯,他此刻或許又有另外的不滿意了;他將說煥之身為級任,一個本級的學生都管不來,致使科任教員麵子上過不去,實在荒唐之至。
“那樣的態度對付學生總不對!”
他仿佛曾有這樣一個願望,煥之一看見被控到案的蔣華,立刻給他一頓打,至少是重重實實的十下手心。於是,蔣華見雙方的處置同樣嚴厲,難以反抗,便像俘虜似地哀求饒恕。但現在看見的幾乎完全相反;煥之那聲氣,那神色,說得並不過分,就像看見了自己的親弟弟。這不是使別人對付學生,要讓學生畏憚,更其為難麼?
他咬著嘴唇走進了房間。徐佑甫坐在那裏看一疊油印的文稿,難得笑的平板的臉上卻浮著鄙夷不屑的笑意,從鼻側到嘴角刻著兩條淺淺的紋路。那一疊油印的文稿就是冰如所撰對於教育的意見書。
“陸先生,這份東西已經看過吧?”佑甫抬起頭來望著三複這樣問,不過用作發議論的開端,所以不等三複回答便接著說,“我總算耐著性兒看過一遍了。冰如的文章還不壞,不枯燥,有條理,比較看報上的那些社評有趣得多。你說是不是?”
三複原是“學書不成”去而學體操的,聽見這評衡文章的話,正像別人問起了自己的隱疾,不禁臉又紅了。他來回走著,吞吞吐吐地答道:“這個,這個,我還隻看了兩三頁呢。”
“啊,你不可不把它看完,看完了包你覺得好玩,仿佛看了一幅《仙山樓閣圖》。我這比喻很確切呢。你看見過《仙山樓閣圖》麼?山峰是從雲端裏湧現出來的。那些雲就可愛,一朵一朵雕鏤著如意紋,或者白得像牛乳,或者青得像湖波,決不叫你想起那就是又潮濕又難聞的水蒸氣。山峰上叢生著樹木花草,沒有一張葉子是殘缺的,沒有一朵花兒是枯萎的,永遠是十分的春色。樓閣便在峰巒側邊樹木叢中顯露出來,有敞朗的前軒,有曲折的回廊,有彩繪的雕飾,有古雅的用具。這等所在,如果讓我們去住,就說作不成仙人,也沒有什麼不願意,因為究竟享到了人間難得的福分。隻可惜是無論如何住不到的。畫師題作‘仙山樓閣’,明明告訴人說那是空想的,不是人間實有的境界,隻不過叫人看著好玩而已。冰如這一篇文章就是一幅仙山樓閣。”
“這話怎麼講?”三複站住在佑甫的桌邊,有味地望著佑甫的臉。
“就是說他描寫了一大堆空想,說學校應該照他那樣辦;這給人家看看,或者茶餘酒後作為談助,都是很好玩的;但實際上卻沒有這回事。”佑甫說到這裏,從鼻側到嘴角的兩條淺淺的紋路早已不見了,臉色轉得很嚴肅,說道:“他的空想非常多。他說學校裏不隻教學生讀書;專教學生讀死書,反而不如放任一點,讓他們隨便玩玩的好。嗤!學校不專教讀書,也可以說店鋪不隻出賣貨物了。他又說遊戲該同功課合一,學習該同實踐合一。這是多麼美妙的空想!如其按照他的話實做,結果必然毫無成效。功課猶如補藥;雖然是滋補的,多少帶點兒苦味,必須耐著性兒才咽得下去。他卻說功課要同遊戲合一;你想,嘻嘻哈哈,不當正經,哪有不把含在嘴裏的補藥吐了的?學生學習,是因為不會的緣故;不會寫信,所以學國文,不會算賬,所以學算學;學會了,方才能真個去寫去算。他卻說學習要同實踐合一;你想,寫出來的會不是荒唐信,算出來的會不是糊塗賬麼?”
“隻怕一定是的,”三複聽佑甫所說,覺得道理的確完全在他一邊,就順著他的口氣回答。
“他又說,”佑甫說著,取一支煙卷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為要實現他那些理論,學校裏將陸續增添種種設備:圖書館,療病院,商店,報社,工場,農場,樂院,舞台。照他那樣做,學校簡直是一個世界的雛型,有趣倒怪有趣的。不過我不懂得,他所提到的那些事情,有的連有學識的大人也不一定弄得好,叫一班高小學生怎麼弄得來?而且,功課裏邊有理科,有手工,有音樂,還不夠麼?要什麼工場,農場,樂院,舞台?難道要同做手藝的種田的唱戲的爭飯碗麼?”
“他預備添設舞台?”三複的心思趣味地岔了開來;他懸想自己站在舞台上,並不化裝,爽亮地唱出最熟習的《釣金龜》;等到唱完,台下學生一陣拍掌,一對對的眼睛裏放出羨慕和佩服的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露出牙齒笑了。
“說不定他會一件件做起來的。他不是說的麼?以前因為有種種關係,沒有改變一點兒。我很明白他所說的種種關係是指什麼。現在,請到了諸葛亮了。”佑甫說到這一句,特意把聲音放低,向東壁努嘴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