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也是一個阿Q呀!”發問的把這句話截留在喉嚨口沒有說出來,隻是望著那圓圓的腦袋發愣。
好奇的探試是沒有“再來一回”的興味的。那幾個學生辭了出來,以後就不再去訪問這位英文教授。別的學生連佛學名詞都不知道,當然引不起什麼好奇心。黑板上的並無惡意的諷刺字畫似乎塗得厭了,漸漸地絕了跡。大家對於和尚不和尚差不多完全忘懷。隻有那棵冬青樹還像先前一樣,聳起高高的身子,從玻璃窗間窺看這位英文教授的私生活。
他蜷伏在大學的一個角落裏像地板底下的老鼠,人隻見地板,不知道底下躲著老鼠。
二
董無垢剛從外國回來的時候,和現在的董無垢竟像是兩個人。那時候他年輕,無論走到哪裏,人家總覺得他帶來一股青春的光輝。西服筆挺,應合著時行和時令。一頭頭發,銷磨半點二十分鍾不在乎,總之要教它成為一件愜心貴當的藝術品,能以參加美容術的賽會。他在大學教課,本著他的素習,預備絕不馬虎,講解非常認真。“懂了嗎?不明白盡管問。我可以針對著不明白的處所給你們解釋。”這樣的話幾乎每一課要說幾遍。他不像那些出門不認貨的大學教授,他願意把自己所知道的移植到學生的頭腦裏,讓它深深地生根。逢到周末,他坐了三點鍾的火車回家去看他母親。他愛他母親像個小孩子,依貼在她身邊,望著她的笑臉,談一些無關緊要的家常話,吃一點精致的點心和飯菜,覺得這個世界美滿極了。多年的出洋留學,隻有看不見母親使他受了許多苦楚,因而周末的回家給他最大的快樂,決不肯輕易放棄一回。他母親是念佛的,每天早上點上三炷香,做半點鍾的功課。他當然覺得好笑,對一個虛幻的觀念,鍥而不舍地傾注著虔誠,算什麼呢?然而他絕不讓這個意思在臉色上表示出來。既然老人家樂此不疲,他就幫助她移正椅子,或者點起香來。
他有一些嗜好。抽香煙不用中國貨,因為質地太壞,有礙衛生。喝酒卻喜歡中國的花雕,興致好的時候,兩斤還不醉。他又常常和一班年齡相仿的朋友上新世界、大世界那些地方去。那時候跳舞場還沒有流行,要看女人,那些地方頂方便。他看女人注重在屁股,他說豐滿的屁股是女性的象征,那些平塌塌的簡直可以說沒有屁股,也就沒有女性可言。朋友們說他這種說法是“屁股哲學”,大家傳為笑柄。
雖然喜歡看女人,他可不曾幹過放浪的事情。他懂得衛生,知道放浪的結果不免要去請教某一科的專門醫生。他需要一個如意的女子,和他共同生活,做他的“另外的半個”。他規定了一些條件,除了“女性的象征”以外,臉蛋要是圓圓的,知識程度要能夠同他談談哲學上的問題,還有其他的四五項。依據了這些條件隨處留心,他隻覺得女子太多而合格的太少,少到一個都沒有。朋友們自告奮勇地說:“我給你作媒。”但是聽了他的條件之後馬上搖頭,連聲說:“難,難,難。”
由一個朋友介紹,他認識了一家人家。那人家有一位小姐,臉蛋是瘦長的,“女性的象征”若有若無,知識程度是看《玉梨魂》還不能十分了了,總之完全不合格。他當然毫不在意,既經朋友介紹,就當作疏遠的親戚家一樣,隔兩三個星期去訪問一次。但是那位小姐的母親款待他非常殷勤。他來了,特地弄起菜來,知道他喝酒,為他打了上好的花雕。並且關心到他的寒暖,問他可需要什麼。體貼入微,儼然一位丈母。那小姐呢,見了他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偎依著他,要他講外國的風景習俗,大學裏一切瑣屑而有趣的事情……什麼都好,隻要是他嘴裏漏出來的她總愛聽。她常常不讓他走,他帽子拿在手裏了,還要想出題目來絆住他,拖延一個半個鍾頭。他這才感到有點尷尬,自己心裏盤算,往後還是不去為妙。然而消息傳來,那小姐已經有了表示,要不嫁他為妻,寧可當一輩子的老姑娘,不然就是自殺。他聽了十二分躊躇,甚至破例地缺了兩天的課,來研究犧牲自己還是犧牲那位小姐的問題。“犧牲了別人滿足自己,那樣的人太自私了,我情願犧牲自己!”當第一道晨光踅進窗子來的時候,他決定了。決定之後,事情就非常簡單。母親方麵隻要兒子樂意,無不竭誠讚同。委了一位媒人到那人家去說合,那人家歡天喜地,唯命是從。初春的某一天,一品香張起了盛大婚宴,他開始得到了“另外的半個”。
