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卷(一)(1 / 3)

二十

“五四運動”猶如一聲信號,把沉睡著的不清不醒的青年都驚醒了,起來擦著眼睛對自己審察一番。審察的結果,知道自己錮蔽得太深了,畏縮得太甚了,了解得太少了,曆練得太淺了……雖然自己批判的字眼不常見於當時的刊物,不常用在大家的口頭,但確然有一種自己批判的精神在青年的心胸間流蕩著。革新自己吧,振作自己吧,長育自己吧,鍛煉自己吧……差不多成為彼此默喻隻不過沒有喊出來的口號。而“覺悟”這個詞兒,也就成為最繁用的了。

刊物是心與心的航線。當時一般青年感覺心裏空虛,需要運載一些東西來容納進去,於是讀刊物;同時又感覺心裏飽脹,仿佛有許多意思許多事情要向人家訴說,於是辦刊物。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刊物就像春草一般萌生;名稱裏大概有一個“新”字,也可見一時人心的趨向了。

一切價值的重新估定,漸漸成為當時流行的觀念。對於學術思想,對於風俗習慣,對於政治製度,都要把它們檢驗一下,重行排列它們的等第;而檢驗者就是覺悟青年的心。這好像是任何時候都可能發生的事,其實不然。一切既已排定了等第,人們就覺得再沒什麼可疑的,哪是甲等,哪是乙等,一直信奉下去,那倒是非常普通的事。若問甲等的是否真該甲等,乙等的是否非乙等不可,這常在人心經過了一陣震蕩之後。明明是向來寶貴的東西,何以按諸實際,竟一點兒也不見稀奇?明明是相傳有某種價值的東西,何以生活裏撞見了它,竟成為不兌現的支票?疑問越多,震蕩越厲害;枝枝節節地討究太不痛快了,索性完全推翻,把一切重行檢驗一下吧。這才使既定的等第變更一番。而思想上的這種動態,通常就稱為“解放”。

被重新估定而貶損了價值的,要算往常號稱“國粹”的綱常禮教了。大家恍然想,那是蠻性的遺留,無形的桎梏,可以範鑄成一個奴隸,一個順民,一個庸庸碌碌之輩,卻根本妨礙作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一向是讓那些東西包圍著,猶如魚在水裏,不知道水以外還有什麼天地。現在,既已發見了“人”這個東西,趕快把妨礙作“人”的丟開了吧!連帶地,常常被用來作為擁護綱常禮教的工具的那些學問,那些書本,也降到了很低的等第。崇聖衛道的老先生們翹起了胡須隻是歎氣,嘴裏嘀咕著“洪水猛獸”等等古典的罵人話,但奈何不得青年們要求解放的精神。

西洋的學術思想一時成為新的嗜尚。在西洋,瘋狂的大戰新近停止,人心還在動蕩之中,對於本土的思想既然發生了疑問,便換換口味來探究東方思想。而在我們這個國土裏,也正不滿意本土的思想,也正要換點兒新鮮的口味,那當然光顧到西洋思想了。至於西洋的學術,與其說是西洋的,不如說是世界的更見得妥當;因為它那種邏輯的組織,協同的鑽研,是應用科目來區分而不是應用洲別國別來區分的。天文學該說是哪一洲哪一國的呢?人類學又該說是哪一洲哪一國的呢?唯有包孕極繁富,組織欠精密,特別看重師承傳授的我國的學問,才加上國名而有“中國學”的名稱。稱為“中國學”,就是表示這一大堆的學術材料尚未加以整理,尚未歸入天文學人類學等等世界的學術裏頭去的意思。待整理過後,該歸入天文學的歸入天文學了,該歸入人類學的歸入人類學了,逐一歸清,“中國學”不就等於零麼?現在一般青年嗜好西洋學術,可以說是要觀大全而不喜歡一偏,要尋係統而不細求枝節。他們想,“中國學”的研討與整理,自有一班國學專家在。

從刊物上,從談論間,從書鋪的流水帳上,都可以看出哲學尤其風行。隨著“人”的發見,這是當然的現象。一切根本的根本若不究詰一下,重新估定的評價能保沒有虛妄麼?萬一有虛妄,立足點就此消失;這樣的人生豈是覺悟的青年所能堪的?哲學,哲學,他們要你作照徹玄秘,啟示究竟的明燈!

