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卷(三)(3 / 3)

這些話,煥之絲毫沒有聽見;他忘卻了一切,他消融在自己的哭聲裏。

夥計走過來,並不驚異地自語:“唔,這位先生吃醉了。”又向四個也已吃到可以啼哭的程度的顧客說:“他今天多吃了兩三碗,醉了。前幾天沒多吃,都是好好的。”

“我原說,酒裝在壇子裏是好好的,為什麼不把多吃的兩三碗留在壇子裏呢?哈!哈!哈!走吧,走吧,法租界的鐵門快要關了。”

四個人便搖晃著由酒精主宰的身體下樓而去。

“先生,醒醒吧!喂,先生!”夥計推動煥之的身軀。

“你告訴我,什麼時候會見到光明?”這完全出於下意識,說了還是哭。

“現在快九點了,”夥計以為他問的是時刻,“應該回去了。這幾天夜裏,早點兒回去睡覺為妙。”

“你說是不是有命運這個東西?”

“算命麼?”夥計皺了皺眉頭,但是他有的是招呼醉人的經驗,便用大人哄小孩的聲調說,“有的,有的,城隍廟裏多得很,都掛起招牌,你要請教哪一個由你挑。要現在就去麼?那末,醒醒吧!”

“有的麼?你說有的麼?哇……哇……我也相信有的。它高興時,突然向你襲擊,就叫你從高高的九天掉到十八層地獄!”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夥計不免感到煩惱,更重地推動他。

“我要脫離它的掌握,我要依舊超升起來,能不能呢?能不能呢?”

夥計見他醉到這樣,知道非用點兒力氣不能叫他醒過來了;便抱起他的身軀,讓他離開坐椅,四無依傍地站著。

他的雙腳支持著全身的重量,同時感覺身軀一挺,他才回複了意識,雖然頭腦裏是昏騰得厲害。他的眼睛開始有著落地看四周圍,從淚光中辨清楚這是酒店,於是記起號哭以前的一切來了。長號便轉成間歇的嗚咽,這是餘勢了,猶如從大雨到不雨,中間總得經過殘點滴溚的一個階段。

“先生,回去吧,如果懶得走,我給你去雇輛車,”夥計親切地說。

“不,哪裏!我能走回去,不用車。”他的手抖抖地掏出一把小銀元付酒錢。

在街上是腳不點地地飛跑,身軀搖晃異常,可是沒有跌倒。也沒有走錯路,徑進寓所,摸到自己的床鋪倒頭便睡。女子中學是消滅了,像被大浪潮衝去的海邊的小草一樣;因而他與一個同事租住人家的一間樓麵,作為暫時的寓所。那同事看他回來,聞到觸鼻欲嘔的一陣酒氣。

半夜裏他醒來,口舌非常幹燥,像長了一層硬殼;頭裏劇痛,說不來怎麼個痛法;身體徹骨地冷,蓋著一條棉被好像沒有蓋什麼;四肢都發酸,這樣屈,那樣伸,總是不舒服。同事聽見他轉側,問他為什麼睡不著。他顫聲回答:“我病了!”

三十

早上,那同事起來摸煥之的前額,是燙手的高度的熱。他連聲叫喚“給我喝水”,喝了兩滿杯還是喊嘴裏幹。腹部鼓鼓的,時時作響;起來了好幾回,希望大便,卻閉結著排泄不出來。神色見得很困頓;咻咻地,張著嘴盡是喘氣。這分明是大病的排場,那同事就替他去請醫生。

下午醫生來了。做了應有的一切手續,醫生冷峻地宣告說:“大概是腸窒扶斯,明天熱度還要高呢。”寫好藥方便匆匆去了。

腸窒扶斯!煥之在半昏沉中聽到這個名詞,猶如半空中打下個霹靂;他仿佛看見墨黑的死神已經站在前麵了。對於自己的死亡,近十年來他沒有想到過,即使恐怖占領了大地的最近時期,他也不相信自己會遇到什麼危險;有如生活在大陸上的人,不去想那大陸的邊緣是怎麼樣的。此刻,卻已經臨到沿海的危崖,掉下去就是神秘莫測的大海。他夢囈似地說:“腸窒扶斯!我就要結果在腸窒扶斯吧?三十五不到的年紀,一點兒事業沒成功,這就可以死麼?唉,死吧,死吧!脆弱的能力,浮動的感情,不中用,完全不中用!一個個希望抓到手裏,一個個失掉了,再活三十年,還不是那樣?同我一樣的人,當然也沒有一個中用!成功,是不配我們受領的獎品;將來自有與我們全然兩樣的人,讓他們去受領吧!啊,你腸窒扶斯!”

