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之五:(1 / 2)

重印後記粉碎了“四人幫”之後,人民文學出版社要重印一批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小說,把我的《倪煥之》也列入了選題,來征求我的意見。

我先是不同意重印。我想,自從毛主席發表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好小說出現了不少;解放以來,小說的成績更不能低估。《倪煥之》跟那些好小說比起來,思想、技巧以及語言都差得很遠。要重印,應該先印那些好小說,輪不到《倪煥之》。

可是後來我同意重印了。我想,“四人幫”對文藝采取專製主義,扼殺“百花齊放”的方針,這是必須揭露,必須批判的。揭露批判可以開會,可以寫文章;而重印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作品,讓大家看看“四人幫”竭力詆毀的那些作品到底怎麼樣,同樣是揭露批判。因此我支持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做法。

我又想,二十年代曾經有過一本《倪煥之》,曾經有過倪煥之這樣的人,讓青年們看看也沒有什麼害處。當時的青年要尋找真理多麼難啊!倪煥之是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免不了軟弱和動搖。他有良好的心願,有不切實際的理想,找不到該走的道路。在那大變動的年代裏,他的努力失敗了,希望破滅了,隻好承認自己不中用,朦朧地意識到:將來取得成功的“自有與我們全然兩樣的人”。中國革命得到毛主席的領導,終於成功了。現代的青年看倪煥之,一定覺得很陌生,覺得他是個“與我們全然兩樣的人”。現代的青年決不會重複倪煥之那樣的遭遇和苦惱。祝願青年們萬分珍惜自己的幸福,拋棄一切因襲,在解放全人類的大道上勇猛精進。

葉聖陶1978年4月

投資

我滿頭是汗,從三等車的門口擠下來,腳踏著月台的水門汀地;我踏著了上海的土地。一隻小皮箱提在右手裏,一把陽傘挾在左腋下,一個小紙包藏在裏麵小衫的左邊的口袋裏。一個腳夫慌忙地奔過,在我身上撞了一下,我的左手便機械似地按到胸腹交界的部分。在,位置一點沒有動,小紙包依然酣睡在口袋裏。我舒了一口氣,把腳提得高一點,急速地向前走。

離開家庭雖然還不滿五個鍾頭,我的兩隻手按到胸腹交界的部分卻不知有多少回了。我身上從來沒有帶過這麼多的錢。兩百五十塊,全是中國銀行的鈔票,五塊的。放到了口袋裏,媽媽替我在袋口縫了兩針,這可稱穩妥了;可是兩隻手並不就此放心,還是要輪替地按,按,按,好像犯了胃病似的。

爸爸把這一疊鈔票授給我的時候,他的白皙而露出青筋的手微微發抖,他說:“這裏兩百五十塊,要當心!到了上海,就寄存在伯伯那裏,等考取了繳費再向他拿。”

爸爸對於金錢是非常愛惜的。但是支出大量的可愛的金錢作資本,博取比資本多出多少倍的贏利,這樣的機會究竟不宜錯過:這是他授給我鈔票時的心情,我知道。

我接鈔票在手,一張一張地數了一遍,就拿一張報紙包起來;同時我感到一陣說不出所以來的慚愧,好像我占了爸爸的便宜,好像我搶了爸爸的東西。還有,爸爸說等考取了繳費,我真能考取麼?自己的實力自己知道得清楚:“英”“國”“算”勉強及格,什麼功課都隻浮浮地記得一些輪廓,我真能考取麼?倘若命運判定我不用繳費,這包鈔票隻好原封不動地繳還爸爸,那時候,爸爸的心情又將怎樣呢?

坐在三等車裏,我無心玩賞兩岸的水田,無心觀看南翔以東日兵轟炸的痕跡,也無心聽同車旅客此呼彼應地談論的身邊私事以至國家大事;我隻是茫茫然,剛才的說不出所以來的慚愧老是盤踞著不去,失望的預兆又似乎一回比一回清楚地在心頭露臉。於是,我的兩隻手輪替地按到胸腹交界的部分去。

“元官!”

聽得有人喚我的小名,我定睛看去,逆著人群的潮流而來的是伯伯家的傭人阿根。我心裏一鬆,好像已經到了伯伯家裏了。

飯後,伯伯吸著雪茄,眼睛似閉不閉的。我坐在他旁邊;看到他的頭發,心想去年他去看我們時,白頭發還沒有這麼多。電扇輕輕地勻勻地旋轉著;當門的簾子直垂到地,一動也不動。

“你到底要去考大學,”伯伯吐了一縷白煙,看著我說。

“爸爸說的,不考大學也沒有地方好去;況且,大學畢業究竟是個資格,這筆錢花了也值得的。”

“因此,就決意投資了?”伯伯的口吻是在譏嘲他的弟弟。

“是這樣,”我用寫實的態度回答。

“沒有話說,我們的生活是被注定了浸漬在投資裏頭的。”伯伯轉為感歎的調子說:“我從前投資進大學,出了大學,當教師取盈利;後來因為當教師沒意思,辭掉了,搞個廠,直到如今,豈不是仍然不出投資的範圍?現在你又要去投資了!”

“我擔心的是考不進大學,”我不知道伯伯何所為而感歎,難道他也學著青年人的樣轉變了意識麼?雖然這樣想,我並不問他,卻把我的心事透露了出來,意思是要他作我的參謀,使我有點兒把握。

“沒有的事!”伯伯搖頭,堅決地說。“幾曾見‘先施’‘永安’拒絕過錢袋飽滿的人?你帶有兩百五十塊錢,大學也決不會拒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