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篇宣言(1 / 3)

校長先生接到了一個電報。依習慣先看末尾,寫著“教廳哿”三字,是教育廳來的。眼光像閃電一般射到電文的開頭,又像螞蟻那麼爬,爬過那些藍色複寫的文字。原來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這才定了心。

電文的意思不過是你們那裏有一班教職員最近發布一篇宣言,那篇宣言是誰的手筆,望調查清楚,立即電複。

“宣言確曾在報上看見過,誰的手筆可不知道,”校長先生想。“他們幹這件事情仿佛隻瞞著我一個人,各校教職員簽名的有五六十個,我校的二十幾個同事,除掉一個公民教員,都在裏頭了。直到報上把那篇宣言登了出來,他們還是若無其事,不對我提起一聲。我說,‘今天你們發表了一篇宣言?’張先生正在我的對麵,他眼睛看著牆壁,說,‘不錯,我們發表了一篇宣言。這樣烏煙瘴氣,喉嚨口忍不住了,說了這一番話,才覺得爽快一點。’其餘幾個人好像沒聽見我的話,顧自看他們的教本,批他們的筆記,還有一兩個裝作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的樣子,匆匆走開了。總之,他們不願意同我談到那篇宣言,我不是瞎子,我看得明白,我為什麼定要同他們多談呢?”

但是,教育廳的電報執在手裏,那邊在等著電複,現在是不得不再同他們談一談了。私下打聽也未嚐不可,可是所費的時間多。去問別的學校參加簽名的教職員,又當然不及問自己的同事來得直捷痛快。自己的同事有二十幾個,問誰呢?那幾個假作沒聽見的有點討厭,不去問他們。還是張先生,他雖然眼睛看著牆壁,對於人家的詢問總算給了個理睬。隻要他說一聲,那篇宣言是誰寫的,把那人的姓名回複教育廳,一件公務就辦了了。

於是美術教員張先生被請到校長辦公室。校長先生讓他坐下,就提出簡單的問話:“你們的宣言由誰起的草?我要知道這個,請你告訴我。”

“王詠沂王先生起的草,”張先生毫不遲疑地說。

“王先生起的草?我可沒有料到!”校長先生立刻感到這件公務並不怎樣輕鬆,仿佛有一條拖泥帶水的長鞭子抽過來,纏著他的身體,一時未必容易把它解脫。

“雖然由王先生起草,意思卻是共同決定的,”張先生說著,用手指梳理他的留得很長的頭發。“那天大家聚在一起商量,一個說,這一層應得提一提,另一個說,那一層也得說一說。大家斟酌過後,湊齊了一串的意思。記不清是誰提議道,‘就請王詠沂先生把這一串意思寫下來吧,他是國文教師,筆下來得。’王先生當仁不讓,回來就起草了那篇宣言。”

校長先生一個手指敲著桌麵,搭,搭,搭,搭,眼睛直望著章炳麟寫的一副篆字對子,自言自語說,“事情隻怕有點不妙。”說了這句隨即縮住,臉上現出後悔的神色。但是經過了半分鍾光景的躊躇,眼光終於移到張先生臉上,輕輕地說,“教育廳剛才來了電報,叫我調查起草人呢。”

“調查起草人,這是什麼意思?”

“誰知道什麼意思?總之不會因為那篇宣言寫得太好,要請起草人去當總秘書,這是一定的。王先生當時不擔任起草也罷了,旁的學校也有國文教師,何必他老先生出手?”

“擔任起草並沒有錯兒呀。”

校長先生對這個離開學生生活不久的美術家看了一眼,歎息說,“張先生,你的想頭太天真了。你多擔任幾年教師,想頭就會跟此刻不同。你說沒有錯兒,依我想,他們在調查,保證有錯兒,隻不知是重是輕。即使很輕,偏偏落在我們學校裏,你想,豈不是麻煩的事情?”

“這樣嗎?”美術教師感覺悵惘,又有點憤憤,一時說不出什麼。

“既然是王先生起的草,我不能不據實回複,不過總得告訴他一聲,”校長先生重又自言自語。隨即按電鈴招來一個校工,叫他去請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