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卷(四)(2 / 3)

他想她的心思太空閑了,才去理會那些裏巷的瑣事,又想入非非地構成可怖的境界來恐嚇自己,如果讓她的心思擔任一點工作,該會好得多,便說:“你在家裏躺著,又不睡熟,自然引起了這些幻想。為什麼不看看書呢?你說要看什麼書;家裏沒有的,我可以從學校裏檢來,寫信上海去寄來。”

她的回答尤其出乎煥之的意料:“看書?多麼閑適的事!可惜現在我沒有這福分!小東西在裏麵(她慈愛地一笑,用手指指著腹部)像練武功似的,一會兒一拳,一會兒又是一腳,我這身體遲早會給他搞得破裂的;我的心思卻又早已破裂,想起這個,馬上不著不落地想到那個,結果是一個都想不清。你看,叫我看書,還不是讓書來看我這副討厭臉相罷了?”

煥之一時沒有話說。他想她那種厭倦書籍的態度,哪裏像幾個月之前還嗜書如命的好學者。就說變更,也不至於這樣快吧。他不轉瞬地看著她,似乎要從她現在這軀殼裏,找出從前的她來。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又加上說:“照我現在的感覺,恐怕要同書籍長久地分手了!小東西一出生,什麼都得給他操心。而這個心就是看書的那個心;移在這邊,當然要放棄那邊。哈!念書,念書,到此刻這個夢做完了。”她淡淡地笑著,似乎在嘲諷別人的可笑行徑。她沒想到為了做這個夢,自己曾付出多少的精勤奮勵,作為代價,所以說著“做完了”,很少惋惜留戀的意思。當然,自立的企圖等等也不再來叩她的心門;幾年來常常暗自矜誇的,全都消散得不留蹤影了。

煥之忽然吃驚地喊出來,他那惶恐的神色有如失去了生命的依據似的,“你不能同書籍分手,你不能!你將來仍舊要在學校裏任事,現在不過是請假……”

“你這樣想麼?我的教師生涯恐怕完畢了!幹這個需要一種力量;現在我身體裏是沒有了,將來未必會重生吧。從前往往取笑前班的同學,學的是師範,做的是妻子。現在輪到自己了;我已做了你的妻子,還能做什麼別的呢!”

這樣,佩璋已變更得非常厲害,在煥之看來,幾乎同以前是兩個人。但若從她整個的生命看,卻還是一貫的。她賦有女性的傳統性格;環境的激刺與觀感,引起了她自立的意誌,服務的興味,這當然十分絢爛,但究竟非由內發,堅牢的程度是很差的;所以僅僅由於生理的變化,就使她放了手,露出本來的麵目。假如沒有升學入師範的那個段落,那末她說這些話,表示這種態度,就不覺得她是變更了。

家務早已歸政於老太太,老太太還是用她幾十年來的老法子。佩璋常在煥之麵前有不滿的批評。煥之雖不斥責佩璋,卻也不肯附和她的論調;他總是這樣說:“媽媽有她的習慣與背景,我們應該了解她。”

一句比較嚴重的話,唯恐使佩璋難堪,沒有說出來的是“我們是幼輩,不應該尋瘢索斑批評長輩的行為!”

然而他對於家政未嚐不失望。什麼用適當的方法處理家務,使它事半而功倍;什麼餘下的工夫就閱讀書報,接待友朋,搞一些輕鬆的玩藝,或者到風景佳勝的地方去散步:這些都像誘人的幻影一樣,隻在初結婚的一兩個月裏朦朧地望見了一點兒,以後就完全杳然。家庭裏所見的是摘菜根,破魚肚,洗衣服,淘飯米,以及佩璋漸漸消損的容顏,困疲偃臥的姿態等等,雖不至於發生惡感,可也並無佳趣。談起快要加入這個家庭的小生命,當然感到新鮮溫暖的意味;但一轉念想到所付的代價,就隻有暗自在心頭歎氣了。

他得到一個結論:他現在有了一個妻子,但失去了一個戀人,一個同誌!幻滅的悲涼網住他的心,比較去年感覺學生倦怠玩忽的時候,別有一種難受的況味。

十九

學校裏罷了課!實際上與放假沒有什麼差別,但從這兩個字所含的不安靜意義上,全鎮的人心就起了異感。學校門前用木板搭了一個台,上頭榆樹櫸樹的濃蔭覆蓋著,太陽光又讓重雲遮了,氣象就顯得淒慘,像舉行殯殮的場麵。一棵樹幹上貼起五六尺長的一張白紙,墨汁淋漓地寫著“救國演講”幾個大字。大家知道這是怎樣一回事,互相傳告,都跑來聽;不多一會兒,就聚集了二三百人。

