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之五:(2 / 2)

“到底要看程度的,”這樣說時,我就想到各大報第一二兩張的廣告頁以及教育新聞欄,這個大學的校長是某偉人,教授是某某某某等學者,那個大學的校長是某大家,教授是某某某某等學者,難道他們不用精密的天平稱量程度,就胡亂錄取新生的麼?以偉人的身分,大家的身分,學者的身分,我相信他們決不至於如此。

“你去過大世界麼?”伯伯提出了這突兀的問題,重又吸他的雪茄。

“前年跟媽媽來上海,去過的。”

“你不要把大學看做怎樣莊嚴怎樣了不起的所在;一個大學就是一個大世界。甲教授在A一講堂講他的那一套,乙教授在B三講堂講他的那一套;這和人人笑在三樓表演口技,王美玉在二樓唱文明新戲情形相同。男學生趿著拖鞋來了,女學生帶著小鏡子胭脂盒兒來了,聽得不合意,就換一個講堂,或者索性走到校園裏看新開的花兒,回到寢室裏睡午覺去;這和大世界的遊客又有什麼兩樣?”

“嘻,”我笑了;如果我能夠考進,大學的趣味一定不壞,比較中學一定有絕然不同的地方。

“不過,”伯伯繼續說,“一張大世界的遊券隻要兩角錢,大學卻貴得多了。因此大學的遊客遠不及大世界那麼多,是不是?你既準備了兩百五十塊錢,你就具備了遊客的資格,當然進去就是,還有什麼問題?”

“我想多考幾個大學,”我終於把這幾天私下裏盤算的結論跟伯伯商量。

“這有什麼不可以,隻要考試日子不衝突就是了。”伯伯示意給我,那收音機旁邊有當天的報紙,“我們把各大學的廣告來看一看吧。”

我在三個大學報了名。考試日子並不衝突,甲大學最先。

我走進甲大學的門,“大世界”,這一念突然竄入我的意識。煤屑路通到各個散處的建築,各色的大麗花在路旁堆著笑臉。那些建築像玩具似地擺在地麵上,洞開的窗戶裏會有玩偶的臉探出來吧。我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悉刹,悉刹。偶然有一兩個青年趕過了我前去。草場上點綴著十來個青年男女,粉紅衫,淡灰色西服,飄飄的長衫。這境界空曠清靜,好像夢中一樣。我不禁想,遊客到得還不多呢。

第一場考國文。我接到題目紙,作文題是《為政以愛人為大說》。這大概是一句成語吧,可不知道出在什麼書上。不知道也不要緊;“為政”和“愛人”的意思我都懂得。既已說明“為政以愛人為大”,我隻要說出一點“以愛人為大”的理由就得了。啊!下麵括弧裏還有四個小字——“體限文言”,這可叫我為難了。我生平就沒有作滿五回文言。國文先生常常說,“這回試作文言吧,”我想寫語體何嚐不是我的意思,照舊交了語體;隻有幾回考試,先生也特別聲明“體限文言”,我沒法,才像鄉下人學說官話那樣勉勉強強完了卷。我不懂那班先生抱的什麼主意,一貫地嘮叨著“文言”“文言”;他們到底要試驗學生的思想見解呢,還是要試驗學生的“文言”?

總之,又得勉勉強強“文言”一下了。下麵密密細細的是四十個測驗題。太多了,我的眼睛在紙麵上跑馬,認清的字眼好比馬蹄著落的地方:“屈原”,“相如”,“山水方滋”,“十三經”,“宋儒”,“雕龍”,“敦煌”,“魯迅”,“三國誌”,“三國誌演義”,“四愁”,“三家詩”,“顏李”,“今文”,“小學”,“三言二拍”,“鵝湖鹿洞”,“禪宗”……我跟這些字眼的一小半有過往來,一大半卻是初次會麵,我能全作這四十題麼?

我抬起頭來,右邊的粉紅衫吸引我的注意。是仕女圖裏那樣的嬌柔麵目,悵然的眼光直望著前麵的黑板;兩個手腕壓在桌麵的題目紙上,手指無意識地玩弄著翠綠的女式自來水筆。

如果題目湊巧,我下筆順利,她也不那麼悵然直望,我們不就是將來的同學麼?現在,我見了“體限文言”四個字煩心,眼睛跑馬又碰到一大半陌生字眼,她也像鉤起了什麼愁思似地呆在那裏;我們恐怕結不起同學的關係來了吧。

我這樣想,挪動眼光也向前望。瘦臉的監試員的背後,一方大黑板掛得似乎高了點兒:有些地方黑漆脫落了,露出兩塊木板間的拚縫;在左首的上方,留著用硬粉筆寫的沒有刷去的字跡——並排的三個“打倒”;“打倒”上邊,歪斜地寫著“Onehourwithyou”。

早上,報紙送來了,我懷著嚐試魔法的心情,翻看第一張廣告頁上刊布的丙大學的錄取新生案。

我把小鉛字排著的人名一排排看下去。啊,也考上了,第五排左首第一個不是我的名字麼?我不相信我的眼睛,再把這三個字逐個一筆一筆地看,沒有錯,的確是我的名字。

幾天裏頭,我的名字三次被刊布在報紙上了。這是可能的事麼?不要是夢裏吧,我不禁這樣想。

我的一疊中國銀行鈔票付給哪一家大學的會計課好呢?

1932年8月作。

刊《中學生》27號,署名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