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卷(四)(3 / 3)

“煥之下來吧,雨越來越大,他們都散了,”蔣冰如仰起頭說;粗大的水點滴在他那滿呈感服神情的臉上,舊縐紗長衫的肩部和胸部,有好幾處茶盞大的濕痕。

“他們都散了?”煥之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才看見二三十個人的背影正在鞋底線一般粗的垂直的雨絲中踉蹌奔去,台前朝著自己的臉一個也沒有了。他按著淋濕的頭發,舍不得似地慢慢跨下台來,連聲嚷道:“可惜,可惜下雨了,下雨了,你還沒有講呢。”

他這話是對陸三複說的。這時陸三複站在校門的門限以內,垂直的雨絲就落不到他那身白帆布的新西服上;他心裏正在感謝這一陣雨,臨時取消了他這回並不喜愛的演講。但是他卻這樣回答:“不要緊,講的機會多著呢;不一定要今天在台上講,往後不論街頭巷口都可以講,反正同樣是發表我的意見。”

“不錯,街頭巷口都可以講;等會兒雨停了,我們就分頭出去!”煥之發見了新道路似地那樣興奮,全不顧濕衣衫貼著他的身體,摹寫出胸部與胳臂的輪廓。他又說:“這裏茶館很不少,一天到晚有人在那裏吃茶,正是演講的好地方;我們也該到茶館裏去。”

冰如最恨茶館,自從日本回來以後,一步也不曾踏進去過;現在聽煥之這樣說,依理當然讚同,但是總不願意自己或自己的同伴有走進茶館演講救國題目這一回事,便催促煥之說:“我們到裏邊去,把濕衣服脫了吧。”

從樹上滴下來的水點有黃豆一般大了,煥之仿佛覺得這才有點兒痛快;他望了望剛才曾經站滿幾百個聽眾現在卻織滿了雨絲的台前的空間,然後同冰如和三複回入校內。

煥之借穿了三複的舊襯衣,冰如把舊縐紗長衫脫了,一同坐在休憩室裏。學校裏似乎從來沒有今天這樣靜寂;隻聽雨聲像無數的蟹在那裏吐泡沫,白鐵水落篤洛洛地①(①用白鐵或毛竹片承受屋簷流下的雨水,彙集到直立的白鐵管或毛竹管流到地下,這就是“水落”。“篤洛洛”是擬聲。)發出單調的音響。有如幹過了一樁盛舉,他們帶著並不厲害的一種倦意,談論經過的情形以及事後的種種。冰如說:“今天的情形似乎並不壞。這裏的人有這麼一種脾氣,一味嘻嘻哈哈,任你說得噴出血來,總覺不關他們的事。我怕今天也會這樣,給我們澆一勺冷水。可是不,他們今天都在那裏聽,聽得很切心的樣子。”

“他們接了二十一條,我們印刷的那張東西,都瞪著眼睛仔細看。而且個個帶回去,沒有一個把它隨便丟了的。”陸三複這樣說,現出得意的神情,仿佛他平時稱讚某個運動家能跳多高能跑多快的時候一樣。

“究竟同樣是國民,國民的義憤大家都有的。”煥之這樣解釋,心裏盡在想許許多多的人經過先覺者的開導,一個個昂首挺胸覺悟起來的可喜情形。誰是先覺者呢?他以為像他這樣一個人,無論如何,總算得及格的國民。及格這就好;開導旁人的責任還賴得了麼?他擊一下掌,歎息說:“唉!我們以前不對;專顧學校方麵,卻忘了其他的責任!”

“你這話怎麼講?”冰如仿佛能領悟煥之的意思,但是不太清楚。

“我們的眼界太窄了,隻看見一個學校,一批學生;除此以外,似乎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我們有時也想到天下國家的大題目;但自己寬慰自己的念頭馬上就跟上來,以為我們正在造就健全完美的人,隻待我們的工作完成,天下國家還有什麼事解決不了的!好像天下國家是個靜止的東西,呆呆地等在那裏,等我們完成了工作,把它裝潢好了,它才活動起來。這是多麼可笑的一個觀念!”

