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半年(1 / 3)

半年裏頭,我進了兩個學校。下半年進哪一個學校,現在還不知道呢。

年頭上,我家搬到上海來,爸爸媽媽送我進文明小學。那個學校裏的同學,有許多是包車送來的,中午吃飯,下午放學,也是包車來接。又有十來個同學,來回都是汽車。娘姨坐在旁邊陪著,不然就是男傭人。有幾輛汽車,汽車夫旁邊坐著羅宋人,頭發同黃牛毛一樣顏色。我家離學校近,不用坐什麼車,不是爸爸就是媽媽帶著我,一會兒就到了。過了十來天以後,我可以獨個兒來去,不用爸爸媽媽帶了。

那個學校裏隻有校長是男先生,以外都是女先生。我在二年級,女先生叫張先生,披著一頭曲頭發。她自己每天穿新衣服。她也喜歡我們穿新衣服。誰穿了新衣服到校,她就“趣呀”“漂亮呀”說上一大堆,拉住他的手,把他抱在懷裏。她常常對我們說:“你們家裏有新衣服,不要舍不得穿。小朋友個個都穿新衣服,我們的學校才好了。”

一天放學的時候,她對我說:“你這件棉袍,袖口都破了,還舍不得換一件嗎?明天再不要把它穿來了。最好不要穿袍子,穿袍子沒有精神。最好像江成他們那樣,穿一身小西裝,又好看,又有精神。”

她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棉袍不好看,江成他們的小西裝好看。回到家裏,就把她的話告訴媽媽,我說我要一身小西裝。

媽媽說:“一身小西裝,哪有這麼容易?我給你把袖口縫一縫吧。”

我說:“張先生說過,明天再不能把它穿去了。小西裝不容易,換一件別的衣服去吧。”

媽媽說:“縫好了袖口,就沒有什麼了。現在天氣還冷,不穿棉袍穿什麼呢?”

我說:“隨便什麼新衣服都好。”

媽媽拍拍我的肩膀,說:“孩子,你哪裏有什麼新衣服?”

我著急了,心裏好像壓了一塊磚頭。當天晚上我做了夢。夢見張先生抱住我,“趣呀”“漂亮呀”說上一大堆。我看自己身上,正是一身小西裝,比江成他們的都好看。不知道怎麼一來,我的小西裝忽然沒有了,駭得我拉直了喉嚨哭起來……第二天早上,媽媽還是叫我穿那件棉袍。我真想賴學,可惜沒有名目,身上不發燒,嗽也不咳一聲。爸爸說:“上學去吧。”我隻好跟著他走。

張先生看見我了,立刻拉住我的肩膀,罵我說:“怎麼還是這件棉袍!昨天不是關照過你,叫你再不要把它穿來了嗎?”

她的臉很可怕,像《圖畫故事》裏的凶惡的獅子。我不敢看,看著地板,回答她說:“媽媽說的,現在天氣還冷,隻有穿棉袍。袖口破的地方,她給我縫好了。”我把手舉起來,讓她看袖口。

她把身子轉過去,不要看我的袖口。她狠狠地說:“真要命!一件衣服都換不出,還讀什麼書!”她走開了。

幾個同學站在我旁邊笑。我很難過,隻想躲到什麼地方去。

過了兩三個星期,張先生叫我們捐錢買飛機。她說,誰捐滿兩塊錢,就有一個很好看的徽章,金黃的底子,刻著一架小小的飛機。我回家就告訴爸爸媽媽,我也要捐兩塊錢。他們說:“我們不想捐。”我沒有法子想,隻好讓別人去得到那很好看的徽章。我又想,說不定那徽章並不真好看,比我的嵌花玻璃球差得多呢。

許多同學都捐了錢。有的是今天四角,明天四角,一天天加起來。有的是一回就是兩塊三塊。李克修最多,他一回捐了六塊錢。張先生把他們的名字寫在小黑板上,下麵寫捐錢的數目,李克修的名字上頭特別加上三個圈。她每天報告說:“今天又有幾個小朋友捐了錢,我很歡喜。”她又說:“誰能像李克修那樣捐得多,我就更歡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