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卷(四)(1 / 3)

十八

蜜月中,合於蔣冰如所說的“他們可以對人驕傲的閨房之樂”確實有,那就是共同商量自編國文教本給學生讀的事。

事情還是去年提起的,可沒有實行。煥之與冰如意見一致,以為教本雖隻是工具,但有如食料,劣等的食料決不夠營養一個希望達到十分強健的身體。而現在通用的教本都由大書店供給;大書店最關心的是自家的營業,餘下來的注意力才輪到什麼文化和教育,所以誰對他們的出品求全責備誰就是傻。他們有他們的推銷商品的方法。他們有的是錢,商品得到官廳的讚許當然不算一回事。推銷員成群地向各處出發,豐盛的筵席宴饗生涯寒儉的教師們,樣本和說明書慷慨地分送;酒半致辭,十分謙恭卻又十分誇耀,務求說明他們竭盡了人間的經驗與學問,編成那些教本,無非為了文化和教育!還能不滿意麼?而且那樣殷勤的意思也不容辜負,於是大批的交易就來了。還想出種種獎勵的辦法,其實是變相的回傭;而教師們也樂得經理他們的商品。問到內容,要是你認定那隻是商品,就不至於十分不滿。雪景的課文要叫南方的學生研摩,鄉村的教室裏卻大講其電話和電車,是因為教本須五萬十萬地印,不便給各地的學生專印這麼幾十本幾百本之故。至於精神生活方麵,隱遁鳴高與生存競爭,封建觀念與民治思想,混和在同一本書裏,那可以拿做菜來打比方,各人的口味不同,就得甜酸苦辣都給預備著。——總之一概有辯解,從營業的觀點出發,無論如何沒有錯!但是,觀點如果移到教育方麵,就發生嚴重的問題:那些商品是不是學生適宜的食料呢?有心的教師們常常遇到一種不快意的經驗:為了遷就教本,勉強把不願意教給學生的教給了學生,因而感到欺騙了學生似的苦悶。為什麼不自己編撰呢?最懂得學生的莫過於教師,學生需要什麼,唯有教師說得清;教師編撰的教本,總比較適合於學生智慧的營養,至少不會有那種商品的氣息。煥之和冰如這樣想時,就決意自己試行編撰。因為國文一科沒有固定的內容,可是它所包含的比算術、理科、曆史、地理之類有一定範圍的科目來得繁複,關係教育非淺,書店的商品最沒有把握的也就是國文教本,所以他們想先從試編國文教本做起。

“對於國文一科,學生所要求的技術上的效果,是能夠明白通暢地表達自己的情意。所以,適宜給他們作模範文的基本條件,就是表情達意必須明白通暢。其他什麼高古咯,奇肆咯,在文藝鑒賞上或者算是好,但是與學生全不相幹,我們一概不取。”煥之這麼說,感到往常討論教育事宜時所沒有的一種快適與興奮。當窗的桌子上,雨過天青的磁盆裏,供著盈盈的水仙花。晴光明耀,一個新生的蜂兒嗡嗡地繞著花朵試飛。這就覺得春意很濃厚了。

“我們應該先收集許多文篇,從其中挑出合於你所說的條件的,算是初選。然後從內容方麵審擇,把比較不合適的淘汰掉,我們的新教本就成功了。”金佩璋右手的食指輕輕點在右頰上,眼睛美妙地凝視著水仙花,清澈的聲音顯示出她思考的專注。她的皮膚透出新嫁娘常有的一種紅豔潤澤的光彩,她比以前更美麗了。

“什麼是比較不合適的,我們也得規定一下。凡是不犯我們所規定的,就是可以入選的文章。”煥之想了一想,繼續說,“近於哲理,實際上不可捉摸的那些說明文章,像《孟子》裏論心性的幾篇,一定不是與高小學生相宜的東西。”

佩璋作鳥兒欣然回顧似的姿勢,表示一個思想在她腦子裏湧現了,她說:“像《桃花源記》,我看也不是合適的東西。如果學生受了它的影響,全都悠然‘不知有漢’起來,還肯留心現在是二十世紀的哪一年麼?雖然裏邊講到男女從事種作,並不頹唐,但精神終究是出世的;教育同出世精神根本不相容!”

煥之神往於佩璋的愛嬌地翕張著的嘴唇,想象這裏麵蘊蓄著無量的可貴的思想,便興起讓自己的嘴唇與它密接的欲望。但是他不讓欲望就得到滿足,他擊掌一下說:“你說得不錯!教育同出世精神根本不相容,同樣寫理想境界如果說探海得荒地,就在那裏耕作漁獵,與自然鬥爭,這就是入世思想,適宜給少年們閱讀了。現在的教師想得到這些的真少見。我隻看見捧著蘇東坡《赤壁賦》的,‘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搖頭擺腦地讀著,非常得意,以為讓學生嚐味了千古妙文呢!”