假想往往和事實不符。他本來準備著犧牲,可是結婚之後,他隻覺得嚐到了許多的歡樂。犧牲了什麼呢?實在指說不出。新娘的嬌羞是有味的。像丈母一樣弄了酒菜供他享用,也有味。乃至唱一些閨中熟習的彈詞小曲,繡一些枕頭或者台布上的小花樣,他在一旁聽著看著,也覺得有無比的甜美,為意料所不及。
逢到周末,他還是坐了三點鍾的火車去看母親,有時是夫婦兩個同去,有時他一個人去。在大學教課還是那樣認真。新世界、大世界那些地方還是要去,然而並不妨礙他對於新娘的憐惜。平靜的滿足的生活繼續下去,宛如一道流動不息的小溪:他自己這麼想,人家也代他這麼想。
像火山的爆發,“五卅”事件突然發生了。
外國巡捕向徒手的群眾開槍。死屍橫七豎八躺在最繁華的南京路上。血淋淋的受傷的人做了囚車裏的囚徒。從拋球場到跑馬廳一帶成為陰森森的刀光槍影的區域。
這一天天氣有點悶熱。他從大學回來,正在庭心裏透透氣,看看新近出土的牽牛花的子葉,忽然那個在一家書局裏當職員的鄰舍從矮花牆外喊住他,告訴他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有這樣的事情!有這樣的事情!”他連聲叫喚,跑進室中立即坐下,拿起鋼筆來給一家英文報館寫信。他根據“人道”和“公理”來講,他說這種殘殺太違背人道了,太沒有公理了,一個文明人不能不提出嚴重的抗議。
第二天看報紙,那封信沒有登出來。
第三天也沒有登出來。卻看見了全市罷市罷工罷課的消息。這使他異常興奮,筆頭上的抗議都不讓露臉,應該給它個更嚴重的行動上的抗議。群眾的力量多麼強大啊,眼見上海市就要表現出一個空前的英勇姿態!
大學裏罷了課,師生聚集在一起開會。除了怎樣和各學校各界取得聯絡外,又討論到怎樣支持罷工的問題。
“最要緊的是維持罷工工人的生活!”激昂的聲音從大會堂的左南角散播開來。“我提議:我們教職員先捐一個月的全薪,以後看情形,再商量怎麼樣捐。各位同學呢,大家量力而行,能捐多少就捐多少。”
“好!讚成!讚成!好!好!”喊聲和拍掌聲幾乎把大會堂的屋頂都掀了起來。
大家回頭向左南角,隻見站起在那裏的,眼睛裏含著激動的淚,舉過了頭頂的手掌還沒有放下,是董無垢教授。
雖然有一些教職員不滿意他的提議,但是隻能在私室裏頭對著見解相同的人談談,若在大庭廣眾間,還得違心地說:“董先生的提議最扼要,大家能夠這樣幹,就是三年五年的罷工也支持得下。”因為這樣,他被推為學校的代表,去和他校以及各界的代表合力工作,共同推進這個偉大的運動。
他在編輯股裏工作。編輯股編印一些小冊子,有中文的,有外國文的,把慘案的真相詳盡地記載下來,還加上簡要的闡明,慘案的原因是什麼,要怎樣才能保障以後不再有同樣的慘案發生。此外又出版一份小型的日報,把最近的事態以及運動的路向報告出去,儼然成為全上海民眾公共的喉舌。有一天,他給這份日報寫一篇短論,一口氣寫下去非常順利,到末了,他懷著一種嚐嚐新鮮滋味的心情,第一回使用了“打倒帝國主義”的語句。
“這裏不能使用這樣的語句!”另一個編輯員,一個國家主義者,看見了這篇短論的校樣,捉到一條刺毛蟲似地嚷起來。
“為什麼不能使用這樣的語句?”執筆的董無垢驚慌地問,以為那個共事者發見了理論上的錯誤或者語文上的毛病。
“你說‘打倒帝國主義’。哪裏有什麼帝國主義?這隻是共產黨的胡說八道!我們又不是共產黨,為什麼要效學他們的口頭禪?”
“沒有帝國主義嗎?”董無垢的額角暴起了青筋,鬱結的聲音帶點兒顫抖。“老先生,沒有帝國主義,也就沒有五卅慘案了。它表演活生生的一幕給你看,你一眼不眨地看了,倒說並沒有它,我佩服你的寬大的度量!”
