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和俄國近來怎麼樣?”挺鄭重的聲調,探索的眼光注定在對方作倒U紋的眉心。
電風扇嗡嗡嗡,好像在夢裏。一個蒼蠅敏捷地停在玻璃杯口,想嚐嚐檸檬汽水什麼味道;但是,不等那幾個給卷煙熏黃了的指頭拂過,它又飛到窗沿上觀賞大上海的夜景去了。
“大概接近了一點兒吧,”是倒U的全部答案。
這邊探索的眼光也就表示出頓開茅塞的歡喜;同時嘴裏幾乎要說出來,“若不逢國際情勢專家,安得聞此言也!”
“客來,”穿白衣服的茶房引進來禿頂的中年人。
那進來的人對於自己的不戴草帽似乎不能釋然,他一邊脫長衫,一邊感歎說:“隻怕全是某國貨。”說到這裏他才想到還不曾點明話題,便接著說:“剛才去買草帽,走了四家鋪子,還是沒有買成。他們都說是國貨,看牌子的確沒有某國貨字樣,但是哪裏斷得定呢?不戴草帽也行,讓太陽曬著也是健康之一道。”他撫摩著禿頂坐下來,眼光正射在壁上的誰的新草帽,便又指著說:“像這一種,麥稾辮這樣闊,色澤又白得厲害,恐怕也靠不住。”
新草帽的主人也就是今晚宴會的主人,他感到淡淡的不舒快,辯解說:“我想也注意不了這許多,隻得信任店家的話。他們說這是國貨,我就買了。”
“唔,”倒U嚴肅地點頭,好像對於主人的主張表示同情,但也像對於國際情勢突然有了新的解悟似的。
“聽說子衡要到××大學去,”禿頂放棄了草帽的話題,另外引起一個頭緒。
“是呀,”主人這才覺得高興,他望著擺著銀杯牙筷和四盤水果的席麵說,“所以請幾位朋友來同他敘敘。”
“那邊欠薪不欠薪?”
“現在已經發了五月份的五分之二,”倒U搶著回答,可知他所關心的不單是國際情勢,至少他還在搜集“各大學發薪統計表”的材料。“聽說那五分之三本月底也可以拿到。”
“那倒還好,並不是完全有名無實的,”禿頂說著,欣快地點一支卷煙,就讓它粘在唇間。
“的確,”主人站了起來,“大學的真實意義就在發得出薪水,維持一班教員的生活。如果辦不到這一層,便毫無意義,不如關起門來的好。”
倒U的眉心更加皺了,成為五六個重疊的倒U;他幹咳一聲,似乎關照別人自己將要發表意見了,但終於把意見咽了下去。
禿頂卻接上說:“這個話再痛快不過。為教育,為文化,隻是會場裏或者宣言書上才用得到的話。實際上,有名無實的教授誰高興當。去年秋季,我在××,一個月不發薪,兩個月不發薪,我打聽明白,就是加入索薪團也沒有用,我就跑了回來。”粘在上唇的半支卷煙將要掉下來了,趕忙用下唇托住,吸了一口,又說:“隻有小陸,盡待在那裏,直到今年。他自有他的道理。他不比我們,他在國內大學讀書也沒畢過業;這樣,他可以混到一個資格,再到別處去,堂而皇之是前××大學教授了。”
“聽說小陸很有點兒傻幹的勁兒,”主人站在禿頂的前麵,“他整天地查書編講義;他的課程是什麼呀?——想不起了,總之很生僻的。”
“叫‘敦煌的佛教藝術’。哪一個大學裏有過這樣的課程!”禿頂把煙蒂吐在地上,一腳踩滅了;他也站了起來,說:“他還有奇怪的主張呢。他說按照書本子教課的不配當大學教授,書本子應該讓學生自己去看。他說大學教授要把自己的研究心得講給學生聽,猶如乳母,不把現成的食品喂嬰兒,卻給喝自己身上的乳汁。你想,每天的上課鍾要敲六七回,每敲一回就有若幹教授要去上課,如果課課有研究心得可講,他們不會著書立說去抽版稅嗎?還當什麼‘欠薪“索薪’的教授?”他的頭頂反射著漆器似的光,因為頭部顛動,光也閃爍不定。
“這完全是理想主義,”主人帶笑說。“就是西洋,這樣的教授也未必多吧。”
倒U暗地窺看一下左腕的時表,左手就順勢按摩下頷的胡須根;他說:“理想主義碰到了唯物史觀,就被打得粉碎了。”
“不錯。小陸到用完了太太那一點兒錢的時候,到非有一塊半現錢一點鍾的收入來維持生活不可的時候,就什麼功課都要馬馬虎虎教一下了。這就是唯物史觀打碎理想主義,哈哈哈!”禿頂愉快地坐到原座上,又點著一支卷煙。
“現在什麼都是唯物史觀,有趣,”主人開始溫雅地踱步,但眼光不免連續地向門的方麵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