他所說的是徐佑甫;《赤壁賦》是教本裏印著的。

“我們這樣隨口說著,等會兒會忘記。我來把它記下來吧。”佩璋稍微卷起蘋果綠縐紗皮襖的袖子,揭開硯台蓋,從霽紅水盂裏取了一滴水,便磨起墨來。放下墨,執著筆輕輕在硯台上蘸,一手從抽鬥裏抽出一張信箋,像嬌憨的小女孩一樣笑盈盈地說:“什麼?一不取不可捉摸的哲理文章。”

“我又想起來了,”煥之走過來按住佩璋執筆的手,“我們的教本裏應該選白話文。白話是便利適當的工具,該讓我們的學生使用它。”

“當然可以。不過是破天荒呢。”佩璋被按住的手放下筆,翻轉來捏住煥之的手。溫暖的愛意就從這個接觸在兩人體內交流。

“我們不像那些隨俗的人,我們常常要做破天荒的事!”這樣說罷,煥之的嘴唇便熱烈地密貼地印合在佩璋的嘴唇上。整個身心的陶醉使四隻眼睛都閉上了;兩個靈魂共同逍遙於不可言說的美妙境界裏。

他們是這樣地把教育的研討與戀愛的嬉戲融和在一塊兒的。

但是命運之神好像對他們偏愛,又好像跟他們開玩笑;結婚兩個月之後,佩璋就有取得母親資格的朕兆了。

周身的困疲消損了她紅潤的容顏;間歇的嘔吐削減了她平時的食量。心緒變得恍惚不定,很有所憂慮,但自己也不知道憂慮些什麼。關於學生的事,功課的事,都懶於問詢,雖然還是每天到學校。她最好能躲在一個安靜的窩裏,不想也不動,那樣或者可以舒適一點。

“如果我們猜度得不錯,我先問你,你希望不希望——你喜歡不喜歡有這回事?”佩璋帶著苦笑問,因為一陣惡心剛像潮頭一般湧過。

“這個……”煥之躊躇地搔著頭皮。結婚以前,當他想象未來生活的幸福時,對於玉雪可念的孩子的憧憬,也是其中名貴的一幕。那當然沒想到實現這憧憬,當母親的生理上與心理上要受怎樣的影響,以及因為有孩子從中障礙,男女兩個的歡愛功課上要受怎樣的損失。現在,佩璋似病態非病態,總之,不很可愛的一種現象已經看見了;而想到將來,啊!不堪設想,或許握一握手也要候兩回三回才有機會呢。他從實感上知道從前所憧憬的並不是怎樣美妙的境界。

“這個什麼?你喜歡不喜歡?我在問你,說啊!”佩璋的神態很嚴肅,眼睛看定煥之,露出慘然的光。

“我不大喜歡!一來你太吃苦;二來我們中間有個間隔,我不願;三來呢,你有誌於教育事業,這樣一來,至少要抽身三四年。就是退一步,這些都不說,事情也未免來得太早了一點兒!”煥之像懺悔罪過似地供訴他的心。

煥之說的幾層意思有一毫不真切的地方麼?絕對沒有。佩璋於是哭泣了,讓煥之第一次認識她的眼淚。她仿佛掉在一個無援的陷阱裏,往後的命運就隻有滅亡。她非常憤恨,恨那捉弄人的自然勢力!如果它真已把什麼東西埋藏在她身體裏了,她願意毀掉那東西,隻要有方法。唯有這樣,才能從陷阱裏救出自己來。

但是母愛一會兒就開始抬起頭來,對於已經埋藏在她身體裏的那東西,有一種特殊的親密之感。希望的光彩顯現在淚痕狼藉的臉上,她溫柔地說:“但是,事情既已來了,我們應該喜歡。我希望你喜歡!這是我們倆戀愛的憑證,身心融和的具體表現,我不能說不大喜歡。”她這樣說,感到一種為崇高的理想而犧牲的愉悅;雖然掉在陷阱裏是十分之七八確定的了,可是自己甘願掉下去,從陷阱裏又能培養出一個新的生命來,到底與被拘押的囚徒不同:這依然是自由意誌的表現,而囚徒所有的,隻是牲畜一樣的生活而已。

煥之聽了佩璋這個話,便消釋了對於新望見的命運的悵惘。她說的是何等深入的話啊!那末,兩人中間會有個間隔的猜想是不成立了。看她對於自身的痛苦和事業的停頓一句也不提,好像滿不在乎似的,她唯求獲得那個“憑證”,成就那個“表現”,而且,她感動得毫不吝惜她的眼淚了;那末,除了愛護她,歌頌她奔赴成功的前途,還有什麼可說呢?他確實感覺在這個問題上,他不配有批評的意見。

他帶著羞慚的意思說:“確然應該喜歡!我剛才說錯了。希望你把它忘了,我的腦子裏也再不留存它的影子。”