如果要讚頌報紙的功效,這就是個明顯的證據:假若每天沒有幾十份上海報由航船帶來,這個鎮上的人就將同蒙在鼓裏一樣,不知道他們的國家正處於怎樣的地位,遇到了怎樣的事情。靠著幾十份的上海報,他們知道歐洲發瘋一般的大戰爭停止了;他們知道國際間的新局麵將在凡爾賽和會中公開地決定了;他們知道中國的希望很大,列強對於中國的一切束縛,已由中國代表在和會中提出廢除的要求了。這些消息構成個朦朧的佳境,閃現在大眾麵前;“佳境已經望見了,腳踏實地的時期當然不會遠。”大眾這樣想著,似覺自己身上“中國人的負擔”已輕了一半。但那個未來佳境究竟是朦朧的,隨後傳來的一些消息就把它打得粉碎。“公開決定”是做夢的話;誰有強力才配開口,開口才算一句話!“廢除一切束縛”是這會兒還談不到;再加上幾重束縛,倒是頗有可能的事!世界有強權,沒有公理啊!中國有賣國賊,沒有政治家啊!這些怨憤凝結鬱塞,終於爆發開來:這就是北京專門以上學生激烈的示威運動。他們打傷了高官,火燒了邸宅;他們成隊地被捕,卻一致表示剛強不屈的精神。一種感覺一時普遍於各地的民眾:北京學生正代行了大眾要行的事。各地的學生尤其激昂,他們罷了課,組織學生會,起來作大規模的宣傳。於是工人罷工商人罷市的事情陸續發生,而執掌交通的鐵路工人也有聯合罷工的風說。這種情形在中國從來不曾有過;仿佛可以這樣說,這是中國人意識到國家的第一遭,是大眾的心凝集於一,對一件大事情表示反抗意誌的新紀元。

這裏鎮上一般人雖然大都不知道距離北京多少遠,但懷著憤激心情的卻居大多數。表示憤激就隻有對著報歎氣,或者傍著講報的人擊桌子;然而這的確是出於真誠的,並沒一點兒虛假。向來主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趙舉人也在茶館裏發表議論:“這班家夥,隻知道自肥;什麼國利民福,夢也不曾做到!這回給學生處罰得好。如果打死一兩個,那更好,好叫人家看看賣國賊作得作不得!”高小裏經教職員議決,為同情於各地民眾並鼓動愛國情緒起見,罷課三天。

天氣異常悶熱,人們呼吸有一種窒塞的感覺。泥地上是黏黏的。重雲越疊越厚。可厭的梅雨期快開始了。幾百個聽眾聚集在台前,臉色同天容一樣陰沉;中間有幾個豔裝的浮浪女郎,平時慣在市街中嘻嘻哈哈經過的,這時也收起她們的笑,隻互相依傍著輕輕說話。十幾個學生各拿著一疊油印品分發給大眾;大眾接在手裏看,是日本對中國提出的二十一條件的“節要”。那二十一條件的提出,使中國特地規定一個國恥日,逢到那一日各地開會紀念,表示知恥,並圖奮發,到這時也有四年了;最近的外交糾紛,大部分也由於此;但它的內容是什麼,大家似乎茫然。現在接在手裏的正就是那東西,當然就專心一意看下去。一些不識字的人聽別人喃喃念誦,也知道紙上寫的就是那個怪物,便折起來藏在衣袋裏;仿佛想道,總有一天剖開它的心肺來看!

一陣鈴聲響,蔣冰如上了台,開始演講。他的演講偏重在敘述,把這一次北京學生的所謂“五四運動”的遠因近由順次說明,不帶感情,卻有激動的力量。未了說:“現在,各地的工界、商界、學界犧牲了他們的工作、營業、學業,一致起來表示他們的意思了!那意思裏包含多少條目,那些條目該是怎樣的東西,我不說,我不用說,因為各位心裏同別地的各界一樣地明白不過。我們眼前的問題是:怎樣貫徹我們的意思?貫徹我們的意思要怎樣發揮我們的力量?”冰如說到這裏就下台。台下沒有帶點兒浮囂意味的拍手聲,也沒有這邊一簇人那邊一簇人隨意談說的絮語聲,僅有個鬱塞得快要爆裂開來的靜默。