他牽腸掛肚地懷念著佩璋;又好像她就在這裏,但是隻見個背影,絕不回過頭來。

“啊,佩璋!我了解你,原諒你!回過頭來呀,我要看看你當年烏亮亮的一對眼瞳!為什麼還不回過來呢?我離開了你,你寂寞得苦;現在,我在你身邊了!盤兒功課好,我喜歡他。但是尤其要緊的是精神好,能力好。要剛強!要深至!莫像我,我不行,完全不行!母親呀,你老了,笑笑吧,莫皺緊了眉頭。為了你的可憐的兒子,你就笑笑吧!啊,你腸窒扶斯!”

那同事在旁邊聽他一半清楚一半模糊的話,實在有點兒窘,而且怕,隻好推動他說,想寫封快信到他家裏去,請他夫人出來擔任看護,比較周妥得多。他仿佛要坐起來的樣子,急急駁正說:“快信太慢,在這個時期,尤其慢。你替我打個電報吧,叫她今天就來!”

那同事暗地搖搖頭,他那鎮上哪裏通電報,足見他昏迷得厲害了。且不管他,便寫了封信出去投寄快郵。又知道他的妻兄住在英租界的某旅館裏,順便也去通知了一聲。

下一天上午十點光景,樹伯來了。他走近病人床前呼喚:“煥之,煥之,你病了麼?我來了。”

“你?你是誰?”煥之抬起上眼皮,似乎很沉重,瞪著眼睛說。“喔,你是樂山。你來得好極了,我們一同去開會。”

那同事悄然向樹伯說:“你看,病到這樣地步了!昨夜吃下的藥不見效,熱度像醫生所說,比昨天更高了。”他又想喚醒煥之,說,“喂:是你令親金樹伯金先生來了!”

“啊?你說有命運這個東西麼?”又是全不接榫的囈語。

“唉!”樹伯焦心地歎著氣,兩個手指頭在架著金絲邊眼鏡的鼻梁部分盡是摩擦,像要摩平那些皺紋似的。“今天還是請昨天那個醫生吧。”他說著,環視室內。真是很可憐的一間屋子:兩個床鋪,一橫一豎擺著,便占去了全麵積的三分之一。沿窗一張方桌子,兩個粗製的圓凳子。桌麵亂堆著書籍、報紙、筆、硯、板刷、熱水瓶之類,幾乎沒有空處,各樣東西上都布著一層煤灰和塵沙。沿窗左角,孤零零地擺個便桶。右角呢,一個白皮箱,上麵馱著一個柳條箱,紅皮帶歪斜地解開著。此外再沒有別的東西。樹伯看著,頗感覺淒涼;在這樣的環境中生病,就不是重病也得遲幾天痊愈。他又想煥之本不該離開了家庭和鄉間的學校來到上海,如果境況能好點兒,自然向好的方麵遷調,現在卻弄成失業飄零,那遠不如安分地守在鄉間好了。而況這個病是著名的惡症,看它來勢又並不輕,說不定會發生變故;那更不堪設想了,老母,弱妻,幼子,家裏空無所有,怎麼得了!他不禁起了親情以外的難以排遣的憂慮。

醫生重行診察過後,炫能地說:“不是我昨天說的麼?今天熱度又升高半度了。明天還要升高呢。”

“不至於發生變故吧?”樹伯輕聲問,神色惶急,失掉了他平時閑適的風度。

“現在還說不定,要一禮拜才有數。先生,是腸窒扶斯呢!最好能與旁人隔絕,否則或者要傳染開來。”醫生說了職務上照例的話,又開了藥方自去。

樹伯遷延到夜間八點鍾,向那同事表示歉意,說:“租界的鐵門關得早,現在隻好回去,明天再來。留先生獨個兒陪著病人,真是說不盡地抱歉,也說不盡地感激!好在舍妹那邊既然有快信去,後天總可以到來。那就有她照顧一切了。”