西洋文學也漸漸風行起來。大家購求原本或英文譯本來讀;也有人用差不多打定了根基的語體文從事翻譯,給沒有能力讀外國文的人讀。讀文學側重在思想方麵的居多,專作文學研究的比較少。因此,近代的東西特別受歡迎,較古的東西便少有人過問。近代文學裏的近代意味與異域情調,滿足了青年的求知與嗜新兩種欲望。

在政治方麵,那麼民治主義,所謂“德謨克拉西”,幾乎是一致的理想。名目是“民國”,但實際政治所表現的,不是君師主義,便是宰割主義;從最高的所謂全國中樞以至類乎割據的地方政府,沒有不是輪替采用這兩種主義,來塗飾外表,榨取實利的。而民治主義所標榜,是權利的平等,是意誌的自由;這個“民”字,從理論上講,又當然包容所有的人在內:這樣一種公平正大的主義,在久已厭惡不良政治的人看來,真是值得夢寐求之的東西。

各派的社會主義也像佳境勝區一樣,引起許多青年幽討的興趣。但不過是流連瞻仰而已,並沒有憑行動來創造一種新境界的野心,爭辯衝突的事情也就難得發生。相反兩派的主張往往發表在一種刊物上,信念不同的兩個人也會是很好的朋友,絕對不鬧一次架。

取一個題目而集會結社的很多,大概不出“共同研究”的範圍。其中也有關於行動的,那就是半工半讀的同誌組合。“勞動”兩個字,這時候具有神聖的意義。自己動手洗一件衣服,或者煮一鍋飯,好像做了聖賢工夫那樣愉快,因為曾經用自己的力量勞動了。從此類推,舉起鋤頭耕一塊地,提一桶水泥修建房屋,也是青年樂為的事;隻因環境上不方便,真這樣做的非常少。

尊重體力勞動,自己處理一切生活,這近於托爾斯泰一派的思想。同時,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和無抵抗主義也被收受,作為立身處世的準繩。悲憫與寬容是一副眼鏡的兩片玻璃,具有這樣聖者風度的青年,也不是難得遇見的。

以上所說的一切,被包在一個共名之內,叫做“新思潮”。統稱這種新思潮的體和用,叫做“新文化運動”。“潮”的起點,“運動”的中心,是北京;衝蕩開來,散布開來,中部的成都、長沙、上海,南部的廣州,也呈顯浩蕩的壯觀,表現活躍的力量。各地青年都往都市裏跑,即使有頑強的阻力,也不惜忍受最大的犧牲,務必達到萬流歸海的目的。他們要在“潮”裏頭沐浴,要在“運動”中作親身參加的一員。

他們前麵透露一道光明;他們共同的信念是隻要向前走去,接近那光明的時期決不遠。他們覺得他們的生命特別有意義;因為這樣認識了自己的使命,昂藏地向光明走去的人,似乎曆史上不曾有過。

二十一

冬季的太陽淡淡地照在小站屋上;幾株枯柳靠著柵欄挺起瘦長的身軀,影子印在地上卻隻是短短的一段。一趟火車剛到,汽機的“絲捧絲捧”聲,站役的叫喚站名聲,少數下車旅客的提認行李聲招呼腳夫聲,使這沉寂的小站添了些生氣。車站背後躺著一條河流,水光雪亮,沒入鉛色的田地裏。幾處村舍正嫋起炊煙。遠山真像入睡似的,朦朧地像籠罩在一層霧縠裏。同那些靜境比較,那麼車站是喧闐的世界了。

“樂山,你來了。歡迎!歡迎!”

倪煥之看見從火車上機敏地跳下個短小精悍的人,雖然分別有好幾年了,卻認得清是他所期待的客人,便激動地喊出來,用輕快的步子跑過去。

“啊,煥之!我如約來了。我們有五年不見了吧?那一年我從北京回來,我們在城裏匆匆見了一麵,一直到現在。我沒有什麼變更吧?”

好像被提醒了似的,煥之注意看樂山的神態,依然是廣闊的前額,依然是敏銳的眼光,依然是經常抿緊表示意誌堅強的嘴,隻臉色比以前蒼了些。他穿一件灰布的棉袍,也不加上馬褂;腳上是黑皮鞋,油光轉成泥土色,可見好久沒擦了。不知為什麼,煥之忽然感覺自己的青年氣概幾乎消盡了,他帶著感慨的調子說:“沒有變更,沒有變更,你還是個青年!”

