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卷(三)(2 / 3)

“我覺得現實的境界與想望中的境界不一樣,而且差得遠。這幾天我時時刻刻想著的就是這個意思,我要告訴你。”煥之扼要地吐露他的意思,聲音沉著而懇摯。

“你想望過一個如何如何美妙莊嚴的境界了麼?”樂山回問,是老教師麵對天真的小學生的聲調。

“當然咯!”煥之的答應帶點兒詫異,這詫異裏包含著“你難道不麼?”

“我可不曾想望過!”樂山似乎已經聽見了煥之含意未伸的疑問。“我知道人總是人,這一批人搞不好,換一批人會突然好起來,那是忘掉了曆史的妄想。存這種妄想的人有他應得的報酬,就是失望的苦悶。莫非你已經陷在失望的苦悶裏了?”

“不,我沒有失望!”自信剛強的程度比以前有進步、對於最近看到的一切也覺得有不少滿意之處的煥之,聽到失望兩字,當然堅定地否認。“不過我以為我們應該表現得比現狀更好些,我們應該推動曆史的輪子,讓它轉得比平常快。”同時他用右手向空間推動。

“這就對了。我們能夠做的,隻有推動曆史的輪子,讓它轉得比平常快。我們努力呀!”樂山說到末了一句,不再是冷然的口吻,腳步也踏得重實點兒。

“就像對於教育方麵的措置,我以為應該取個較好的辦法。從前的教育不對,沒有意義,不錯呀;但是我們得把對的有意義的教育給與學生。改善功課呀,注重訓練呀,以及其他的什麼什麼,都是首先要討究的題目。”

“我想學校功課要在社會科學和生物學人類學方麵特別注重,才有意義,”樂山獨語似地說,隨著又說,“啊,我打斷你的話了。且不說我的意思,你說下去吧。”

“現在完全不討究這些,”煥之承接他自己的頭緒說,似乎沒有聽到樂山的插語。“學生們停了課,也不打算幾時給他們開學,卻隻顧把這個學校接收下來,把那個學校受領下來,像腐敗長官一到任,就派手下人去接管厘卡稅局一樣,這算什麼辦法?”

“先生,你要知道這也是必要的手續呢。”

“是必要的手續,我當然知道。但是在辦了手續之後,還有怎樣的方針,不是一次也不曾詳細討論過麼?唉,還有些很醜的現象呢!”煥之的聲音裏不免帶著氣憤,同時他感到發泄了鬱積以後的暢快。

“你說哪些是很醜的現象?”樂山明明知道煥之所指的是什麼,但是故意問;這種近乎遊戲的心情,在他算是精神勞動以後的消遣。

“你同我一樣,每一件都看在眼裏,而且,照你的思想和見解,你決不會不知道哪些是很醜的現象。你果真不知道麼?還是——”

“我知道,”樂山感動地回答,對於剛才的近乎遊戲的心情,仿佛覺得有點兒抱歉。“告訴你,推動曆史的輪子的熱望,我自問不比你差,事情投進你的眼裏,你以為看不慣的,一定也逃不了我的眼睛的檢察。”

“那就不用說了。總之,那種圖謀鑽營、純為個己的情形,常使我忽然呆住,發生疑念,這是不是在現在的時代?要是在已經過去的舊時代,那倒十分配合。但事實告訴我,這明明是在現在的偉大的新時代!”

樂山默然了。他想得很深,想到局勢推移的傾向,想到人才缺乏的可慮,想到已經過去的舊時代未必真成過去。悲觀在他心裏是紮不下根的;然而像寡援的將軍深入了敵陣那樣的焦慮,這會兒又強烈地沸騰起來。但是他不願意把這種焦慮說給煥之聽。他看煥之,像煥之自己所說的,終究是個簡單而偏於感情的人,如果說給他聽,無非使他增加些發生憤慨的材料而已,這又有什麼意思?

“我幾次提出我的鄉村師範的計劃,”煥之見樂山不開口,又傾吐他發泄未盡的憤慨,“你是竭力慫恿我草擬這個計劃的,他們大多數卻說這是比較可以從緩的事。我們是中國,是農民支撐起來的中國,卻說鄉村教育不妨從緩,那還有什麼應該從速舉辦的事!大家袖手談閑天看白雲就是了,還要革什麼命!”