“有我在這裏,先生放心回去。傳染的話,雖然有這個道理,但我是不怕的。”那同事想到兩年來的友誼以及最近時期的相依飄零,湧起一種俠義的心情,故而負責地這樣說。

“難得,難得!”樹伯好像做了壞事似的,頭也不回,便跑下黑暗的扶梯。

煥之是完全昏迷了,囈語漸稀,隻作悶得透不過氣來似的呻吟。臉異樣地紅;眼睛閉起;嘴唇幹到發黑,時時翕張著。身體常想牽動,然而力氣衰弱,有牽動之勢而牽動不來,蓋在身上的一條棉被竟少有皺痕。

但是他看見了許多景象,這些景象好像出現在空空的舞台上,又好像出現在深秋時候布滿了灰色雲層的天空中,沒有裝飾意味的背景,也沒有像戲劇那樣的把故事貫穿起來的線索。

他看見許多小臉相,奸詐,浮滑,粗暴,完全是小流氓的模型。倏地轉動了,轉得非常快。被圍在中心的是個可憐的蒼蠅。看那蒼蠅的麵目,原來是他自己。再看那些急急轉動馬上要把蒼蠅擒住的,原來是一群蜘蛛。

他看見一群小仙人,穿著彩色的舞衣,正像學校遊藝會中時常見到的。他們愛嬌,活潑,敏慧,沒有一處不可愛。他們飛升了,升到月亮旁邊,隨手摘取晶瑩的葡萄來吃。那葡萄就是星星。再看小仙人們的麵目,是蔣華、蔣自華、蔣宜華等等,個個可以叫出他們的姓名。

他看見一個穿著青布衫露著胸的人物,非常麵善,但記不清他是誰。他舉起鐵椎,打一塊燒紅的鐵,火花四飛,紅光照亮他的臉,美妙莊嚴。一會兒他放下鐵椎仰天大笑,嘴裏唱著歌,仿佛是“我們的……我們的……”忽然射來一道電光,就見電影的字幕似地現出幾個字:“有屈你,這時候沒有你的份!”天坍山崩似的大災禍跟著降臨,塵沙迷目,巨石擊撞,毒火亂飛。經過很久很久的時候,眼前才覺清楚些兒。那露胸的人物被壓在亂石底下,像一堆燒殘的枯炭;白煙嫋嫋處,是還沒燒完的他那件青布衫的一角。

他看見頭顱的跳舞。從每個頭顱的頸際流下紅血,成為通紅的舞衣。還有飾物呢,環繞著頸際的,糾纏在眉間耳邊的,是肚腸。跳舞的似乎越聚越多了,再沒有回旋進退的餘地;舞衣聯成洶湧的紅海,無數頭顱就在紅波上麵浮動。不知道怎麼一來,紅海沒有了,頭顱沒有了,眼前一片黑。

他看見母親,佩璋,蔣冰如,王樂山,徐佑甫,陸三複,金樹伯,劉慰亭,他們在開個慶祝宴,王樂山是其中被慶祝者。好像是宴罷餘興的樣子,樂山起來表演一套小玩意兒。他解開衣服似地拉開自己的胸膛,取出一顆心來,讓大家傳觀。大家看時,是鮮紅的活躍的一顆心;試把它敲一敲,卻比鋼鐵還要剛強。他又摘下自己的頭顱,滿不在乎地拋出去。接著他的動作更離奇了,他把自己的身體撕碎,分給每人一份,分下來剛好,不多也不少。受領他的贈品的都感服讚歎,像麵對著聖靈。

他看見個女子,全身赤裸,手足都被捆住。旁邊一個青年正在解他的漂亮西裝。他的臉抬起來時,比最醜惡的春畫裏的男子還要醜惡。

他看見一盞走馬燈,比平常的大得多,剪紙的各色人物有真人一般大,燈額上題著兩個大字,“循環”,轉動的風輪上也有兩個大字,“命運”。

他看見佩璋站在灑著急雨的馬路中間。群眾圍繞著她,靜候她的號令。她的截短的頭發濕透了,盡滴水,青衫黑裙亮亮地反射著水光。她喊出她的號令,同時高舉兩臂,仰首向天,像個勇武的女神。

