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卷(二)(2 / 3)

金小姐沒有理由說一定要立刻去,便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裏。想把帶回來的書物整理一下,但是一轉念就感覺不耐煩,縮住了手,讓那肚子飽脹的網籃待在一旁。她來回地走著,心裏浮蕩著種種的情緒,欣慰,餒怯,同情,煩惱,像溪流裏的水泡一樣,一個起來了,立刻就破碎,又來了第二個。就在兩三個鍾頭之後,將要去會見一個雖不是愛著,卻是打動了自己的心的男子,實現那幾乎延續到半年的想望:這在她是從來不曾經驗過的。她一會兒嫌時間悠長;一會兒又感到它跑得太快了,從簾紋裏映進來的日影為什麼越來越偏斜呢!她開了壁上的小圓洞窗,見田野、叢樹、村屋仿佛都籠上一層微微跳動的炎熱,反射著刺眼的光。倏地把窗關上,又去梳理那新挑下來剪齊的一排額發。有了那一排額發,更增加秀逸的風姿;尤其是從側麵看,那額發配合著長長的睫毛以及貼在後腦勺的兩個青螺一樣的發髻,十分妥貼地構成個美女的側麵剪影。忽然,她從鏡子裏注意到自己的臉色紅紅的,眼睛裏閃著喝醉了似的異樣的光,一縷羞意透上心來,眼睛立刻避開了鏡子。

十四

金小姐到學校去時是下午五點。吹著爽快的風,大地上一切就像透了一口氣;樹木輕輕搖動,歡迎晚涼來臨;蟬聲不再像午間那樣焦躁急迫,悠閑地頗有搖曳的姿致。她穿的是新裁的白夏布衫,齊踝的玄紗裙,白襪子,絲緞狹長的鞋。簡單樸素的衣著是這時候所謂女學生風,但像她那樣裁剪合度,把勻稱的體格美完全表現出來,簡單樸素倒是構成美的因素了。

校役水根回說倪先生在農場裏;心裏懷著疑怪,怎麼一個年輕小姐跑來看倪先生呢!想了幾轉終於想不明白,隻好舉起手來在盤著粗黑大發辮的頭頂一陣地搔。

這當兒,金小姐似乎已排除了一切煩擾的心思,隻是這樣想:她是來看學校裏的新設施,希望長進些見識,將來服務時總會有許多用處;這中間完全沒有私念和俗欲,所以羞慚是絕對不需的。正唯這樣想,她才從家裏舉起第一步腳步呢。

一個低低的門通到農場。腳下是煤屑平鋪的五尺來寬的步道。兩旁一畦一畦高高矮矮的完全是濃綠的顏色。西瓜像特地點綴在那裏似的,那麼細弱的藤叫人不相信會結那麼大的瓜。黃瓜藤蔓延在竹架子上,翠綠的黃瓜掛著,幾乎吻著地麵。向日葵朝漸漸下落的太陽低垂著頭;葉子是一順地嚲著,曬了一天,疲乏還不曾蘇醒呢。玉蜀黍從葉苞裏透出來,仿佛神仙故事裏的小妖怪,露出紅紅的頭發。毛豆莢一簇一簇地藏在葉子底下,被著一層黃毛。棉已開著黃花,有如翩翩的蝶翅;將來果實綻裂,雪白的棉絮就呈現出來了。……靠右兩棵高柳下的一區種著玩賞的花草。白的、紅的、深紅的波斯菊仿佛春天草原上成群亂飛的蝴蝶,隨著風勢高起又低下。蔦蘿爬上短短的竹籬,點點的小紅花像一顆顆星星,又像一滴滴血。原議遷去而終於沒有遷去的墳墓就圍在竹籬裏麵。上麵種著蜀葵、秋葵之類莖幹較高的東西,也就把死寂的氣象掩沒了。籬外五尺見方一塊地齊整地栽著各色鳳仙和老少年;顏色嬌嫩的花葉組織成文,像異域傳來的錦毯。旁邊排列著幾百支菊秧,都是三張瓦片圍一堆泥,中間插一支菊秧;這到秋來,將有一番不輸於春色的爛漫景象呢。

金小姐聽著自己的腳步聲,眼看含有教育意味的一一印著學生教師的手澤的各種植物紛陳在麵前,一種激動的情緒湧上心頭,仿佛來到聖潔的殿堂。平常的園圃也見得多了,而眼前的園圃似乎完全不是那麼樣,中間滿儲著天真的意趣與勞動的愉快,一張葉子的翻動,一朵花兒的點頭,仿佛都是手種它們的人投入新生活的標記。不禁想到將來服務的時候,也必須這麼辦才行,否則學校就沒有意思。

“金小姐,你放假回來了?”

