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他們’說的!”
“祖師的大徒弟在山東呢。我老想到山東去參拜他,親眼看他顯神通,可惜沒有工夫。下兩個月天氣熱了,我們那邊大概要減短辦公時間。那時候一定請它一禮拜的假,山東去跑一趟。老師,”胡君的眼光從眼鏡左邊射到季勉臉上,“我們一同去,好不好?”
季勉還沒回答,老媽子把豆腐羹端上來了。
“請嚐嚐看,”季勉手裏的湯匙揚一揚,“我們的豆腐羹是有名的,我太太的拿手戲。”
“啊,淡得很,”季勉嚐了第一湯匙,豆腐含在嘴裏,聲音有點含糊,“好像忘了擱鹽。王媽,拿一點兒鹽來……為了宛宛要回來,她做菜也沒心思了,唉!”
這句話裏含著多少悲哀,在座的幾個人仿佛都知道,大家默然。
“老師,”過了一分鍾光景,胡君似乎覺得靜默時間已經夠了,眼光重又從眼鏡左邊射到季勉臉上,“我們一同到山東去,好不好?”
“我去做什麼?”
“請老師也去看看我們祖師的大徒弟的神通。”
“看了又怎麼樣?”
“看了不能不相信,於是老師也可以發心修煉。”
“發心不發心且不說。單說神通。隻要不是出戲法,真的能把狐狸精召來,我的手握著狐狸精的毛茸茸的手:我就相信你們的。”
“哪裏是出戲法!”胡君直叫起來,像受了極大的屈辱。“絕對不是!絕對不是!老師有興同去的話,保證握著一隻毛茸茸的手,那些指甲還是獸類爪子的模樣,可見的確是狐狸精。”
“握了狐狸精的手又怎麼樣呢?”應君冷冷地問。
胡君吃完飯了,好像沒有聽見應君的話,他湊近季勉,談什麼秘密事件似地,悄悄地說:“老師,我勸你一定要發心!”
“我一定要發心?”
“我從前受了老師的教訓,自問沒有什麼可以報答老師的,沒有。現在在這裏勸老師發心,如果承蒙采納,這就是對於老師唯一的報答了!”
“喔?”季勉詫異地響了一聲,酒杯停在嘴唇邊。
“祖師寫下壇諭,”胡君的聲音越來得幽了,“中國大亂將至,啊,不得了!不得了!……”
“我雖然不是你們的祖師,”應君大概已經喝了七八杯,酒紅蔓延到頸根,前額和太陽穴暴起了蚯蚓似的脈管,聲音有點兒粗暴,“可是也知道中國大亂。誰說‘將至’,眼前的亂子還不大嗎?你想,好幾省的土地讓人家搶了去,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鬧著饑荒,草根都沒得吃的隻好吃死屍,吃活著的孩子!中國大亂,中國大亂,小學校裏的一年生都知道了!”
“這還不算,將來的亂子還要大,大得多!祖師說的,骨頭要堆成山,血要流成江河。這邊,幾千裏的一塊,那邊,幾千裏的一塊,沒有一張綠色的葉子,沒有一隻鳥或是一個小蟲子的叫聲,完全是可怕的死滅!”胡君凝視著桌子上的殘肴,聲音發抖,好像“可怕的死滅”就在桌子上伸展開來。
“你們的神通呢?”應君負了氣似地,把酒杯重重地放下,半杯酒差不多都潑了出來。“你們能呼風喚雨,召狐狸精來握手,不能把中國的大亂消弭一下嗎?”
如果應君的話是對我說的,我就有點兒受不住。他那種聲氣表示得很明顯,他的話並不是懷疑的詢問,簡直是惡意的挖苦。然而胡君好像滿不在乎。他頓了一頓,搖頭說:“你要知道,這是劫數!劫數!劫數隻能夠逃避,可沒有法子消弭。老應,說來你又要不相信。要逃避得了,還得發心修煉!”得意的微笑在略見蒼老的白皙的臉上浮起來,像小孩偷得了藏在什麼地方的糖果似的。
“你這話什麼意思?”