“確然有點兒可笑。天下國家哪裏肯靜止下來等你的!”幾天來國內的空氣激蕩得厲害,蔣冰如自然也感覺震動;又聽煥之這樣說,對於他自己專辦學校不問其他的信念,不禁爽然若失了。

煥之點了點頭,接上說:“真是有誌氣的人,就應該把眼光放寬大些。單看見一個學校,一批學生,不濟事,還得睜著眼看社會大眾。怎樣使社會大眾覺醒,與怎樣把學校辦好,把學生教好,同樣是重要的任務。社會大眾是已經擔負了社會的責任的,學生是預備將來去擔任。如果放棄了前一邊,你就把學生教到無論怎樣好,將來總會被拖累,一同陷在泥淖裏完事。我現在相信,實際情形確是這樣。”

“這使我想起年頭在城裏聽到的許博士的議論了。”冰如臉上現出解悟的微笑,問煥之說:“不是跟你談過麼?許博士說學校同社會脫不了幹係;學校應該抱一種大願,要同化社會,作到這一層,才是學校的成功;假如作不到,那就被社會所同化,教育等等隻是好聽的名詞,效果等於零!我當時想這個話不免有點兒偏激;譬如修理舊房屋,逐漸逐漸把新材料換進去不行麼?學校教育就是專製造新材料啊。但是現在我也這麼想了,凡是材料就得從新製造,不然總修不成偉大堅固的建築物。我們要直接地同化社會,要讓社會大眾都來當我們的學生!”

“今天我們開始了第一課了。情勢很可以樂觀。我們向來是不曾去做,並不是沒有這個力量,‘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既然檢驗出我們的偷懶,以後就不容再偷懶。”

“‘是不為也,非不能也,’”冰如順著煥之的口調沉吟著。

這時候雨停了,簷頭還滴著殘滴。天空依然堆著雲,但發出銀樣的光亮。冰如和煥之不期然而然同時舉頭望天空,仿佛想這銀樣的光亮背後,就是照耀大幹的太陽,一縷安慰的意念便萌生在他們心裏。陸三複也有點兒高興;雨停了,每天到田野間跑步的常課不至於間斷了。

煥之回家,就穿著借來的舊襯衣,走進屋內,一種潮濕黴蒸的氣味直刺鼻管(這房屋是一百年光景的建築了),小孩的尿布同會場中掛的萬國旗一樣,交叉地掛了兩竹竿。他不禁感歎著想:唉,新家庭的幻夢,與實際相差太遠了!但是一種新生的興奮主宰著他,使他這感歎隻成為淡淡的,並不在乎的,他有滿腔的話要告訴佩璋,便走進臥房。

小孩是男的,出世有五個多月了。最近十幾天內,夜間隻是不肯睡熟,才一朦朧,又張開小嘴啼哭起來。體溫是正常,又沒有別的現象,病似乎是沒有的。隻苦了抱著他睡的母親;耐著性兒嗚他,奶他,整個的心都放在希望他安眠上,自己就少有安眠的份兒。這會兒小孩卻入睡了。輕輕把他放上床,她自己也感覺有點兒倦,隨即躺在他旁邊。漸漸地,眼皮闔上,深長的鼻息響起來了。

煥之看入睡的佩璋,雙眼都闔成一線,一圈青暈圍著,顯出一些紫色的細筋;臉色蒼白,不再有少女的光澤;口腔略微張開,嘴唇隻帶一點兒紅意。他便又把近來拋撇不開的想頭溫理一過:才一年多呢,卻像變化到十年以後去了,這中間真是命運在搗鬼!她這樣犧牲太可憐了;你看這憔悴的顏色,而且,憔悴的又豈僅是顏色呢!

他順次地想下去:“無論如何,我沒有怨恨她的道理。她的性情,嗜好,雖然變更得不很可愛,可是變更的原因並不在她;她讓生命曆程中一個猛烈的暗浪給毀了!我應該撫摩她的創傷,安慰她的痛苦;就是最艱難的方法,我也得采取,隻要於她有益。至於自己的歡樂,那無妨丟開不問;這當兒還要問,未免是自私的庸人了。”

他的眼光又移到依貼在母親胸前的小孩。這會兒小孩睡得很濃,臉色是絕對地安靜,與夜間那副哭相(大張著的嘴幾乎占全臉的一半,橫斜的皺紋構成可笑的錯綜)不大相同。膚色是嫩紅。垛起的小嘴時時吸動,夢中一定在吃奶呢。他想:“這樣一個小生命,猶如植物的嫩芽,將來材質怎樣優美,姿態怎樣可愛,是未可預料的。為了他,犧牲了一個母親的誌願和舒適,不一定就不值得吧。”愛的意念驅遣他的手去撫摩孩子的臉,暫時忘了其他一切。

警覺的母親便醒了,坐起身來,惺忪地望著煥之說:“你回來了?”

煥之坐下來,傍著她;這正是適宜於溫存的時候,因為常會作梗的孩子暫時放鬆了他們;並且他有滿腔的話要告訴她,並排坐著也暢適些。他說:“剛才回來。今天的講演會,來聽的人很不少。”

“唔。怎麼,你穿了這樣一件衣服?”