驟然間一聲好鳥似的,她聽見悅耳的煥之的聲音;將來也必須這麼辦的意念便消散了,眼睛裏滿含著喜悅,向聲音來的方向望去。

步道向左彎曲,在一叢高與人齊的麻的側邊,有個茅亭,亭中煥之的身影從麻葉間可以窺見。他舉起右手招著,正走出亭子來。

“啊,倪先生!我參觀你們的農場來了。你們的農場這樣新鮮有味;這裏鎮上的孩子應當驕傲,他們有獨有的幸福。”

金小姐的聲音裏帶著掩飾不了的高興;同時步子加快了,身體擺動的姿態像一陣輕快溫柔的風,映在地上的長長的斜影見得很可愛。這時候她要是反省的話,對於自己的神態一定會驚異;每一回放假歸來,初見兄嫂,決不是這麼一副樣子;這是女兒看見了久別的母親,情不自禁,簡直要把整個自己投入母親懷裏的神態。

煥之走到金小姐麵前。彼此都站住了。他用清湛的眼睛看著她,透入底裏地重讀那深刻在心頭的印象。血液似乎增加了什麼力量,跳動得快而且強。像矜持又像快適的感覺仿佛頑皮的手爪,一陣陣搔他,使他怪不好過。這中間閃現的意念是“她來了!她果然來了!”昨晚樹伯無意中說到妹妹明天回來時,他就猜想她會去找他;現在,麵前站著個素衫黑裙風致明豔的人,那預感不是應驗了麼?

他一時找不到一句適當的話,來表達他因她的到來而引起的心情,隻得承著她的上文說:“農場總算辦起來了,但經過不少的波折呢。”

他說著,低頭默歎。他一想起那委曲求全的解決障礙的故事,就禁不住生氣;事情雖然過去了,而受欺侮的印記卻好像永久蓋在他身上,也永久蓋在全校每個人身上。但假如不那麼辦,就連一點兒革新的萌芽都不得生根,更不用說逐步逐步地擴充。能說冰如錯了麼?能說那出主意的算學教師錯了麼?他用對親戚朋友訴說衷心甘苦的真摯態度說:“沒有法子,社會是那樣的一種社會!任你抱定宗旨,不肯放鬆,社會好像一個無賴的流氓,總要出來兜攔,不讓你舒舒服服走直徑,一定要你去找那彎曲迂遠的小路。”

金小姐眼睛張大了,疑異地看著煥之含愁的眼睛,再往裏看,要看透他內在的心;一句問語含蓄在她的眼光裏:“怎麼,你果真彈動了另外一條弦線了?”

“這且不談,”煥之來了甜蜜的回憶,憤懣從眼睛裏消逝,臉上呈現溫和的微笑,“春間我說要把農場實施的情形寫信告訴金小姐,金小姐說回來時麵談;現在回來了,大概樂意聽我的陳說吧。”

“倪先生真記得牢,”金小姐抬眼一笑;心靈上好像受到十分親密的撫慰,隻覺軟酥酥的。四圍的景物花草似乎完全消失了,唯見對麵那英秀可喜的青年,從他的嘴裏將吐出新鮮名貴的教育經驗。

“這哪裏會忘?”煥之懇切地說。

金小姐又一笑,兩排牙齒各露出潔白的一線,在煥之眼裏像奇跡顯現似地那麼一亮;但是她隨即把頭低下了。

煥之指點著說:“這裏的一切規劃,像分區,築路,造亭子,種這種那種植物,不單是我們教員的意思,完全讓學生們一同來設計。那意義是理想的教育應該是‘開源的’;源頭開通了,流往東,流往西,自然無所不宜。現在一般的教育卻不是這樣,那是‘傳授的’;教師說這應該怎麼做,學生照樣學會了怎麼做,完了,沒有事了。但是天下的事物那麼多,一個人需要應付的情勢變化無窮;教師能預先給學生一一教會麼?不能,當然不能。那末何不從根本上著手,培養他們處理事物應付情勢的一種能力呢?那種能力培養好了,便入繁複變化的境界,也能獨往獨來,不逢挫失;這是開源的教育的效果。我們要學生計劃農場的一切,願望原有點兒奢,就是要收這樣的效果。計劃雲雲無非借題發揮,所以非農家子弟也不妨用心思,將來不預備進農業學校的也可以用心思。這正像練習踢足球,粗看起來,好像隻求成為運動會中的健兒;但練習久了,卻在不知不覺之間,養成了公正勇敢合群等等的美德。”

金小姐偷看了煥之一眼;像聽完全信服的教師的講授一樣,聽他的話有一個個字都咽了下去的感覺。她十分肯定地說:“確實應該這樣,應該這樣。不然,枝枝節節地‘傳授’,哪裏配得上教育這個名詞?”

