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院長分配給董無垢的是西洋哲學,心理學,論理學這些科目。這些科目還沒有人擔任下來。由一位哈佛的哲學碩士去擔任,院長以為再適宜也沒有了。
但是董無垢劈口就回絕,“我不能夠擔任這幾個科目。”
“為什麼?”院長仿佛聽到了驚人的語言,眼睛睜得很大,牙齒咬住了下唇皮。
“為的我不懂得這幾個科目。”他咳了聲嗽,又修正說:“說得確切點兒,我不適宜教這幾個科目。在八九年以前,我是教過的。可是,現在,我的認識轉變了。我覺得這些學問好比照在池塘上的月光,印在牆上的花木的影子,看看固然教人眼花繚亂,實際卻空無所有。院長先生,你大概知道我是皈依了佛法的吧?”
院長確然知道。校長把董無垢的名字交代下來的時候曾經說:“他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一位最熱心最認真的教授,可惜他近年來信奉了佛法,吃素,每天念佛,竟像個迷信很深的老太婆。”
“知道的。”院長用手掌在臉上擦了一周,又說:“還是像八九年以前那樣教教這些科目,不行嗎?”
“不行,”董無垢堅決地回答,宛如辦理一樁關係重大的交涉。“我不能夠站到講台上,滔滔不絕地盡說些違心之論。我不能夠拋開了課程的規定,不顧一切地發揮自己的意見。我並且知道,我的意見和現在的教育旨趣是不相容的。所以,我希望我所教的功課不要觸著思想方麵。”
“那末……”院長不再說下去,把疑問的語句藏在兩道鋒利的眼光裏,仿佛說“那末不要當什麼教授豈不很好嗎?”
“如果容許我揀擇的話,我願意教點兒英文。”
“英文,英文,”院長嘴裏念著,心頭在那裏盤算。班次,鍾點,薪水數目,擔任教師,這幾個項目像機器上的齒輪一般轆轆地轉動,答複的話語就產生出來了。
“英文也可以。不過隻有一班一年級了。每星期四點鍾,每點鍾四塊錢,一個月隻有六十四塊錢呢。”
“夠了,夠了,”董無垢滿足地說。“而且我最喜歡從一年級教起。”
“好像太那個了,”對於校長的老朋友僅僅分配一班英文,院長覺得非常抱歉。
“沒有關係,”英文教授用懇摯的聲調安慰那院長。“不過我還有個小要求,請不要把我的功課排在上午十點以前。因為十點以前我有自己的功課。”
開學以後,這位英文教授就搬到蜂房似的大學裏去住。他選中一間最僻靜的房間,在校園的東北角,隔壁是植物標本儲藏室。除了一年級的學生,還有一個職司打掃的校工,一個給他送素菜的廚役以外,誰也不會意識到他的存在。他的房門老是關得緊緊地,隻有一棵冬青樹從玻璃窗間窺看他,熟悉他在房間裏的生活。
每天上午八點半,他自己的功課開始了。
西牆下的桌子上,香爐裏燒著檀香,乳白色的煙縷時而屈曲時而筆直地升起來。一個棕製的蒲團放在桌子前麵。他先是凝著神,合著掌,嘴裏念著什麼。那是無聲的念,隻有他意念中的耳朵才聽得見。然後拜下去,整個身軀像青蛙一般伏在蒲團上,所不同的隻是他並不抬起頭。他的動作非常熟練,猶如一個從小受了戒的和尚。這樣拜伏了幾回之後,他把蒲團挪開,讓一把椅子占據那位置。於是他坐下來,臉還是朝西,默念著那些念得爛熟了的辭句。
這當兒他沉入一種麻醉似的境界。從運動場送來的呼喊聲音,從學生宿舍傳出的歌唱,弦樂,以及男女的歡笑,從圍牆外麵一陣陣滾過的汽車的喘息,他都聽而不聞。他隻用意念中的耳朵聽著自己默念的辭句。同時他忘了學校,忘了課程,忘了延長到三年多的失業,忘了母親和妻子的逝世,一句話,他簡直忘了自己和世界。他動員了所有職司思維的神經細胞來建造《阿彌陀經》所說的國土:“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布地。四邊階道,金銀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樓閣,亦以金銀琉璃玻璃硨磲赤珠瑪瑙而嚴飾之。池中蓮華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漸漸地,他意念中的眼睛仿佛看見這樣的國土湧現了,不過有點兒模糊,像放映得太久了的電影片。於是他更加凝神,希望這國土顯得十分鮮明,比得上初次放映的“考貝”。
