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招魂(1 / 3)

每一回到上海去,總要在季勉家裏吃幾餐飯。

吃飯,要算屬於所謂“請客”的那一種最乏味了。按照請客帖子上寫明的時刻跑去,往往空無一人。茶房誤認你是東道主,問你點什麼菜,用什麼香煙,就叫你有點兒窘。等會兒主人來了,慢慢地一個兩個地客人也來了,招呼,寒暄,喝茶,磕瓜子。好像大家沒法消磨時間,特地會聚,在一塊兒慷慨一下似的。好容易酒壺端了上來,大家謙讓地掙得了各自認為適當的坐位,這才開始達到本題——舉杯,動筷子。漫無中心的談話藤蔓一樣爬開來,一會兒國家大事,一會兒男女私事。一道一道的菜已經夠多,而那些國家大事和男女私事也是菜,滋味不同酸鹹各別的菜。直到席散,胃是脹飽了,耳朵也脹飽了,胃和耳朵同樣感覺木僵僵的,到第二天還是不很舒服。於是你不免發生疑問:所謂“交換知識,聯絡感情”,必須采用這種“請客”的方式嗎?然而疑問盡管疑問,待接到又一個請客帖子,你還得鼓起冒險的精神,毫不遲疑地,按照寫明的時刻跑去。

在朋友家裏便飯就好得多。第一,不裝下過多的東西,胃裏舒服,簡直想不到體腔內有一個胃。第二呢,談話不敷衍,不散漫,即使並沒有什麼深文大義談出來,但靈魂與靈魂對麵,總覺有古人詩句“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的樂趣。

季勉家裏又有家鄉運來的“竹葉青”,有自製的醃芥菜,有季勉夫人的豆腐羹。這幾樣東西我都喜歡。每一回到上海總去吃幾餐飯,老實說,第三個原因就為我的貪饞。

這一回我又去了。

除開季勉,客堂裏坐著應君和胡君。這兩位我都認識。應君在上海一所大學裏當教授。胡君是季勉的學生,美國留學回來,在南京什麼機關裏擔任編輯工作。

回轉頭來,看見靠窗的角落裏還有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坐著。青布長衫,杜做布鞋,薑黃的臉色,瞪視的眼神。不像個高級小學或是初級中學的學生,若說是藥材鋪或是布匹莊的徒弟倒還相稱。這個男孩完全陌生,我不免看了一眼重又看他一眼。

“你來得湊巧,湊巧,”季勉遞一杯新沏的毛尖給我。“吃過了飯,胡要顯神通給我們看,把宛宛招回來呢。”

胡要顯神通,把宛宛招回來,這個話太離奇了,我有點兒不相信我的耳朵。

但是季勉又指著角落裏的男孩說:“他是靈媒。宛宛來的時候,別人看不見,隻他看得見。話也得由他傳達。”

一時間我沒想什麼,隻覺得非常詫異。看看胡君,還是兩年前的樣子,風度翩翩,頭發膠得發亮,西服筆挺,隻臉色略微見得蒼老一點兒。看看那“靈媒”,眼睛瞪視著,兩隻手支撐著椅子的兩角,客堂裏多了一個人,有人在說話,他似乎都沒有覺察。最後我看看牆上那張宛宛的相片。

宛宛是季勉的女兒,去年秋間患傷寒病去世。平頭二十歲。人很聰明。寫得一手出色的《靈飛經》,又能作一些隨筆小品文,發抒她的生活實感,不玩弄詞藻,也不裝腔作態。待人非常好,能夠體貼別人的意思。她去世以後,不要說她的父母和親戚朋友,就是隔壁張家的老媽子,眼泡皮直腫了兩天。可是她有點兒悲觀。不知道哪裏來的影響,在熱鬧和興奮的環境裏,她往往看出寂寞和頹唐來。有人說,這悲觀就是她短命的預兆。

相片是看慣了的。半身,調子很柔和,額角飄起一綹頭發,沉思的眼光看著左方。為的二十歲了,有一天她忽然高興,跑到光藝去照了個相。誰料洗印出來之後正好掛在她的靈座上!