第二個登台的是倪煥之。近來他的憤激似乎比任何人都厲害;他的身軀雖然在南方,他的心靈卻飛馳到北京,參加學生的隊伍,學生奔走,學生呼號,學生被監禁,受饑餓,他的心靈仿佛都有一份兒。他一方麵憤恨執政的懦弱和卑汙,列強的貪殘和不義,一方麵也痛惜同胞的昏頑和乏力。民族國家的事情,大家看得同別人家的事情一樣,單讓一些貪婪無恥的人,並不是由大家推選,卻是自己厚著臉皮出來擔當天下之重任的人,去包辦,去作買賣,事情哪裏會不糟!應該徹底改變過來,大家把民族國家的事情擔上肩膀,才是真正的生路啊!——幾年以來他那不愛看報、不高興記憶一些武人的升沉成敗的習性,到這時候他覺得應該修正了;必須明了現狀,才不至於一概不管;武人的升沉成敗裏頭就交織著民族國家的命運,又豈僅是武人的私事呢。——他恨不得接近所有的中國人,把這層意思告訴他們,讓他們立刻覺悟過來。此刻登台演講,台下雖然隻有幾百人,他卻抱著麵對全中國人那樣的熱情。他的呼吸很急促,胸膈間似乎有一股氣盡往上湧,阻礙著他的說話,致使嘴裏說的沒有心裏想的那麼盡情通暢。他的眼裏放射出激動而帶慘厲的光;也可以說是哀求的表情,他哀求全中國人趕快覺悟;更可以說是哭泣的表情,他哭泣中國已經到了不自振作受強鄰鄙視的地步。他的右手伸向前方,在空中舞動,幫助說話的力量;手掌張開,作待與人握手的姿勢,意思仿佛是“我們同命運的同國人啊,大家握起手來吧!”

他承接冰如的話,說國民團結起來,才能貫徹大家的意思。團結得越堅強,力量越大,才能外抗貪狠的列強,內製蠹國的蟊賊。他相信大家不覺醒不團結,由於不明白利害,沒有人給他們苦口婆心地這麼講一番;如果有人給他們講了,其中利害誰都明白了,還肯糊裏糊塗過去麼?此刻他自己擔負的就是這麼講一番的重任,所以竭盡了可能的力量來說;口說似乎還不濟事,隻可惜沒有法子掏出一顆心來給大眾看。但是他並不失望,以為明天此刻,這台前的幾百人必將成為負責的國民,救國運動的生力軍了;因為他們聽了他的話,回去總得凝著心兒想,盡想盡想,自然會把他沒有講清講透的體會出來。他忘了站在台前的正就是前年疑忌學校、散布流言的人;這一刻,他隻覺得凡是人同樣有一種可塑性,覺悟不覺悟,隻差在有沒有人給講說給開導罷了。

他點起腳,聳起身子,有一種兀然不動的氣概;平時溫和的神態不知退隱到哪裏去了,換來了激昂與憂傷;聲音裏帶著煽動的意味;他說:“不要以為我們這裏隻是一個鄉鎮,同大局沒有什麼關係。假如全國的鄉鎮都覺悟過來,還有什麼目的不能達到!他們當局的至少會斂跡點兒,會謹慎起來;因為不隻幾處通都大邑表示態度,連窮鄉僻壤都跳出來了。貪狠的外國至少也會減損點兒不把中國放在眼裏的惡習;因為鄉鎮裏的人都知道起來抗爭,可見中國不是幾個官僚的中國了。在場的各位,不要把自己看輕,大家來擔負救國的責任吧!不看見報上載著麼?各地人民一致的第一步目標,就是要懲辦一些媚外賣國的官僚。要注意,這隻是第一步,不是最後一步;以後的目標,我們還有許多。不過這第一步必須首先做到,立刻做到。假若做不到呢?嚇!我們不納租稅,我們采取直接的反抗行動!……”

忽然來了一陣密集的細雨,雨絲斜射在聽眾的頭頂上,就有好些人用衣袖遮著頭頂回身走。一陣並不高揚的囂聲從走散的人群中浮起,帶著不平的調子說以下一些話:“我們也來個罷市!”“賣國賊真可惡,不知道他們具有什麼樣的心肝!”“不納租稅倒是個辦法,我們鄉鎮與都市同樣有切實的力量!”匆匆地各自順著回家的道路去了。

台上的煥之並不因聽眾走散了一部分而減少熱情。雨來了,站在露天的急於躲避,也是人情之常,他完全原諒他們;不過這原諒的念頭沉埋在意識的底裏,沒有明顯地浮上來。在他自己,從樹上滴下來的水點落在衣服上,頭頂上,麵頰上,睫毛上,濕和涼的感覺使他發生誌士仁人甘冒苦難的那種心情;他仿佛嫌這陣雨還不夠大,如果是狂暴的急雨還要好些,如果是鵝卵大的冰雹那就更好。他閉了閉眼,讓睫毛上的水滴同顴頰上的水條合流,便提高嗓音繼續說:“通常說‘民氣’‘民氣’,人民應當有一種氣焰,一種氣概。我國的人民,向來太沒有氣焰了,太沒有氣概了;強鄰拿我們來宰割,我們由它,當局把我們當禮物,我們也由它!民氣銷亡了,銷亡到不剩一絲一毫。然而不!現在各地人民一致起來救國,又悲壯,又熱烈,足見民氣到底還保存在我們這裏。鬱積得長久,發泄出來更加蓬勃而不可遏。我知道這一回的發泄,將為中國開一個新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