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英國的機器廠,到中國來給中國人服務。我肚子大,工人不斷地鏟起又黑又亮的煤塊給我吃,我就吃,吃,吃,永遠也吃不夠。煤塊在肚子裏漸漸消化,就有一股力量散布到我的全身,我隻想往前跑,往前跑,一氣跑上幾千幾萬裏才覺得暢快。我有八個大輪子,這就是我的腳,又強健,又迅速,什麼動物的腳都比不上。我的大輪子隻要轉這麼幾轉,就是世界上最快的馬也要落在背後。我有一隻大眼睛,到晚上,哪怕星星月亮都沒有,也能夠看清楚前邊的道路。我的嗓子尤其好,隻要嗚——嗚——喊幾聲,道旁邊的大樹就震動得直搖晃,連頭上的雲都會像水波一樣蕩漾起來。
我的名字叫機關車。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人都不喜歡叫我這個名字,也許是嫌太文雅太不親熱吧。他們願意像叫他們的小弟弟小妹妹那樣,叫我的小名——火車頭。
我到中國來了幾年,一直在京滬路上來回跑:從南京到上海,又從上海到南京。這條路上的一切景物,我閉著眼睛都說得出來。寶蓋山的山洞,幾個城市的各式各樣的塔,產螃蟹著名的陽澄湖,矗起許多煙囪的無錫,那些自然不用說了。甚至什麼地方有一叢竹子,竹子背後的草屋裏住著怎樣的一對種田的老夫妻,什麼地方有一座小石橋,石橋旁邊有哪幾條漁船常來撒網打魚,我也能報告得一點兒沒有錯兒。我走得太熟了,你想,每天要來回一趟呢。
我很喜歡給人服務。我有的是力量,跑得快,要是把力量藏起來不用,死氣沉沉地站在一個地方不動,豈不要悶得慌?何況我給服務的那些人又都很可愛呢。他們有上學去的學生,帶了糧食菜蔬去銷售的農人,還有提著一籃子禮物去看望女兒的老婆婆,捧著一本《旅行指南》去尋訪名勝的遊曆家。他們各有正當的事情,都熱烈地歡迎我,我給他們幫點兒忙正是應該。
但是我也有不高興的時候。不知道什麼人發了一道命令,說要我把他單獨帶著跑一趟。這時候,學生、農人、老婆婆、遊曆家都不來了,我隻能給他一個人服務。給一個人服務,這不是奴隸的生活嗎?那個人來了,有好些人護衛著他,都穿著軍服,腰上圍著子彈帶,手裏提著手槍。他們這些人自己也並不想到什麼地方去,也隻是給一個人服務。他們過的正是奴隸生活。這且不去管他。後來打聽這“一個人”匆匆忙忙趕這一趟是去幹什麼,那真要把人氣死,原來他是去訪問一個才分別了三天的朋友,嘻嘻哈哈談了一陣閑天,順便洗了一個舒服的澡,然後去找一個漂亮的女子,一同上跳舞場去!我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人的奴隸呢?以後再遇到這樣的差遣,我一定回他個不侍候。可恨我的機關握在別人手裏,機關一開,我雖然不願意跑,也沒法子。“毀了自己,也毀了那可惡的人吧!”我這樣想,再也沒有心思看一路的景物。同時我的喊聲也滿含著憤怒,像動物園裏獅子的吼叫一樣。
昨天早上,我在車站上站著,肚子裏裝了很多煤塊,一股力量直散布到八個大輪子,準備開始跑。忽然一大群學生擁到車站上來了,人數大約有兩三千。他們有男的,有女的,都穿著製服。年紀也不一律,大的好像是已經三十左右,小的隻有十三四歲。他們的神氣有點兒像——像什麼呢?我想起來了,像那年“一二八”戰爭時候那些士兵的派頭:又勇敢,又沉著,就是一座山在前麵崩了,也不會眨一眨眼睛。聽他們說話,知道是為國家的急難,要我帶他們去向一些人陳述意見。
這是理當效勞的呀,我想。為國家的急難,陳述各自的意見,這比上學、銷售農產品更加正當,更加緊要,我怎麼能不給他們幫點兒忙呢?“來吧,我帶你們去,我要比平常跑得更快,讓你們早一點兒到達目的地!”我這樣想,不由得嗚——嗚——地喊了幾聲。
這群學生大概領會了我的意思,高高興興地跳上掛在我背後的那些客車。客車立刻塞滿了,後上去的就隻得擠在門口,一隻腳踩著踏板,一隻手拉住欄杆,像什麼東西一樣掛在那裏。他們說:“我們並不是去旅行,辛苦一點兒沒關係,隻要把我們送到就成了。”
但是大隊的警察隨著趕到了。他們分散在各輛客車旁邊,招呼普通的乘客趕快下車,說這趟車不開了。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正準備著一股新鮮的力量,想給這列車的乘客服務,怎麼說這趟車不開了呢!我看那些乘客提著箱子,挾著包裹,非常懊喪的樣子,從客車上走下來,我心裏真個像欠了他們的債那樣抱歉。“我每天都情情願願給你們服務的,可是今天對不起你們了!”
普通乘客走完以後,警察又叫那批學生下車,還是說這趟車不開了。我想,學生因為有非常正當非常緊要的事兒,才來坐這趟車的,他們未必肯像普通乘客那樣,就帶著懊喪的心情回去吧?
果然,學生喊起來了:“我們不下車!不到目的地,我們決不下車!”聲音像潮水一般湧起來。
嗚——,我接應他們一聲,意思是“我有充足的力量,我願意把你們送到目的地!”
事兒弄僵了。警察雖說是大隊,可是沒法把兩三幹學生拉下車來,隻好包圍著車站,仿佛就要有戰事發生似的。這是車站上不常有的景象:一批乘客趕回去了,另一批乘客在車上等,可是車不開。警察如臨大敵,個個露著鐵青的臉色,像木樁一樣栽在那裏。我來了這幾年,還是頭一回看見這景象呢。鐵柵欄外邊擠滿了人,叫印度巡捕趕散了,(當時,上海火車站鐵柵南邊就是帝國主義的公共租界。公共租界有個巡捕房,算是維持治安的,大致跟公安局相當,那裏的警察叫巡捕。巡捕是由印度人充當的。)可是不大一會兒,人又擠滿了,都目不轉睛地往裏看。
後來陸陸續續來了好些人,洋服的,藍袍青褂的,花白胡子的老頭子,戴著金絲眼鏡臉上好像擦了半瓶雪花膏的青年。他們都露出一副尷尬的臉色,跑到客車裏去跟學生談話。我不知道他們談的是什麼,揣想起來,大概跟警察的話一樣,無非“車是不開了,你們回去吧”這一套。不然,他們為什麼露出一副尷尬的臉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