這才彼此握手,握得那樣熱烈,那樣牢固,不像是相見的禮數,簡直是兩個心靈互相融合的印證。

“你也沒有變更,不過太像個典型的學校教師了,”樂山搖動著互相握住的手,無所容心地說。

火車開走了,隆隆的聲音漸漸消逝,小車站又給沉寂統治了。

“我雇的船停在後麵河埠頭,我們就下船吧。”煥之說著,提起腳步在前頭走。

樂山四望景物,小孩似地旋了個轉身,說:“我的耳朵裏像洗過的一樣,清靜極了,清靜到覺著空虛。你在這樣的地方,過的是隱士一般的生活吧?你看,田野這樣平靜,河流這樣柔和,一簇一簇的村子裏好像都住著‘無懷葛天之民’,隱士生活的條件完全具備了。”

隱士這個名詞至少有點兒優美的意味,但是在煥之聽來,卻像玫瑰枝一樣帶著刺的。他謙遜似地回答:“哪裏會過隱士一般的生活,差得遠呢!”

兩人來到河埠頭,舟子阿土便到船頭拄篙,預備給他們扶手。但是樂山不需要扶,腳下還有三級石級,一跳便到了船頭。煥之在後,也就跨上了船。

王樂山是煥之在中學校裏的同學,是離城二十裏一個鎮上的人。家裏開醬園,還有一些田,很過得去。他在中學校裏是運動的能手,跑跳的成績都不壞;因為身材短小靈活,撐竿跳尤其擅長,高高地粘在竹竿頭這麼挪過去,人家說他真像一隻猴子。與廚房或是教員搗亂,總有他的份。他搗亂不屬於多所聲張並無實際的那一派,他往往看中要害,簡單地來一個動作或是發一句話,使身受者沒法應付。他就是不愛讀書,不愛做功課。但是在校末了的一年忽然一變,他喜歡看些子書,以及排滿複漢的秘密刊物;運動是不大參加了,搗亂也停了手。這樣,與煥之的意趣很相接近,彼此便親密起來。

煥之經中學校長介紹,開始當教師的時候,樂山也受到同樣的待遇。樂山不是沒有升學的力量,他任教職完全是為社會做點兒事。但是三年小學教師的風味叫他嚐夠了;在煥之失望悲傷,但沒有法想的當兒,他卻丟了教職,一飛飛到北京,進了大學預科;到底他有飛的能力啊!兩地遠隔的朋友間的通信,照例是越到後來越稀,直到最近的二三年,煥之方麵每年隻有兩三封去信了;但是信中也提到新近的工作與樂觀的前途,而且不能算不詳細。樂山方麵的來信,當然,每年也隻有兩三封,他寫得很簡短,“知道什麼什麼,甚慰”之外,就隻略敘近狀而已。

最近,樂山為了學生會的什麼事情,特地到上海。煥之從報上看見了,突然發生一種熱望,要同樂山會會麵,暢談一陣。便照報上所載他的上海寓址寄了信去,請他到鄉間來玩幾天;如果實在不得空,今天來明天走也好,但千萬不能拒卻。煥之的心情,近來是在一種新的境界裏。佩璋的全然變為家庭少奶奶,新家庭的終於成為把捉不住的幻夢,都使他非常失望。在學校裏,由他從頭教起,可以說是很少襲用舊法來教的,就是蔣冰如的兒子宜華,蔣老虎的兒子蔣華這一班學生,最近畢業了,平心靜氣地估量他們,與以前的或是其他學校的畢業生並沒有顯著的差異:這個失望當然也不怎麼輕。但是,不知道是漸近壯年的關係呢,還是別的原因,像三四年前那種悲哀頹唐的心緒並不就此滋長起來;他隻感到異樣的寂寞,仿佛被關在一間空屋子裏,有的是一雙手,但是沒有絲毫可做的事情那樣的寂寞。誌同道合的蔣冰如,他的大兒子自華畢業一年了,留在家裏補習,不曾升學,現在宜華又畢了業,冰如就一心在那裏考慮上海哪一個中學校好,預備把他們送進去;對於學校裏的事情,冰如似乎已經放鬆了好些。並且,冰如頗有出任鄉董的意思;他以為要轉移社會,這種可以拿到手的地位應該不客氣地拿,有了地位,一切便利得多。這至少同煥之離開了些,所以更增加煥之的寂寞之感。湊巧舊同學王樂山南來的消息看在眼裏,樂山所從來的地方又是“新思潮”的發源地北京,使他深切地懷念起樂山來;他想,若得樂山來談談,多少能消解些寂寞吧。便寫了今天來明天走也好,但千萬不能拒卻那樣懇切的信。

