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家發掘很深的地層,得到一副骸骨,不像現在的人,但確實是人的骸骨。骷髏同平常人一樣大。脊骨又細又短,跟骷髏很不相稱;好像一個蘿卜拖著一條小尾巴。四肢的骨骼更細得不成樣子,簡直像四根很細的毛連在那小尾巴上,粗心一點兒就看不清。
這新發現轟動了所有的考古家,他們要知道這是一種什麼人,這種人過怎樣的生活,為什麼會絕了種。你得相信,考古家真有那種本領,隻須看到一塊骨頭,就能知道一種動物的生活和曆史;何況現在全副的骸骨都擺在他們麵前,一小節骨頭也不缺少。
經過了多時的研究,考古家把這種人的生活和曆史完全弄明白了。這種人不是人類學上已經登記過的古代人,學名嘰哩咕嚕怪難記的;這是另一種族,時代比人類學上已經登記過的古代人還要早幾十萬年。關於這種人生活的情形和絕種的經過,考古家有詳細的學術報告書,印成專冊在全世界發行。現在把報告書的大概講一講。
這種人的祖先並不是這般形相的,頭顱,身體,四肢,都很相稱,同現在的人差不多。他們各自憑勞力過活,或種田地,或製貨品。因為大家這樣做,生產出來的東西足夠大家吃用。他們的身體都很強健,——身體強健全靠勞動,這雖然是小學教科書裏常見的話,確實很有道理。
後來有一些人貪起懶來,仿佛覺得不花一絲力氣,白吃白用,更為幸福。他們就這樣做了。自己既不勞動,吃的用的當然是別人生產的。他們對著這種幸福的新生活,還有點兒不大寧貼:以前自己也勞動的時候,吃東西下咽很滑溜,現在卻有點兒梗梗的了;以前享用一件東西,舒舒服服,稱心適意,現在卻像偷了人家的東西似的。這是羞慚的意念在那裏透出芽來。怎麼辦呢?要去掉這一點兒不寧貼才好。這些人於是想出一個理由來為自己辯護,遏住那羞慚的芽。
理由是說他們勞了心;勞了心的就用不著勞力;勞心勞力,兩件之中勞了一件就成了。
特地想出來的為自己辯護的理由,往往越想越覺得對,猶如相信自己長得美的,越照鏡子越覺得自己長得美。理由對,那麼勞心豈不是一件很有價值的事,值得尊敬值得歌頌麼?他們便想出尊敬自己歌頌自己的種種方法來:譬如說,勞心得安安逸逸坐在宮殿裏才成,不比勞力不妨冒著風霜雨雪,這是一;勞心是要寫起方丈的大字刻在高山的石壁上的,不比勞力把力量用盡就完事,這是二;……還有一種方法必得講一講。他們請教變戲法的替他們布置一種魔術的場麵,布置停當了就開大會,讓所有的人都來看。魔術開始了,轟然一聲,五彩的火光耀得人眼睛昏眩,火光中仿佛有龍、鳳、麒麟、騶虞等等禽獸在舞蹈。不知什麼地方奏起音樂來,那些禽獸的舞蹈合著音樂的節拍。在中央,高高顯出那些勞心的人,似乎淩空的,並不倚著或者坐著什麼東西。他們穿的衣服畫著莫明其妙的花紋和色彩,質料不像普通的絲棉毛羽。他們的神色非常莊嚴,眼睛看著鼻子,一笑也不笑,像廟裏的神像。不等眾人看得清楚,又是轟然一聲,火光全滅了。大家的鼻子前邊拂過一陣濃烈的鬆脂氣和硫磺氣。但是大家不免這樣想:“他們勞心的人好像真有點兒特殊;不然怎麼能高高地顯現在中央,而且什麼也不倚傍呢?”
自己尊敬自己歌頌的結果,羞慚的芽兒早就爛掉了,代替羞慚的是驕傲的粗幹。“勞心的人和勞力的人應該分屬於兩個世界,比方說勞心的人在天上,那麼勞力的人豈止在地下,簡直在十八層地獄裏。”那些驕傲的心這麼想。
勞心的人到底勞的什麼心呢?一定有人要這樣問。這裏不妨大略講一點。
有些人自信有特別的才能,會替天下人想各種的方法。比如有人問,做人應該怎麼做?他們就回答,做人要一天到晚,一晚到天亮,一刻不停地勞力,直到臨死,還得把這樣的好模範傳給子孫。比如再問,應該崇拜什麼樣的人?他們就回答,最切實最可靠隻有崇拜他們,因為他們是現成的擺在那裏的偉大高尚的人物。他們代天下人想出來的許多意見往往寫成書籍,流傳後世,成為寶貴的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