大約經過一點鍾光景,他自己有數,把那些無聲的辭句念完了,這才站起來。挪開椅子,換上蒲團,又像開頭一樣拜伏。輕快地虔敬地撲上去,前額觸著蒲團的邊緣。這樣拜下又站起,站起又拜下,連續了好幾回,他自己的功課才算完畢。於是他帶著快適的笑容,回到人間的國土。
對於教英文,他反對時下流行的所謂直接教授。他說:“我們讀英文,注重在理解,注重在看得懂英文的書。一句英國話,意思和情調跟怎樣一句中國話相當,這是最要弄清楚的。要弄清楚這些,隻有磨細了心思去查字典,去讀文法。工夫用得深,自然不愁不理解。那直接教授,有什麼道理呢!初中學生跑進英文教室,就聽不見一句中國話,隻見教師指著門說door,指著書本說book,指著他自己的鼻子說I。他們以為這就是‘置之莊嶽之間’的辦法,成績一定可觀。哪裏知道中國孩子到底不是英國孩子,他們跑出英文教室,說的聽的依然句句是中國話。這隻是‘一暴十寒’的辦法罷了,對於理解的工夫卻完全拋荒。所以教授方法越新鮮,學生程度越不堪。並且,中國人說英國話,即使說得跟英國人絲毫無二,又有什麼用處?去做‘剛白度’,去當外交官,當然用得著。但是我們並不需要那麼多的‘剛白度’和外交官!”
第一回上課的時候,他把這些意思向一年級生宣告了,接上說:“我不預備在教室裏說上一大篇英國話,叫你們聽得糊裏糊塗,似懂非懂。我要教你們認認真真讀書,教你們徹底地用你們的腦子去理解。為求毫無障礙起見,我願意用中國話給你們解釋。”
大學生對於用什麼話解釋本來沒有成見,何況中國話聽起來到底比英國話順耳,也就不聲不響,算是默認了他的主張。他們覺得有興味的並不在此,而在這位英文教授的打扮。頭發修得短短地,是“和尚頭”,不是“圓頂”,太陽穴的部分錯雜著一簇一簇的白發。身上穿一件灰布大褂,尺寸和身材不相稱,前胸後背以及胛肢窩下都有很大的折皺,又太短了,褲管露出了兩三寸。鞋是布製的,黑布麵,藍布底,沾上了灰塵,像一個店司所穿的鞋。這樣打扮完全不像一位英文教授。他們以為英文教授該有個油光光的西式頭,該有一身熨得筆挺的西服,至少至少,也得穿一雙五塊錢六塊錢的皮鞋。
為了交練習簿和詢問書上的疑難,學生發見了這位英文教授房間裏的香氣。聞到這香氣,仿佛覺得身在寺院裏,不然就是走進了覺林功德林之類的素菜館。後來他們又注意到他不參加任何集會以及終日把房門關上。他在房間裏做些什麼呢?
一天早上,一個好事的學生伴著那棵冬青樹窺看他的私生活。啊,圓圓的腦袋,半閉的眼睛,隻見翕張不出聲音的嘴巴,一個指頭對著一個指頭合攏來的手掌,寬大的灰布大褂,徐徐上升的香爐裏的煙縷,簡直是個和尚!那個學生隱藏不住他的新奇發見,不到幾天工夫,連別級的學生都知道了:一年級的姓董的英文教授簡直是個和尚。
上英文課的時候,黑板上漸漸有歪斜的“和尚”字樣出現,或者用漫畫的筆法,粗大的一條弧線鉤勒成一個和尚頭,在那中央誇張地畫著三行香疤。英文教授看見了隻是笑一笑,一壁用粉刷擦去這些並無惡意的諷刺字畫,一壁和平地說:“我教你們英文,你們隻要問得益不得益,不用問什麼和尚不和尚。況且我並不是和尚,你們看,我身上不穿什麼僧衣,頭頂上也沒有你們所畫的香疤。”
這個話引得學生輕鬆地笑了。
“先生念的什麼經呢?《心經》還是《金剛經》?”
“翻開你們的書吧。我們不應該浪費時間談到功課以外的事情。”
有幾個知道一點兒佛學名詞的學生,為了好奇,在功課以外的時間到他房間裏去訪問。他給他們每人倒一杯茶,殷勤地接待著。
“先生修的是淨土吧?”