他看見無盡的長路上站著個孩子,是盤兒。那邊一個人手執著旗子跑來,神色非常困疲,細看是自己。盤兒已作預備出發的姿勢,蹲著身,左手點地,右手反伸在後麵,等接旗子。待旗子一到手,他就像離弦的箭一樣發腳,絕不回顧因困疲而倒下來的父親。不多一會兒,他的小身軀隻像一點黑點兒了。在無盡的長路上,他前進,他飛跑……佩璋獨自趕到上海,沒有送著煥之的死,煥之在這天上午就絕了氣。她的悲痛自不待說。由樹伯主持,又有那個同事幫助料理,成了個簡單淒涼的殯殮。樹伯看傷心的妹妹決不宜獨自攜柩回去,便決定帶了夫人伴行,好在時勢的激浪已經過去,就此回到家鄉去住,也不見得會遇到什麼可怕事情了。

設奠的一天,蔣冰如來吊,對於淚痕狼藉的佩璋和驟然像加了十年年紀的老太太,說了從衷心裏發出的勸慰話。佩璋雖然哀哭,但並不昏沉,她的心頭萌生著長征戰士整裝待發的勇氣,她對冰如說:“盤兒快十歲了,無妨離開我。我要出去做點兒事;為自己,為社會,為家庭,我都應該做點兒事。我覺悟以前的不對,一生下孩子就躲在家裏。但是追悔也無益。好在我的生命還在,就此開頭還不遲。前年煥之說要往外麵飛翔,我此刻就燃燒著與他同樣的心情!”

老太太的淚泉差不多枯竭了,淒然的老眼疑惑地望著媳婦。盤兒也想著父親流淚,又想象不出母親要到哪裏去,他的身體軟軟地貼在母親膝上。

在旁的樹伯當然不相信她的話,他始終以為女子隻配看家;但從另外一方麵著想,覺得也不必特別提出反對的意見。

冰如歎了口氣,意思是她到底是躲在家裏的少奶奶,不知道世路艱難,丈夫死了,便想獨力承當丈夫的負擔。但是在原則上,他是讚成她的。他對她點頭說:“好的呀!如有機會,當然不妨出去做點兒事。

“一個人總得有點兒事做才過得去,”這時候他說到他自己了。那一班同他為難的青年,現在固然不知奔竄到哪裏去了,但與青年們同夥的蔣士鑣獨能站定腳跟,而且居然成為全鎮的中心;在蔣士鑣,似乎不再有同他為難的意思,然而他總覺得這個世居的鄉鎮於他不合適。什麼校長呀,鄉董呀,會長呀,從前想起來都是津津有味的,現在卻連想都不願意想起。可是,悠長的歲月,未盡的生命,就在家裏袖著雙手消磨過去麼?向來不曾閑過的他,無論如何忍不住那可怕的寂寞。於是在茫茫的未來生涯中,他開辟出一條新的道路。他看看佩璋又看看樹伯說:“沒有事做,那死樣的寂寞真受不住。我決定在南村起房子。那地方風景好,又是空地,一切規劃可以稱心。房子要樸而不陋,風雅宜人。自己住家以外,還可以分給投契的親友。這就約略成個‘新村’。中間要有一個會場,隻要一個大茅亭就行。每隔幾天我在裏邊開一回講,招集四近的人來聽。別的都不講,單講衛生的道理,治家的道理。世界無論變到怎麼樣,身體總得保衛,家事總得治理。人家聽了我的,多少有點兒好處。而且,大概不會有人來禁止我的。”

他望著煥之的靈座,又說:“煥之若在,他一定不讚同我的計劃,他要說這是退縮的思想。但在我,眼前唯有這一條新的道路了!”

1928年1月至11月15日寫畢。

刊《教育雜誌》20卷1-12號,署名葉紹鈞。

1929年8月由開明書店出版單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