接著是個溫存的接吻,代替了求恕的語句。

從此以後,他們又增添了新的功課。那尚未出世的小生命漸漸地在他們意想中構成固定的形象,引起他們無微不至的愛情。給他穿的須是十分溫軟的質料,裁剪又要講究,不妨礙他身體的發育;給他吃的須是純粹有益的食品,於是牛乳的成分,人乳的成分,以及雞蛋和麥精等等的成分,都在書本裏檢查遍了;給他安頓的須是特別適宜於他的心靈和身體的所在,搖籃該是什麼樣子,光線該從哪方麵采取,諸如此類,不憚一個又一個地畫著圖樣。這些,他們都用待嚐美味的心情來計慮著,研究著。當他們發見自己在做這樣莊嚴而又似乎可笑的功課時,便心心相印地互視而笑。

他們又有個未來的美夢了。

然而佩璋的身體卻不見好起來;嘔吐雖然停止了,仍舊是渾身困疲,常常想躺躺,學校的事務竟沒有力量再管。於是煥之就兼代了她所擔任的一切。

煥之第一次獨自到學校的那個早晨,在他是個悲涼的紀念。他真切地感到美滿的結婚生活有所變更了;雖然不一定變更得壞些,而追念不可捉住的過去,這就悲涼。每天是並肩往還的,現在為什麼單剩一個呢!農場裏,運動場裏,時時見麵,像家庭閑話一樣談著校裏的一切,現在哪裏還有這快樂呢!他仿佛被遺棄的孤客,在同事和學生之間,隻感到難堪的心的寂寞。

不幸這僅是開端而已;悲涼對於他將是個經常來訪的熟客,直使他忘了歡樂的麵貌是怎樣的!

大概是生理影響心理吧,佩璋的好尚,氣度,性情,思想等等也正在那裏變更,朝著與從前相反的方向!

她留在家裏,不再關心學校的事:煥之回來跟她談自編的教本試用得怎麼樣了,工場裏新添了什麼金工器械了,她都不感興味,好像聽了無聊的故事。她的興味卻在一件新縫的小衣服,或者一雙睡蓮花瓣兒那麼大小的軟底鞋。她顯示這些東西往往像小孩顯示他們的玩具一樣,開場是“有樣好東西,我不給你看”。經過再三的好意央求,方才又矜誇又羞澀地,用玩幻術的人那種敏捷的手法呈獻在對手麵前,“是這個,你不要笑!”憔悴的臉上於是又泛起可愛的紅暈。待聽到一兩句讚美的話,便高興地說:“你看,這多好看,多有趣!”她自己也稱讚起來。

她的興味又在小衣服和軟底鞋之類的品質和價錢上。品質要它十分好,價錢要它十分便宜。鎮上的店鋪往往因陋就簡,不中她的意,便托人到城裏去帶;又恐被托的人隨意買高價的東西,就給他多方示意,價錢必須在某個限度以下。買到了一種便宜的東西,總要十回八回地提及,使煥之覺得討厭,雖然他口頭不說。

她不大出門,就是哥哥那裏也難得去;但因為一個中年傭婦是消息專家,她就得知鎮上的一切事情。這些正是她困疲而躺著時的消遣資料。某酒鬼打破了誰的頭羅,某店裏的女兒跟了人逃往上海去羅,某個村裏演草台戲是刮刮叫的小聾子的班子羅,各色各樣的新聞,她都毫不容心地咀嚼一遍。當然,對於生育小兒的新聞,她是特別留心聽的。東家生得很順利,從發覺以至產出不過三個鍾頭,大小都安然;這使她心頭一寬,自己正待去冒險的,原來並非什麼危險的事。西家生得比較困難,守候了一晝夜,產婦疲乏得聲音都很微弱了,嬰兒方才闖進世界來;這不免使她擔心,假如情形相同,自己怎麼擔受得起?另外一家卻更可怕,嬰兒隻是不出來,產婦沒有力量再忍受,隻得任收生婆動手探取,嬰兒是取出來了,但還帶著別的東西,血淋淋的一團,人家說是心!產婦就永別了新生的嬰兒;這簡直使她幾乎昏過去,人間的慘酷該沒有比這個更厲害了,生與死發生在同一瞬間,紅血揭開人生的序幕!如果自己被注定的命運正就是那樣呢……她不敢再想;而血淋淋的一團偏要閃進她的意識界,晃動,擴大,終於把她吞沒了。但是,她有時混和著悲哀與遊戲的心情向煥之這樣說:“哪裏說得定我不會難產?哪裏說得定我不會被取出一顆血淋淋的心?如果那樣,我不久就要完了!”

煥之真不料她會說出這樣的話;這與她漸漸滋長的母愛是個矛盾。而熱戀著丈夫的婦人也決不肯說出這樣的話;難道戀愛的火焰在她心頭逐漸熄滅了麼?他祈禱神祗似地抖聲說:“這是幻想,一定沒有的事!你不要這樣想,不要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