“不錯,是淨土。”
“淨土也是一種烏托邦,它給與人精神上的安慰。這個說法,先生以為對不對?”
“這叫做唯心淨土,我們所不取。我們相信極樂國土真實存在,修行的結果真實能夠往生彼土。”
“什麼動機使先生發生這個信仰呢?”
“這個問題叫我難以回答,因為它太複雜了。可是未嚐不能夠簡單地回答。現在心理學裏不是有所謂本能嗎?人人都有發生這個信仰的本能,我不過順著本能而行罷了。”
“照這樣說,我們也有這樣的本能了,為什麼我們不發生這個信仰呢?”
“那是‘緣’還沒有到。‘緣’到了的時候,你們就發生這個信仰了。”
“印光法師,”另一個學生接著問,“大概先生知道的吧?”
“他是最可尊敬的一位大師,光明無比的指導者!”
“我們看過他的《文鈔》。”
“你們也看過印光法師的《文鈔》,難得難得!”
“在他的《文鈔》裏,文章實在不少,可是似乎光說一件事情,就是教人家怎樣地死。臨命終時,這個心不可散亂,要好好地念佛哩,送終的人要誠心幫助念佛,見著斷氣也不可放聲啼哭哩,翻來覆去,無非這些意思。我們覺得除了年力衰老的人,誰也不會想到死,而他專心教人準備一個死。這不免使我們詫異。”
“也不隻印光法師一個人這樣說,許多古德都是這樣教人的。你們要知道,死是個最緊要的關口,如果走錯了路頭,永遠不得超升。所以不能不在生前準備,以免臨時失措。你們要知道,有兩句最警切的話,叫做‘人身難得,佛法難聞!’”
這個回答使發問的不甚了了。那學生正在考慮繼續下去的問話,第三個學生搶著機會先開口了。
“先生對於殺生,想來是戒除的吧?”
英文教授點頭。
“是絕對的戒除嗎?”
“可以說絕對的戒除。”
“一個蒼蠅,一個蚊子,也不肯弄死嗎?”
“蒼蠅和蚊子也是生命,怎麼可以把它們弄死!”
“但是蒼蠅會帶來虎列拉,蚊子會帶來瘧疾,我們不去撲滅它們,它們就要撲滅我們了。”
“我們可以把吃的東西保藏得周妥一點。我們可以揮扇子或拂塵,請它們不要和我們接觸。到了晚上,我們睡在蚊帳裏,瘧疾的憂慮也就可以解除了。”
“照先生的說法,我們並不能絕對安全。在有些地方,我們是防護不到的。或者沒有力量防護,譬如說,人窮,用不起蚊帳。對於危害廣大生命的東西,我們以為必須撲滅得幹幹淨淨。唯有這樣才是最深的慈悲。”
“你們這樣想嗎?”
“甚至血肉橫飛的戰爭,我們以為有時也是無比的慈悲行徑。那些貪鄙的野心家,那些殘酷的魔王,要吸人家的血滋養他們的身體,要用人家的骨頭填充他們的屋基。對於他們,如果也講戒殺,他們就來得正好,我們客氣,他們福氣。他們是誌得意滿了,我們的血和骨頭卻都成了犧牲!這唯有給他們一個嚴厲的懲罰,一個無情的抗爭。直到把他們撲滅得幹幹淨淨,世界上開始有了安全的日子,廣大生命才得欣欣向榮,像春天原野上的花草。先生,你說這種行徑不是最深的慈悲嗎?”
“在從前我也這樣想過,”英文教授仰望著屋角,沉入回憶裏頭。
“我們常常想,一個篤信戒殺的人應該是最堅強地反抗強暴的人。因為強暴所表現的是各式各樣的殘殺,不反抗強暴,就無從貫徹他的戒殺的信念。”
“現在可不作這樣想了,”英文教授自顧自說。
“為什麼?”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這樣‘還’下去是沒有了局的。”
“先生,我們倒要聽聽先生對於我們那強盜似的鄰舍的感想。他侵占我們的土地,殘殺我們的同胞,我們現在還算有著命,而他的欲望簡直要吸幹我們最後的一滴血!對於他,先生也像許多人一樣,覺得非常憤恨,非給他一個無情的抗爭,同他拚一個你死我活不可嗎?”
“不。”
“不?”發問的不勝詫異。“怎麼能不呢?”
“我隻是可憐他。他的孽太重了。如果我們以殺抗殺,那就是自己造孽,豈不同他一樣地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