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卷(二)(3 / 3)

這就算是改革的失敗麼?當然不能;從好的一方麵看,舊的教育決不會有那樣的表現。但是在理想中以為效果應當十分圓滿的,為什麼實際上卻含著缺陷的成分?又想到自己不該這樣脆弱;有缺陷不妨彌補,走的路沒有錯,希望總不是騙人,為什麼竟會萌生頹喪的心情呢?於是努力振作自己,希望恢複到春間那樣,樂觀,簡單地唯知樂觀。可是總辦不到;時時有一縷愁煩,像澄清的太空中的雲翳一樣,沾汙了心的明淨。

“這個,”一片黑影在他心裏掠過,他無力地說,“卻也不盡然。剛才說的,是最美滿的部分,譬如吃甘蔗,是最鮮甜的一節。也有不很可口的地方呢。我現在相信,理想當中十分美滿的,實現的時候會打折扣!”他就把愁煩的因由一一訴說了。

“這決不是原則上有什麼錯誤,”金小姐聽罷,這才恍然,連忙用安慰的聲調說。

“是呀,我也相信原則上沒有錯。”

“隻因為倪先生希望太切了,觀察太深了,所以從美滿中發現了不滿。若叫普通的參觀人來看,正要說‘遊夏不能讚一詞’呢。”

她接著又熱切地說:“就認那些是不滿,倪先生和冰如先生還不能想出妥善的主意來彌補麼?眼前有這樣一個充滿生意的農場,總之是理想教育可以成功的憑證,應該無條件地愉快。”

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不願意他懷著絲毫的愁煩,對他說話總偏於安慰的意思。同時她想他是著眼在更精深更切實的處所了;眼前的愁煩是蛻化期間應有的苦悶,超越了這一段期間,自然會入於圓融無礙的境界;於是送過欽仰的眼波望著他。

煥之聽了金小姐的解慰,思想被引進另一個境界。希望太切了,觀察太深了,或者是確實的吧?現在看到的一些現象,實際上算不得倦怠與玩忽吧?自己卻神經過敏地以為撞見黑影了,心境煩擾了好些日子,豈不是無謂?而把這些對金小姐完全訴說出來,更覺得又抱歉又懊悔,好像將不能證實的傳聞去動搖別人的心一樣。因此帶著羞愧的神情說:“應該無條件地愉快;是呀,我們到底做起頭了!”

“接著一個長期的暑假就要來了。”

“金小姐的意思是說在暑假中可以再來審慎設計,從新考量麼?”他這樣說,心裏盼望餘下的結束功課的一星期飛逝地過去,自己便回到家裏,整理一間安靜的書室,在裏邊專心翻讀關於教育的書;又想不回家去,就住在校裏過夏也好,這樣可以每天同冰如討論,又可以照料農場的一切,而且也……“我不是說你們以前幹的一定有錯;不過說暑假裏加一番詳細的研究,可以搞得更好。”

斜陽把人影拉得更長了。煥之忽然覺察自己的影子同她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幾乎成為一個了;一種微妙的感覺主宰著他,使他睜著近乎迷醉的眼,重又向她端詳。一排新挑的額發仿佛大晴天閑逸地停在遠處的青雲;兩顆眼瞳竟是小仙人的洞窟,璀燦地閃著珍寶的光;那淡紅的雙頰上,浮著甜蜜的明慧的淺笑,假如誰把臉兒貼上去,那是何等幸福何等豔麗的夢啊!而一雙苗條的手拈弄著白夏布衫的下緣,絲緞鞋的後跟著地,兩個腳尖慢慢地向左向右移轉,這中間表白她心頭流蕩著無限的柔情。

他從來不曾看見她有今天這樣美,也從來不曾有這樣強烈的感覺,隻想把整個自己向她粘貼過去。他的鼻子上略微出著汗,但兩隻手似乎有點兒冷,而且不很捏得攏來;心房是突突地急跳,自己聽得見那種不平靜的聲音。

他的身子聳一聳,興奮地說:“暑假裏我不預備回去。”

“那好極了!”金小姐無意地流露了心聲,臉上更染上一層紅暈,差不多與亭子那邊盛開的夾竹桃一樣顏色。

“為什麼?”煥之有意問一句。

“下學期我們要實習了;我自覺懂得太少,不夠應用;倪先生在這裏,可以常常請教,”金小姐用青年女郎天真爛漫的態度來掩飾骨子裏的不自然。

“說什麼請教?我願意把自己想的同別人談談,也喜歡聽聽別人想的;但是除了冰如先生,談話的人太少了!金小姐,你不要說請教,就說同我談話,行麼?”