桌子上卻和平日不一樣。前方燭台上插著蠟燭,還沒有點著。香爐裏三支線香,嫋呀嫋地升起淡青的煙縷。稍後一點兒,一字兒排列著四個高腳玻璃碟子,陳設四色果品:枇杷,荔枝,香蕉,芒果。寶藍瓷瓶裏插著三朵妃色的西番蓮,供在正中。靠牆相片下邊,放著古式的有蓋子又有托子的茶盞。這分明是祭獻的款式,給宛宛回來受用的。

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我心頭湧起了好些問題。但是我並不開口就問。有一餐飯工夫的談話,吃過了飯,又有“顯神通”,聽著,看著,要問的就不用問了。我何必性急呢?

於是我好像一個品茶的內行家似地,用唇皮吸一點兒淡黃的茶汁,讓它在舌尖上沾潤了好一會,才徐徐咽下去。我說:“真是湊巧。胡先生顯神通,我當然要看。”在我的口氣裏,仿佛胡君會顯神通是早就知道的了。

依照胡君的吩咐,飯菜用的“素”。然而酒倒是不禁的。隻胡君一個人,因為等會兒要念咒畫符,不喝。那“靈媒”本來不會喝,同胡君先吃飯,我和季勉、應君三個還是喝我們的“竹葉青”。

應君的酒量看來是平常的,才喝得三小杯,臉上的酒紅已經蔓延到耳朵背後。他截斷了胡君關於幽冥的談話,提高了嗓子問:“老胡,你是美國留學生,莎士比亞的研究者,怎麼忽發奇想,搞起這一套來?”

“留學生就不能搞這一套嗎?”胡君輕輕地反問,聲音中間不帶一點兒意氣。“伍廷芳伍博士,留學生的老前輩,你不會不知道吧?他晚年專心研究靈魂學,還同亡故的朋友談過話。你又說什麼莎士比亞的研究者。莎士比亞的戲曲裏,不是也有鬼魂出現嗎?”

“原來如此。”應君似乎想不起別的來說,隻好端起杯子來呷一口酒。

應君的問話誠然有論理上的罅漏,所以才一接戰,立即“原來如此”,退回陣內。這和指摘摩登女郎不該往城隍廟燒香,西服青年不該在如來或是觀音菩薩麵前磕頭,同樣是沒有經過思索的信口之談。人家隻要反問:摩登女郎為什麼不該往城隍廟燒香?西服青年為什麼不該在如來或是觀音菩薩麵前磕頭?就無話可說了。

“老應,”胡君放下飯碗又開口了,打斷了我的念頭。“告訴你,真憑實據,如靈如響,不由我不相信,不由我不專心致誌搞這一套!”

“真憑實據?”

“祖師在乩盤上寫下壇諭。某人要努力精修,不可三天兩頭打馬將,某人存心要慈悲一點兒,不可專在賑災機關裏撈油水吃。這些都是我親眼看見的。同時也親眼看見某人某人跪在壇前,不好意思地磕著響頭。可不是真憑實據?”

“還有嗎?”應君的嘴角邊露出一絲鄙視的微笑。

“還有。祖師的大徒弟能夠呼風喚雨,能夠召狐狸精來同他握手。他的腦囟門不同你我一樣,是能開能關的。運起法力來的時候,他的腦囟門就開了。湧起一顆寶光燦爛的東西,往上升,往上升,穿過房頂,直升到霄漢。這是元神,啊,最最了不起的元神!”

我不由得想起七八歲時候,我那年老的伯父給我講《西遊記》的情形。伯父講《西遊記》常常帶著玩笑的態度。譬如講到孫行者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他就說:“據此推算,他的身體該有五萬四千裏高不是?然而他不過是一隻平常的猴子,同江北人牽來耍猴戲的一樣。”現在胡君的態度可不然,他說得非常嚴肅,一本正經,宛如教堂裏的教士或是講台上的大學教授。他的嘴角邊本來留著白膩的唾沫,在讚歎“了不起的元神”的時候多用了一點兒勁,把綠豆那麼大的一朵唾沫彈到了“素十錦”的碗裏,那執著筷子的右手伸了一伸,仿佛要把那朵唾沫檢出來,但隨即若無其事地縮住了:就隻有這麼一點兒似乎減損了他的莊嚴。

“這些也都親眼看見嗎?”應君又逼進一步。

“那還沒有。不過他們都這樣說,就同親眼看見差不多。”這當兒胡君好像忽然記起,飯碗裏還有待吃的飯,立即讓嘴巴湊近飯碗,咈,咈,咈,一連劃了好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