“我們計劃停當了,”煥之舞動著右臂給自己的話助勢,“就開始農作。鋤頭、鶴嘴、畚箕等等東西拿在手裏,我們的心差不多要飛起來了;——我們將親近長育萬物的土地,將嚐味淌著汗水勞動的滋味,將看見用自己的力氣換來的成績!學生的家屬固然有好些不讚成這件事,但十個學生倒有十二個喜歡,因為中間有幾個比別人加倍地高興。我們按時令下種,移苗,就布置成眼前這樣的格局。又相機適宜地澆水加肥,又把所做的工作所有的觀察詳細記載上《農場日誌》。學生做這些事,那樣地勤奮,那樣地自然,那樣地不用督責,遠超過對於其他作業。他們全不覺得這是為了教育他們而特設的事,隻認為這是他們實際生活裏最可愛的境界,自然一心依戀,不肯離開了。什麼芽兒發了,什麼花兒開了,在他們簡直是驚天動地的新奇,用著整個的心來留意,來盼望,來歡喜!”

假如把他的談話想象成一種植物,那末這一段就是爛漫地開著的花。金小姐似乎望見了那花的明耀的笑靨,她的臉上現出神往的光彩。但是一縷疑念立刻潛入她的心,她關切地問:“那末為什麼……”她咽住了,幸喜自己還沒說出“闌珊”一類的字眼,改口說,“那末實施的經過是十分圓滿。這在教育工作者,尤其是擔負全責的倪先生,該是永遠不會消亡的愉快。”

“這個……”煥之躊躇了。在他成功的喜悅裏,近來浮上了一片黑影;雖然隻是淡淡的,並沒遮掩了喜悅的全部,但黑影終於是“黑的”影啊!

他看見學生們拿著應用的農具在農場上徘徊,看看這裏那裏都不用下手,隻好隨便地甚至不合需要地澆一點水完事。又看見他們執著筆杆寫《農場日誌》,帶著虛應故事的神情,玩忽地塗上“今日與昨日同,無新鮮景象”的句子。他們熱烈的興致衰退了,懇切的期望鬆懈了;“今天要農作,但農作有什麼事做呢!”這樣的話在他們中間流傳了。見到了這些,當然該設法補救。但是,他們需求的是天天變換的新鮮,而植物的生命過程卻始終在潛移默化之中,粗略地看,幾乎永遠是“今日與昨日同”;他們喜歡的是繼續不斷的勞作,而農場隻有十七八畝地,如其每個學生要天天有工作做,就隻有無聊地澆一點水。說農場不應該興辦麼?那萬不能承認;對於這樣另辟蹊徑的教育宗旨與方法,自己確有堅強的信念。說規劃得不夠妥善麼?也似乎未必盡然;這類規劃本沒什麼艱深,何況又曾竭盡了全校師生的心思。然而沒有料到,興奮以後的倦怠與熟習以後的玩忽終於出現了,像在完美的文章裏添上討厭的不可愛的句子,那是何等悵惘的事情!有好幾回,望著那些默默地發榮滋長的花草,竟發生一種酸味的淒然的感覺,致使自己疑訝起來,仿佛也染上那種倦怠與玩忽了。

不僅是農作,就像對於學生演戲這件事,也從興奮喜悅之中撞見了同樣的黑影。他永遠忘不了那最受感動的一回。從近出的《新青年》雜誌上看到莫泊桑的小說《二漁夫》的翻譯,大家都說很適宜於表演,甚至徐佑甫也點頭說“頗有激勵的意思”;於是讓學生把小說改編成戲劇的形式,練習了幾天,然後開演。演到後半,兩個釣徒給德國軍隊捉住了;因為始終不肯說出法軍防地的口令來贖回自己的生命,就被牽去麵對著十二個德國兵瞄準的槍口。一個哀酸地歎一口氣,含淚的眼睛瞅著旁邊的同命運的同伴,顫聲說:“蘇活哥,再會了!”那同伴回報他一個祈禱似的仰視,懇切地喊,“麻利沙哥,再會了!”——看到那地方,心完全給緊張淒涼的戲劇空氣包圍住了,眼淚不禁滾了下來。但是就隻有那一回;此外都平平淡淡,不感很深的興趣。還有幾次,戲劇的題材是民間故事,隻是照樣搬演,很少剪裁布置的工夫;演來又極隨便,令人想起職業的“文明新戲”的惡劣趣味。看了那些,同時就這樣地想,“來了,倦怠與玩忽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