樂山的回信使煥之非常高興,信中說好久不見,頗想談談,帶便看看他新營的巢窟;多留不可能,但三四天是沒有問題的。煥之便又去信,說明乘哪一趟火車來最為方便,到站以後,可以不勞尋問,因為自己準備雇了船到車站去接。

船慢慢地在清靜的河道中行駛,樂山按煥之的探問,詳細敘述“五四運動”燦爛的故事。他描摹當時的學生群眾十分生動;提到其中的一小部分人,懷著犧牲一切的決心,希望警覺全國大眾,他的話語頗能表達他們慷慨悲壯的氣概;談到腐敗官僚被打被燒的情形,言辭間又帶著鄙夷的訕笑。煥之雖然從報上知道了許多,哪裏抵得上這一席話呢?他的寂寞心情似乎已經解慰了不少,假如說剛才的心是溫的,那末,現在是漸漸熱起來了。待樂山語氣停頓的當兒,他問:“你怎麼知道得這麼仔細?一小部分人裏頭,也有個你在吧?”

樂山涎著臉兒笑了,從這笑裏,煥之記起了當年喜歡搗亂的樂山的印象。“我沒有在裏頭,沒有在裏頭,”是含糊的語調。他接著說:“‘新文化運動’一起來,學生界的情形與前幾年大不相同了。每個公寓聚集著一簇青年學生,開口是思想問題,人生觀念,閉口是結個團體,辦個刊物。捧角兒逛窯子的固然有,可是大家瞧不起他們,他們也就做賊似地偷偷掩掩不敢張揚。就是上海,也兩樣了。你想,上海的學生能有什麼,洋行買辦‘剛白度’①,(①英文comprador的譯音,即洋行買辦。)就是他們的最高理想!可是現在卻不能一概而論。我在上海住的那個地方,是十幾個學生共同租下來的,也仿佛是個公寓。他們分工作事,料理每天的灑掃飲食,不用一個仆役。這會兒寒假,他們在寓所裏盡讀些哲學和社會主義的書,幾天必得讀完一本,讀完之後又得向大家報告讀書心得。他們又到外邊去學習德文法文,因為外國文中單懂一種英文不濟事。像這班人,至少不是‘剛白度’的希冀者。”

煥之聽得入了神,眼睛向上轉動,表示冥想正在馳騁,感奮地說:“這可以說是學生界的大進步,轉向奮發努力那方麵去了。”

“這麼說總不至於全然不對吧,”樂山這句話又是含糊的語調。他忽然轉換話題,“你喜歡聽外麵的事情,我再給你說一些。現在男女間關係自由得多了:大家談解放解放,這一重束縛當然提前解放。”

“怎麼?你說給我聽聽。”

“泛說沒有什麼意思,單說個小故事吧。有個大學生姓劉的(他的姓名早給報和雜誌登熟了,大概你也知道),準備往美國留學,因為在上海等船沒趣味,就到杭州玩西湖。有幾個四川學生也是玩西湖的,看見旅館牌子上題著他的姓名,就進去訪問他,目的在交換思想。他們中間有個女郎,穿著粉紅的衫兒,手裏拿一朵三潭印月采來的荷花,麵目很不錯。那位大學生喜出望外,一意同女郎談話,藝術美育等等說了一大堆。女郎的心被感動了,臨走的時候,荷花留在大學生的房間裏;據說這是有意的,她特地安排個再見的題目。果然,大學生體會到這層意思,他借送還荷花為由,到她旅館裏找她。不到三天,就是超乎朋友以上的情誼了。靈隱,天竺,九溪十八澗,六和塔下江邊,常常可以看見他們的雙影。這樣,卻把往美國去的船期錯過了。兩個人自問實在分撇不開,索性一同去吧,便搭下一趟的船動身。同船的人寫信回來,他們兩個在船裏還有不少韻事呢。”

“這大概還是自由戀愛的開場呢。以後解放更徹底,各種方式的新戀愛故事一定更多。”

“我倒忘了,你不是戀愛結婚的麼?現在很滿意吧?我樂於看看你的新家庭。”

樂山無心的詢問,在煥之聽來卻像有刺的,他勉強笑著說:“有什麼滿意不滿意?並在一塊兒就是了。新家庭呢,真像你來信所說的巢窟,是在裏邊存身,睡覺,同禽獸一樣的巢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