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來了。坐定下來,依習慣摘著胡須根,油亮的袖底幾乎塗滿了紅墨水跡。聽完了校長先生的敘述,他有點激動,兩頰發紅,可是沉靜地說,“這確是我起的草,請校長回複教育廳就是了。我想,這裏頭並沒有什麼大逆不道的話。要維護領土的完整,要保持主權的獨立,無非這一點意思。隻要是中國人,隻要是有心肝的中國人,醒裏夢裏誰不想著這一點意思?”
張先生接上說,“前幾天北平二十多個大學教授發表一篇簡單明了的宣言,意思也是這樣。用一句老話,可以說人同此心。”
“大學教授可以說的話,在中學教員嘴裏也許就不配說了,所以最好還是……”校長先生覺得這樣說下去未免多事,就換個頭緒說,“那篇宣言既然是王先生起的草,對於教育廳方麵,我不能不據實回複。你王先生也諒解這一層,自然再好沒有。不過為減輕責任起見,不妨說明意思是共同的,隻是由一個人執筆罷了。”校長先生的聲調顯得非常關切,憐憫的眼光透過大圓眼鏡落在王先生不很自在的臉上,好像麵對著一個淘氣而不見得可厭的孩子。
“這樣也好,”王先生接著說,就同張先生退出了校長辦公室。
校長先生把複電打出以後,當天晚上,又接到教育廳的電報,叫把王詠沂所教兩班學生的作文本子快郵寄去。“果然不出所料,”這樣的一念閃過校長先生的心頭,纏在身上的無形的鞭子仿佛更收緊了許多。這不比平常的抽查成績,顯然是禍事臨頭的預兆。如果禍事像一群隕石,不隻打著一個人,卻落在多數人頭上,那真不堪設想。天氣本來已經寒冷,這當兒尤其覺得凜冽,好像換穿了單衣似的。
兩班學生的作文本子由王先生收了來,校長先生就留住王先生,請他陪同做一夜的夜工。
王先生泰然說,“校長的意思是把這些本子複看一遍嗎?我想不用了。對於批改的工作,我自己有數,不至於馬虎的。”
“不是這麼說。王先生,你想,如果這些本子裏有什麼不妥當的話,事情不是很糟嗎,尤其對於你?”
“不妥當的話?”王先生笑了,“我自問是個最妥當的人,我們的學生也被管教得妥當不過,不妥當的話怎麼會像蛀蟲一樣鑽進這些本子裏去呢?”
“什麼事情總得謹慎,謹慎是不嫌多餘的。”校長先生有點兒窘,但是越想越覺得他的主張非貫徹不可,於是說,“我以校長的名義,請你為學校著想,幫同我複看一遍吧。”
這就沒有什麼說的了。王先生和校長先生直看了一夜的作文本子,天剛發亮,早起的麻雀在簷頭唧唧叫著的時候,他們才把這辛苦的工作做完。眼睛雖然離開了本子,還隻見歪歪斜斜的字跡,像垃圾箱上麵的蒼蠅,像傍晚天空的烏鴉,飛舞著,回旋著。王先生擔任的是初讀,讀過一本,遞給校長先生去複讀。校長先生讀得尤其當心,一個詞兒,一句句子,都得細細咀嚼,辨出它含在骨子裏的滋味。那滋味確是妥當的,王道的,才放過了,再辨另外的詞兒和句子。可是辨了一夜的結果,隻發見在《秋天的郊野》那個題目之下,有七個學生提起農人割稻,用了“鐮刀”兩個字。校長先生認為不很妥當,把七個“鐮”字都塗去了。
“大概沒有什麼毛病了吧?”校長先生打著嗬欠說,同時撚滅了懸空的電燈。
王先生非常疲倦,又生氣,早知道僅僅塗去七個“鐮”字,一分鍾工夫就夠了,何必消磨整個的寒夜?他似理不理地說,“校長親自看過,大概沒有什麼毛病了。”
校長先生把書記員從熱被窩裏叫起來,叫他把兩班學生的作文本子分包封固,立刻派人去等候郵局開門,快郵寄出。
教育廳來了兩個電報的消息在全校教職員間傳播著,各人心頭仿佛沾著了濕泥,很討厭,可是黏黏地剔不去。教員預備室裏的談話就集中在這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