“不發心修煉,不知道逃避的路向呀!”
“你大概是知道的了?”
“怎麼不知道?祖師說的,中國大亂將至,那時候到處是可怕的死滅!隻有西方一塊土,比較有生路。凡是有緣的,趕早發心修煉的,到得那邊,就可以逃避那空前的浩劫。西方一塊土是什麼地方呢?祖師也吩咐得很清楚,是四川,是雲南!”
“原來……”應君的右手摩擦著脈管暴起的前額,眉頭皺緊,沉吟了一會,自言自語說,“這倒和‘我們的堪察加’的政論家意見相同!”
“真的!”我自從坐了下來,一直喝酒吃菜不說話,好像守著什麼戒,但是這當兒忽然不自主地漏出了這麼一聲。
“照這樣說,”季勉燃著一支卷煙,吸了一口說,“也不一定要發心修煉呀。你告訴我們四川雲南有生路,如果我們相信你的話,到四川或是雲南去就是了。不嫌慢,可以坐輪船,要快有飛機,隻要錢袋裏不缺少錢。是不是?”
“那不然,”胡君搔了一下耳朵,吞吞吐吐地回答。“到了有生路的地方,還得靠法力嗬護,才可以萬無一失。——走呢,當然越早越好。災難的到來好比飛機,先一刻還不過芝麻大的一顆黑影,一眨眼睛,就喤喤喤地在你頭頂上盤旋了。到來之後你再別想溜。當然越早越好!”他並沒喝酒,可是似乎有點兒醉意,眼睛看著鼻子,聲音在喉嚨頭打滾,仿佛隻是說給自己聽的。“有一個姓彭的朋友,他是大學裏的教授,第一天拜領了祖師的壇諭,第二天就向大學辭職,料理一切,不到兩個禮拜工夫,他就帶著妻子往雲南去了。到現在,他在雲南住下有三個多月了。他真能見機,不過……”
“居然有那樣一位大學教授!”應君的眼睛張得很大,眼球上網滿了紅絲。
“見機的人呢,實在也不隻他一個。有許多人遵從祖師的意旨,都在想方設法準備著,希望早一點踏上西方一塊土。他不過比大家活絡點兒,所以給他占了先。”
“有許多人?”我又破戒開口了,一種嘔吐似的感覺逼著我開口。
於是他誇耀祖傳的寶貝似地,舉出一些人名和履曆。其中有好幾個人是常常在報上露臉的,要不是由胡君那樣“發心修煉”的人說出來,誰也不會想到他們竟然也有了“祖師”!
還有什麼可說呢?
“酒喝不下了,”季勉照他的老規矩,做主人先自勸止大家喝酒。但這回的勸止是不是適可而止的意思,還是別有原由,從他那一點兒酒意也沒有的瘦臉上實在看不出。到底他的年紀比應君大到十五六歲呢。
我和季勉、應君三個吃著飯。筷子在幾隻菜碗裏巡閱,懶洋洋地。
胡君用牙簽剔牙,一隻左手遮在嘴唇邊,突然轉換話題問:“老師,你相識的人不少,可有誰手頭有現款,預備買股票?”
“這個年頭,就是有現款的人,未必要買股票吧。”季勉咀嚼著飯粒沉吟了一下,又說:“不過也得看是什麼股票。”
“是商務書館的股票,先嚴傳下來的。我想把它賣出去。”
“商務書館的股票,那是犯不著賣出去的。”季勉為別人打算往往比為自己打算還要忠心,他那種性習在朋友中間傳為美談。“商務年年有很大的純利。自從‘一·二八’股本打了折扣,到現在已經複了幾回股。那是最穩妥的財產,除了實在沒辦法,誰也不肯賣掉。像你,三百塊錢一個月,不過扣你幾項捐款罷了,錢是按月到手。難道也算實在沒辦法嗎?為什麼要賣掉商務的股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