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的店主吹熄了燈,一步一步走上樓梯,預備去睡了。但是店堂裏並不就此黑暗,青色的月光射進來,把這裏照成個神奇的境界,仿佛立刻會有仙人跑出來似的。
店堂裏三麵靠牆壁都是書架子,上麵站滿了各色各樣的書。有的紙色潔白,像女孩子的臉;有的轉成暗黃,有如老人的皮膚。有的又狹又長,好比我們在哈哈鏡裏看見的可笑的長人;有的又闊又矮,使你想起那些腸肥腦滿的商人。有的封麵畫著花枝,淡雅得很;有的是亂七八糟的一幅,好像是打仗的場麵,又好像是一堆亂紛紛的蟲豸。有的脊梁上的金字放出燦爛的光,跟大商店的電燈招牌差不多,吸引著你的視線;有的隻有樸素的黑字標明自己的名字,仿佛告訴人家它有充實的內容,無須打扮得花花綠綠的。
這時候靜極了,街上沒有一點兒聲音。月光的腳步向來是沒有聲響的,它默默地進來,進來,架上的書終於都沐浴在月光中了。這當兒,要是這些書談一陣話,說說彼此的心情和經曆,你想該多好呢?
聽,一個溫和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靜寂。
“對麵幾位新來的朋友,你們才生下來不久吧?看你們顏色這樣嬌嫩,好像剛從收生婆的浴盆裏出來似的。”
開口的是一本中年的藍麵書,說話的聲調像一位喜歡問東問西的和善的太太。
“不,我們出生也有二十多年了,”新來的朋友中有一個這樣回答。那是一本紅麵子的精致的書,裏麵的紙整齊而潔白。“我們一夥兒一共二十四本,自從生了下來,就一同住在一家人家,沒有分離過。最近才來到這個新地方。”
“那家人家很愛你們吧?”藍麵書又問,它隻怕談話就此截止。
“當然很愛我們,”紅麵書高興地說,“那家人家的主人很有趣,凡是咱們的同伴他都愛,都要收羅到他家裏。他家裏的藏書室比這裏大多了,可是咱們的同伴擠得滿滿的,沒有一點兒空地方。書櫥全是貴重的木料做的,有玻璃門,又有木門,可以輪替裝卸。木門上刻著我們的名字,都是當今第一流大書法家的手筆。我們住在裏麵,舒服,光榮,真是無比的高等生活。像這裏的書架子,又破又髒,老實說,我從來不曾見過。可是現在也得擠在這裏,唉,我們倒黴了!”
藍麵書不覺跟著傷感起來,歎息道:“世間的事情,往往就這樣料想不到。”
“不過,二十多年的優越生活也享受得夠了。”紅麵書到底年紀輕,能自己把傷感的心情排遣開,又回憶起從前的快樂來。“那主人得到我們的時候,心頭充滿著喜悅。他臉上露出十二分得意的神色,告訴他的每一個朋友說,‘我又得到了一種很好的書!’他的聲調既鄭重,又充滿著驚喜,可見我們的價值比珍寶還要貴重。每得到一種咱們的同伴,他總是這樣。這是他的好處,他懂得待人接物應該平等。他把我們擺在貴重木料做的書櫥裏,從此再也不來碰我們——我們最安適的就是這一點。他每天在書櫥外麵看我們一回,從這邊看到那邊,臉上當然帶著微笑,有時候還點點頭,好像說:‘你們好!’客人來了,他總不會忘記了說:‘看看我的藏書吧。’朋友們於是跟他走進藏書室,像走進了寶庫一樣讚歎道:‘好多的藏書啊!’他就謙遜道:‘沒有什麼,不過一點點。可都是很好的書呢!’在許多的客人麵前受這樣的讚揚,我們覺得異常光榮。這二十多年的生活呀,舒服,光榮,我們真享受得夠了!”
“那麼你們為什麼離開了他呢?”這個問題在藍麵書的喉嚨口等候多時了。
“他破產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隻見他忽然變了樣子,眉頭皺緊,沒有一絲兒笑意,時而搔頭皮,時而唉聲歎氣。收買舊貨的人有十幾個,曆亂地在他家裏各處翻看,其中一個就把我們送到這裏來了。不知道許多同伴怎樣了。也許他們遲來幾天,在這裏,我們將會跟他們重新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