“剛才講演的時候,衣服全淋濕了。這是借的陸先生的。”

“全淋濕了?身體受了濕氣會不舒服的。濕衣服帶回來了麼?”

他稍微感到無聊,答了她的問,回到自己的頭緒上去說:“今天來聽的人都有很好的表示。他們憤懣,他們沉默;憤懣包蘊在沉默裏,就不同於浮光掠影的憂時愛國了。他們聽我們講演,把每一個字都咽下去,都刻在心上。這在我是不曾料到的,我一向以為這個鎮上的人未必能注重國家大事。——我們太不接近社會了,因而對社會發生這樣的誤解。告訴你,一個可喜的消息:從今以後,我們要把社會看得同學校一樣重,我們不但教學生,並且要教社會!”他說得很興奮,有如發見了什麼準會成功的大計劃似的,隨後的工夫就隻有照著做去罷了。當然,他所期望於她的是讚許他的大計劃,或者加以批評,或者貢獻些意見,使他的精神更為煥發,他的計劃更為周妥。但是,完全不相應,她接上來的是一句不甚了解他意思的很隨便的話:“難道你們預備給成人開補習班麼?”

這太淺薄了,他所說的意思要比她所料度的深遠得多;對於這樣淺薄的料度,他起了強烈的反感。但是他抑製著反感,隻搖著頭說:“不。我們不隻教大家認識幾個字,懂得一點淺近的常識;我們要教大家了解更切要更深遠的東西。”

“這樣麼?”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是不想再尋根究柢,就這樣不求甚解已經可以過去了。突然間她想起了什麼,嫌厭的表情浮上憔悴的臉,起身到衣櫥前,使氣地把櫥門開了。她要找一件東西,但是在久已懶得整理的亂衣堆裏翻了一陣,竟沒有找到。

他感傷地想:她竟不追問要教大家了解更切要更深遠的東西是怎麼一回事,這因為她是現在的她了!若在去年剛結婚的時候,這樣一個又重要又有味的題目,硬叫她放手也不肯呢。然而一直講下去與待她追問了再回答,效果是相同的,他便用懇求的聲調說:“不妨等會兒找東西,聽我把話講完了。”

但是她已經從櫥抽鬥裏找到她所要的東西了。是一雙小鞋,黃緞的麵,鞋頭繡一個虎臉,有紅的眉毛,黑瞳白鑲邊的眼睛,綠的扁鼻子,截齊的紅胡須,耳朵是另外綴上的,用紫綾作材料,鞋後跟翹起一條黃緞製的尾巴,鞋裏大概塞著棉絮一類的東西。她把小鞋授給他,帶著鄙夷的臉色故意地問:“你看這個,漂亮不漂亮?”

“啊?這個蠢……”他接小鞋在手,同時把話咽下去。他看了這顏色不調式樣拙劣的手工製品,不禁要批評它蠢俗不堪,但是他立刻猜想到這東西出自誰的手,故而說到半中便縮住了。他改為輕聲問:“是母親做的吧?”

“還有誰呢?我總不會做這樣的東西!”

“請你說輕一點兒。她做給孩子穿的?”

他站起來走到房門口,眼光通過外房和中間,直望母親的房門;心裏惴惴地想,又有什麼小糾紛待要排解了。

“自然算給孩子穿的。她拿給我有好幾天了;因為是這副樣子,我就擱在櫥抽鬥裏。”

“現在怎樣?”

他回身走近她,玩賞似地審視手中的母親老年的手澤,蠢俗等等的想頭是遠離了,隻覺得這上頭有多量的慈愛與苦辛。

“她今天對我說:‘五月快到了,從初一起一定要把我那雙老虎鞋給孩子穿上,這是增強保健,避毒免災的。’這樣的鞋,穿在腳上才像個活怪呢!”

“我看穿穿也沒有什麼。”

“不,我不要他穿,寧可讓他赤腳,不要他穿這樣的怪東西!”她頗有點兒執拗的意味。在類乎此的無關宏旨的事情上,他領略這意味已經有好幾回了。他的感情很激動,但並不含怒意,商請似地說:“隻是不穿要使她老人家不快活。”

“但是穿了之後,那種活怪的模樣,要使我不快活!”

他默然了。他的心緒麻亂起來,不清不楚地想:“老年人的思想和行為,常常遭到下一輩毫不客氣的否認和譏評,這也就是這樣的一幕。誰錯了呢?可以說雙方都沒有錯。然而悲哀是在老年人那一邊了!”這隻是一種解釋而已,對於怎樣應付眼前的事件,一時間他竟想不出來。

看了看她的嚴肅的臉,又看了看床上睡著的孩子,他的眼光終於悵然地落在手中小鞋的花花綠綠的老虎頭上。

窗外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