“行固然行。但我確實佩服你們的主張和辦法,說請教也不是虛矯的話。”金小姐說罷,飄逸地旋一轉身,隨即撫愛似地玩弄那手掌形的麻葉。

“金小姐,你才可以佩服呢,”煥之略微湊近金小姐,語聲柔和,可是有點兒發抖。“我好些時心頭煩擾,覺得很沒趣,力自振作,又不見效果;此刻你來了,隻這麼短短的幾句話,就把我振作起來了。我依然是個樂觀主義者了,我昂著胸承受希望的光輝。”

他轉身向西,全身沐著夕陽的溫和的金光。

金小姐非意識地摘下一小片麻葉,用兩個指頭夾著在空中舞動,回轉身問煥之說:“真的麼?我不相信我的話有這麼大的功效。”雖然這樣說,欣幸成功的意思已經含蓄在語氣之間,甚至還帶著“我的話竟有這樣大的功效”的誇耀心情。

“我真盼望每逢感到煩擾時,金小姐就用名貴的幾句話給我開導呢!”是煥之的熱誠的回答。

這一句話,好像那生翅膀的頑皮孩子的一箭,不偏不倚正射中金小姐的心窩。她喝醉了酒似的,渾身酥酥麻麻,起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感;同時,一種幾乎是女郎的本能的抗拒意識也湧現了,她知道這一出戲再演下去將是個怎樣的場麵,而阻止這個場麵的實現是她的責任。她不能說什麼,隻好遙對著亭子那邊的夾竹桃出神。

一時兩人都沉默了。晚風拂過,花草的葉子瑟瑟作響,帶著涼爽的意味。有純粹本鎮口音的歌聲從學校旁側那條河邊送來,是漁人在那裏投網打魚,唱著消遣;這工作將延續到明天早上才歇呢。

“談話的人太少了!”煥之反複詠歎地重說剛才說的一句話,總算把沉默衝破了。“亭子裏有竹椅子,我們可以去坐坐,再談一會。”

於是兩人一同到亭子裏,八字分開地坐下,朝著亭外一座小火山似的一叢夾竹桃。東方天邊的雲承著日光,反射鮮明的紅色,燦爛而有逸趣,使金小姐時常抬起頭來。

他們從談話的人少談到彼此的朋友,從朋友談到家庭。煥之說可惜鎮上沒有相當房子的出租,不能迎接母親來同住。這觸動了金小姐的傷感,嘴裏不說,心裏嫉妒地想,煥之有母親,她卻沒有。隨後提到樹伯。煥之說,不客氣地批評起來,像樹伯那樣的人固然沒有什麼不好,但不是值得佩服的;因為他隻有一個狹小的現實世界,一個家庭,一份家產,一個鄉鎮,他的一切言動都表示他隻是那個狹小世界裏的人民。金小姐同意煥之的批評,不過加上說,哥哥待她很好,而嫂嫂的情分也不亞於哥哥,這很難得。

後來談到《新青年》雜誌上成為討論中心的文學改良問題。

“當然要改良,”煥之的神情頗激昂,“內容和形式,都需要改良。自來所謂大家的文章,除掉衛道的門麵話,抄襲摹擬而來的虛浮話,還剩些什麼東西?無論詩詞散文,好久好久已墮入虛矯、做作、淺薄、無聊的陷阱;嚴格地說,那樣的東西就不配叫文學!”

“他們主張用白話寫文章呢。”

“我很讚成用白話寫文章。我們嘴裏說的是白話,腦子裏想的凝成固定的形式時也依靠白話,為什麼寫下來時卻要轉換成文言呢?寫白話,達意來得真切,傳神來得妙肖。真切和妙肖是文學所需求的;不該用白話來作文學的工具麼?”

“我想,改用了白話,在教育上有大大的幫助。”

“當然。我們現在教國文,最是事倍功半的事;一課一課地教下去,做的是什麼?哈!笑話極了,無非注釋講解的工夫。如果改用白話,一切功課就減少了文字上的障礙;在國文課,就可以從事文學的欣賞,思想的鍛煉,文法的練習,好處不在小呢。——不過這是伴隨的效果。主張改良文學用白話寫文學作品,原不專注在這上邊;隻從文學本身及其將來著想,自然歸到不得不改良的結論。”

“倪先生,你看這種主張能得到大眾的支持麼?反對的人很不少呢。”

“哪一種革新的運動不受人反對?”煥之連類想起春間的農場風潮,言下頗有感慨。“但是我相信文學改良終於會成為一種思潮;我仿佛感覺到舉起胳臂會合到這個旗幟下的人們已經提起他們的腳步了。而且,這種思潮將衝擊到別的方麵去,不僅改良文學而已。”

“這是預言,待將來看應驗不應驗。”

“就如婦女,我們現在想起來,因為風俗習慣的拘束,感受的痛苦和不平不知有多少。對於婦女問題,不該也發生一種改革的思潮麼?”

“女子吃虧在求知識的機會不能與男子平等,故而不容易獨立,自由。”金小姐說這一句,對於自己能進師範學校,而且年底就要畢業了,感到滿足甚至於驕傲的心情。

“這當然不錯,不過沒有這樣簡單。”煥之的話停止了,思想同瓜蔓一樣爬開來,又模糊又紛繁;捉住中間的一段一節如戀愛婚姻之類的題目來談,是眼前熱切的欲望。但是那些不比文學改良論,尤其因為麵對的是不僅相與談談的金小姐,一時竟難於發端。早就不平靜的心更像有什麼東西壓在上麵了。

陽光完全消逝了,天空現出和平的暗藍色。植物全都蒼然,籠上一層輕煙,形象就模糊起來。亭子裏對坐著的兩個人似乎都不想站起來;此情此景是怎樣的一種況味,彼此感覺也同暮色一樣朦朧。

煤屑路上有人走來了。從那腳聲,煥之知道是水根。

“倪先生,吃晚飯了,”水根沒走到亭前,就停步用重濁的聲音叫喚。

他固定了回轉身去的姿勢,又說:“張勳打到北京,宣統小皇帝又坐龍廷了;他們剛看了報,報上那樣說。”

“什麼!有這樣的事!”煥之霍地站起來,覺得眼前完全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