“你們談教育的不是有這樣說法麼?勉強灌注的知識並不真切,須要自身體驗得來的才真切,所以孩子要弄火就讓他弄火,要玩刀就讓他玩刀。現在有些事情做得錯誤,正可比之於孩子的弄火和玩刀;待燙痛了手,割破了指頭的時候,該會得到些真切的知識。從這樣想,也不是沒有意義。”

“但是有早知道火會燙手、刀會割破指頭的人在裏頭呢。陪著大家一同去幹那初步的自身體驗,豈不是白吃苦頭,毫無意義。”

“那末你的意思怎樣?你要叫早知道火會燙手、刀會割破指頭的人從集團裏退出,站在一旁麼?”樂山的語音頗嚴峻。

“那並不,”煥之像被懾伏了似地回答。

“唔,並不。那還好。”樂山舒了一口氣,又說,“誰要站在一旁,誰就失去了權利,他隻能對著曆史的輪子呆看,看它這樣轉,那樣轉,轉得慢,轉得快,但是不能用自己的手去推動它!以我想,這樣的人絕對無聊。”

煥之似乎已從樂山方麵得到了好些慰藉;與樂山那石頭一般的精神相形之下,見得自己終於脆弱,因而自己勉勵自己,應該更求剛強,徒然的煩愁要盡力排斥。他想了一陣,捉住樂山的手掌,緊緊地捏著,說:“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句話有意思呢。”

“佛也許一輩子是地獄裏的住民,因為他願意與一切眾生負同樣的罪孽,受同樣的命運!”是樂山毅然的聲口。

煥之覺得手心裏熱烘烘的,他並非捏著一個人的手掌,簡直是捏著一顆熾炭一般的心。

二十九

十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煥之獨個兒坐在一條不很熱鬧的街上的一家小酒店裏。酒是喝過七八碗了,桌麵上豆殼熏魚骨之類積了一大堆,他還是叫夥計燙酒。半身的影子映在灰塵封滿的牆壁上,兀然悄然,像所有的天涯孤客的剪影。這樣的生活,十幾年前他當教員當得不樂意時是過過的,以後就從不曾獨個兒上酒店;現在,他回到十幾年前來了!

這幾天裏的經曆,他覺得太變幻了,太不可思議了。仿佛漫天張掛著一幅無形的宣告書,上麵寫著:“人是比獸類更為獸性的東西!一切的美名佳號都是騙騙你們傻子的!你們要推進曆史的輪子麼?——多荒唐的夢想!殘暴,愚妄,卑鄙,妥協,這些才是世間真正的主宰!”他從這地方抬起頭來看,是這麼幾句,換個地方再抬起頭來看,還是這麼幾句;看得長久點兒,那無形的宣告書就會像大梟鳥似地張開翅膀撲下來,直壓到他頭頂上,使他眼前完全漆黑,同時似乎聽見帶笑帶諷的魔鬼的呼號,“死!死!死!”

認為聖詩一般的,他時時歌頌著的那句“咱們一夥兒”,他想,還不是等於狗屁!既然是一夥兒,怎麼會分成兩批,一批舉著槍,架著炮,如臨大敵,一批卻挺著身軀,作他們同夥的槍靶?他忘不了橫七豎八躺在街上、後來甚至於用大車裝運的那些屍首,其中幾個溢出腦漿,露出肚腸的,尤其離不開眼前,看到什麼地方,總見那幾個可怕又可憐的形相好似畫幅裏的主要題材,而什麼地方就是用來襯托的背景。