“怎麼?”另一個編輯員感到受了侮辱,站起來,卷起他那紡綢短衫的袖管。
“至於你說這是什麼黨的胡說八道,我可不能同意!你不是閉著眼睛的,許多的刊物上印著這句話,全上海路旁裏口的標語上寫著這句話,你都沒有看見嗎?難道他們全是盲目的家夥,全是學嘴學舌的鸚鵡?”
“我不同你辯論,總之,在我們這份報紙上,不能印上這句話!”一壁說著,一壁用拳頭敲著桌子。
“非用這句話不可!”董無垢也站起來,用拳頭敲著桌子,敲得比那個人更響。“我署我自己的名字,我負責任!”
暫時的沉默。
其他三四個編輯員知道將會有一場打架在這屋子裏表演了。他們不要看這種乏味的表演,一致站在董無垢這方麵說話。“我們以為董先生的文章沒有錯兒。打倒帝國主義,非但嘴裏要說,筆頭要寫,還得用行動去實現它呢!”
“好!”那個人有點窘,但眼睛睜得更大了,宛如魁星。“你們既是一夥兒,我就辭職,我再不問編輯股的事情!”這樣說著,他披上長衫憤憤地走了。
勝利屬於董無垢,使他起了窮究奧妙的欲望。他搜集許多流行的關於政治經濟的書籍雜誌來看,仿佛走進了應接不暇的名勝區域,每跨一步總要點頭叫絕,讚歎地說“生平初見”。五卅運動因為聯合陣線的分化,漸漸成為強弩之末,他固然非常憤慨。但他以為這本是一個長期的鬥爭,一下子就有多大的成功,未免太廉價了,一個努力的人不應該想望這樣的廉價。因此他毫不灰心。由那個當書局職員的鄰舍的介紹,他加入了當時還不能公開的一個政治團體。
他把自己的客室作為所屬的那個區分部的會場。每逢會期,他提早吃晚飯。一會兒赴會的從前門或者從後門來了,其中有工人,有商店公司的職員,有小學教師,也有和他同行的大學教授。他接待他們勝似親兄弟,親兄弟不過由自然支配,會合在一起罷了,而聚集在這裏的卻是意誌相同的夥伴。他一個一個同他們握手,緊緊地,殷勤懇摯地,使有幾個工人覺得不好意思,一時間手足無所措。
周末還是坐了三點鍾的火車回去看母親。香煙還是抽,不過換了中國貨,他說“美麗牌”也還可以。酒是難得喝了,新世界、大世界那些地方竟絕跡不去,他說一個人沒有這麼許多閑工夫。閨房之樂也比從前領略得少一點。他夫人問他:“你近來常是忙忙碌碌的,看書哩,看人哩,開會哩,到底為的什麼?”他親愛地回答說:“你不懂得的,不用問吧。總之,你丈夫幹的決不是壞事情,我的好人兒呀!”
他痛恨那些鎮守上海的軍閥的爪牙,不亞於帝國主義。大刀隊哩,偵緝隊哩,把人命當兒戲的事情,幾乎每月每星期都有。如果不湊巧,他被抓去嚐嚐刀片或者槍彈的滋味,也不足為奇。但是他並不膽怯。他相信要是大家膽怯的話,那班殘酷的禽獸將永遠沒有在世界上消滅的一天。恨著他們必須和他們拚,必須迎頭衝上去。
他欣羨極了革命發源地的廣州,隻恨自己離不開上海,不然總得跑去看一趟。誰動身到那邊去了,他熱烈地歡送著,輪船開行了幾百丈遠,他還是揮著帽子。誰從那邊回來了,他的歡迎更為熱烈,熱烈之中又帶著虔敬,好比佛教信徒對於一個朝山進香回來的同伴。聽說那邊民眾怎樣地興奮,軍官怎樣地受著訓練,他簡直五體投地,相信“新中國”必然會花一樣地開出來,因為那邊埋著的種子已經生了根,發了芽。甚至那非常單調的“打倒列強”的歌,他也說它活潑,雄壯,足以激動人的革命情緒。
北伐軍出發了,他的心神依著軍隊的路線在地圖上活躍。一路民眾歡欣鼓舞的情形,和軍隊像一家人那樣的熱烈真摯的表示,他讀到報紙上關於這些的記載,總覺得許多同胞太可愛了,太可敬了。在武漢,革命外交竟然成功,更使他興奮到極點。至少帝國主義伸到中國來的根枝已經動搖了,大家再加努力,不愁不能把它掘起來。
他看見了最近的將來的景象:被壓迫的許多許多人都站了起來,從千斤重的石頭底下,從胳膊粗的鐵鏈底下。大家抬起了頭,挺起了胸膛,在從未呼吸過的自由空氣中呼吸著。快活的歌聲海潮一般湧起來,唱了一曲又是一曲。再不見一個蓬首垢麵的囚徒似的人物。個個康健,結實,樂觀,精進,做著分內的工作,取得分內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