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草了一篇宣言,就要看他批改的作文本子,傻子也揣得透,那篇宣言有問題了。”
“有什麼問題呢?裏頭說的隻是頂起碼的話,報上在說,別地方的教育界在說,北平的學生也在說,難道我們就不能說?”
“不看見昨天的報嗎?上海的學生也在那裏發表意見,和我們的宣言差不了多少。”
“問題大概就在這裏。學生鬧的事情,教職員怎麼可以附和在一起呢?北平的學生該打該抓,我們發表宣言,就該受偵察了。”
“這樣說起來,教職員要和學生對立才是呢。”
“哈哈,這原是現在的真理!如果不和學生對立,也就做不成教職員。我們能夠在這裏吃一碗飯,多少總得站在和學生對立的陣線上——並不是拆自己的衙門,真理是這樣,不說也還是這樣。”
“那末,我們根本就不應該發表宣言?”
“這個得分開來說。我們有雙重的人格,一個中國人,又是一個教職員。在中國人的立場上,人家聽不聽且不問,這一番話非說不可。至於教職員,好比編配在隊伍裏的兵士,唯有絕對地服從,不能夠自由說一句話。誰曾看見第幾連第幾排的兵士發表過什麼宣言?”
“我們各自簽上名,並沒有寫什麼學校的教職員,正是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
“人家把我們移到了教職員的立場上去呢?”
“那隻有受處分的份兒了。”
談話中止了,牆上時計的的搭聲突然顯得響亮起來。種種微妙的思想像蚯蚓一樣在各人心裏鑽動,鑽動,畫成種種模糊的總之不見可愛的圖畫。
“如果處分落在王先生一個人身上呢?”美術教員張先生環視著各人的臉,熱切地問。
“我們替他辯白,他沒有錯兒。”
“況且是大家的公意,他不過動手寫了下來罷了,即使有錯兒,也該大家有份。”
“為什麼要自己承認有錯兒呢?”
“我們可以聯合所有簽名的人一同去見廳長,對他說,我們無非愛國的意思,難道現在已經到了不準愛國的時候嗎?……”
這當兒,校長先生的身影鑲嵌到映在地板上的斜方門框裏,時計的的搭聲重又顯得響亮起來。
過了兩天,教育廳的第三個電報又來了。校長先生慌張地拆開來看。看完之後,纏在身上的無形的鞭子似乎抽回去了,他長長地吐了一口舒暢的氣。
電報的內容是這樣:查閱王詠沂批改的作文本子,還沒有什麼不妥當,除立即解除教職外,不再給他旁的處分。
校長先生省得口說麻煩,就把這電報送給王先生看。王先生隻覺身子往下一沉,模模糊糊之中,他看見東北無家可歸的同胞,他看見黃河流域長江流域饑寒交迫的災民,他看見大都市中成群結隊的失業大眾,而他自己的形象就隱隱約約在這些活動圖畫裏麵出現,這一幅裏有,那一幅裏也有。等到清醒過來的時候,他悄悄地帶了行李,頭也不回地走出校門,坐上一輛人力車,直奔火車站。火車站上擠滿了好幾趟車的旅客,大家在那裏說,上海學生鬧事,隻怕火車不會開來了。雖然這麼說,大家還是等著,時時走到月台沿邊去,冒著刮麵的冷風,望那平指的揚旗。王先生加入這批旅客中間,手指摘著胡須根,也就悵悵地等著。
學校的教員預備室裏傳到王先生走了的消息的時候,大家有一種反胃似的感覺,同時朦朦朧朧浮起這麼一個想頭:“如果那篇宣言由我起的草呢?”
1936年4月初作。
刊4月16日《大公報·文藝欄》,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