自從那晚同歸敘談,捏住樂山的手掌作別以後,他再不曾會見過樂山。他無論如何料不到,那回分別乃是最後的訣別!消息傳來,樂山是被裝在盛米的麻布袋裏,始而用亂刀周圍刺戳,直到熱血差不多流完了的時候,才被投在什麼河裏的。他聽到這個消息,要勉強表現剛強也辦不到了,竟然發聲而號。他痛苦地回想樂山那預言似的關於頭顱的話。又自為寬解地想,樂山對於這一死,大概不以為冤苦吧。樂山把個己的生命看得很輕,被亂刀刺死與被病菌害死,在他沒有多大分別。自身不以為冤苦的死,後死者似乎也可以少解悲懷吧。但是,這個有石頭一般精神的樂山,他早認為尋常交誼以上的唯一的朋友;這樣的朋友的死別,到底不是隨便找點兒勉強的理由,就可以消解悲懷的。他無時不想哭,心頭沸騰著火樣的恨,手心常常捏緊,仿佛還感到樂山的手掌的熱。

密司殷是被拘起來了,他聽到她很吃點兒苦,是刑罰以外的侮辱,是獸性的人對於女性的殘酷的玩弄!但正因為她是女性,還沒被裝入麻布袋投到河裏;有好幾個人垂涎她的美豔的豐姿,她的生命就在他們的均勢之下保留下來。他痛心地仇恨那班人,他們不為人類顧全麵子,務欲表現徹底的惡,豈僅是密司殷一個人的罪人呢!

此外他又看到間隙與私仇正像燎原的火,這裏那裏都在蔓延開來,誰碰到它就是死亡。人生如露如電的偈語,到處可以找到證明的事實;朝遊市廛夕登鬼錄的記載,占滿了日報的篇幅。恐怖像日暮的烏鴉,展開了烏黑的翅膀,橫空而飛,越聚越多,幾乎成為布滿空際的雲層。哪一天才會消散呢?其期遙遙,也許宇宙將永遠屬於它!

他自然是無所事事了;鄉村師範計劃的草稿紙藏在衣袋裏,漸漸磨損,終於扔在抽鬥角裏。以無所事事之身,卻給憤恨呀,仇怨呀,悲傷呀,恐怖呀,各色各樣的燃料煎熬著,這種生活真是他有生以來未曾經曆的新境界。種種心情輪替地湧上心頭,隻有失望還沒輪到。他未嚐不這樣想,“完了,什麼事情都完了!”但是他立刻就想到,在訣別唯一的朋友樂山的那個晚上,曾經堅定地立誓似地對他說“我沒有失望!”樂山聽了這句話離開了人世,自己忍心欺騙他麼?於是竭力把“什麼事情都完了”這個意念撇開。同時記起樂山前些時說的現在還正是開始的話,好像又是個不該失望的理由。然而今後的希望到底在什麼地方呢,他完全茫然。前途是一片濃重的雲霧,誰知道往前走會碰到什麼!

這唯有皈依酒了。酒,歡快的人喝了更增歡快,尋常的人喝了得到消遣,而煩悶的人喝了,也可以接近安慰和興奮的道路。不等到天黑,就往這家小酒店跑,在壁角裏的座頭坐下,一聲不響喝他的悶酒:他這樣消遣,一連有四五天了。

鄰座是四個小商人模樣的人物,也已經喝了不少酒,興致卻正勃勃,“五啊!”“對啊!”在那裏猜拳。忘形的笑浮在每個人的紅臉上,一揮手,一顧盼,姿勢都像舞台上的角色。後來他們改換題目,矜誇地,肉麻地,談到法租界的春婦。一個卷著舌頭大聲說:“好一身白肉,粉嫩,而且香!”其餘三個便哄然接應:“我們去嚐嚐!去嚐嚐!”

煥之憎厭地瞪了他們一眼,對著酒杯咕嚕說:“你們這班蠢然無知的東西!這樣的局麵,你們還是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動動天君!難道要等刀架在脖子上,火燒到皮膚上,才肯睜開你們的醉眼麼?”

“嗤!”他失笑了。酒力在身體裏起作用,還沒到完全麻醉的程度,這時候的神經特別敏感,他忽然批判到自己,依舊對著酒杯咕嚕說:“我同他們兩樣的地方在哪裏?他們來這裏喝酒,我也來這裏喝酒;他們不動天君,我雖動也動不出個所以然;所不同者,他們嘻嘻哈哈,我卻默默不響罷了。如果他們回過來責問我,我沒有話可以回答。”

他喝了一口酒之後,又覺得這樣的想頭類乎莊子那套浮滑的話,怎麼會鑽進自己的腦子裏來的。這幾天來差不多讀熟了的日本文評家片上伸氏的幾句話,這時候就像電流一般通過他的意識界:現在世界人類都站在大的經驗麵前。麵前或許就橫著破壞和失敗。而且那破壞和失敗的痛苦之大,也許竟是我們的祖先也不曾經受過的那樣大。但是我們所擔心的卻不在這痛苦,而在受了這大痛苦還是真心求真理的心,在我們的內心裏怎樣地燃燒著。

這是片上伸氏來到中國時在北京的演講辭,當時登在報上,煥之把它節錄在筆記簿裏。最近檢出來看,這一小節勖勵的話仿佛就是對他說的,因此他念著它,把它消化在肚裏。

痛苦不是我們所擔心的,唯具有大勇的人才夠得上這一句。我要剛強,我要實做這一句!憤恨,仇怨,悲傷,恐怖,你們都是鬼,你們再不要用你們的魔法來圍困我,纏擾我,我對你們將全不擔心,你們雖有魔法也是徒然!

他把半杯殘酒用力潑在地上,好像這殘酒就是他所不屑擔心的魔鬼。隨著又斟滿了一杯,高高一舉,好像與別人同飲祝杯似的,然後啯嘟啯嘟一口氣喝幹了,喃喃自念:“真心求真理的心,在我的內心裏,是比以前更旺地燃燒著!你是江河一樣浩蕩的水也好,你是漫沒全世界的洪水也好,總之滅不了我內心裏燃燒著的東西!”他笑了,近乎浮腫的紅臉上現出孩子一般純真的神采,好像一點兒不曾嚐過變幻的世味似的。

但當放下空杯的時候,他臉上純真的神采立刻消隱了;他感到一陣突然的襲擊,空杯裏有個人臉,陰鬱地含著冷笑,那是樂山!於是思念像一群小蛇似地往四處亂鑽,想到樂山少年時代的情形,想到樂山近幾年來的思想,想到樂山的每一句話,想到樂山的第二期肺病;“他那短小精悍的身體,誰都以為是結核菌的俘虜了,哪知竟斷送於亂刀!刀從這邊刺進去,那邊刺進去,紅血像橡樹膠一樣流出來,那麻布袋該染得通紅了吧?他的身體又成個什麼樣子?當他透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轉的是什麼念頭?”仿佛胸膈間有一件東西盡往上湧,要把胸膛喉嚨脹破似的,他的眼光便移到灰塵滿封的牆上。啊!牆上有圖畫,橫七豎八的屍體,死白的腦漿膠黏著殷紅的血汁,斷了的腸子拌和著街上的灰沙,各個屍體的口腔都大張著,像在作沉默的永久的呼號。他恐怖地閉上眼睛,想他們在呼號些什麼,卻禁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了,哭開了頭反而什麼都不想,隻覺得現在這境界就是最合適最痛快的境界,哭呀,哭呀,直哭到永劫的盡頭,那最好。他猝倒似地靠身在牆上,眼淚陸續地淌,倒垂下來的蓬亂的頭發完全掩沒了眉額,哭聲是質直的長號。

“怎麼,哭起來了?”四個小商人模樣的人物正戴起帽子要走,預備去嚐法租界的“好一身白肉”,聽到哭聲,一齊住了腳回頭看。

“酒裝在壇子裏是好好的,裝到肚子裏就作怪了。本來,不會吃酒裝什麼腔,吃什麼酒!”就是那個標榜“好一身白肉”的這麼說,現在他的聲音更模糊了,但他自以為說得極有風趣,接著便哈哈地笑。

“想來是他的姘頭丟了他了。”一個瘦臉的看煥之三十多的年紀,麵目也還端正,衣著又並不襤褸,以為除了被姘頭拋棄,決不至於傷心到酒醉號哭;他也非常滿意自己的猜測,說罷,狂吸手中隻剩小半截的卷煙。

“姘頭丟了你,再去姘一個就是。伏在壁角裏哭,豈不成個沒出息的小弟弟?”第三個這樣勸慰,但並不走近煥之,隻望著他帶玩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