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學生大家挾著一卷紙,在一家棚戶的門旁邊站住。背後跟著六七個比他們大一點兒的男孩女孩,男的赤膊,女的破褲管齊到膝蓋,臉上都露出一副等著看戲文的神氣。
“裏邊有人嗎?”
“誰?”走出來的是比小學生大一點兒的兩個男孩:青布衫敞著胸,頭發長到兩寸光景。
“你們一家有幾個人?”一個小學生看定黑暗的門框問。
“我們一家三個人,”大一點兒的豎起右手的三個指頭。“我們弟兄兩個,還有個媽媽。”
“你們念過書嗎?”
“沒有念過,”弟兄兩個齊聲回答,大家搖一搖頭。
“你們識字嗎?”
“我們沒有工夫識字。”
“你們媽媽識字嗎?”
“識字?”一個中年婦人在黑暗的門框裏出現了,左手挽著頭發,右手拿著個木梳。“你們問我做什麼?”
“現在不識字的人都得識字。本地有一百二十四個識字學校馬上就要開辦起來。教你們識字,一個錢也不要。我們是來給你們記下個名字。”
“我也得識字嗎?哈哈!”中年婦人隨手梳她的頭發。
“除非你滿了五十歲,”小學生留神看那中年婦人,估量她的年紀。“你同你的兩個兒子都得識字。”
“小弟弟,”中年婦人帶著譏笑的意味說,“我們不比你們。你們一個指頭都不用動,家裏有現成飯吃,念念書,識識字,滿寫意的。我們吃口飯,全靠兩隻手,不做就不得吃,哪裏來的閑空工夫去念書識字?”
“這不要緊,”小學生親切地解釋給她聽,“識字學校是整天開著的。夜裏開到九點鍾。你們去識字,隨你們的便,什麼時候有工夫就什麼時候去。”
“小弟弟,我還要問你們一句:識了字就有飯吃嗎?”
“這個……這個……”兩個小學生都脹紅了臉。
“哈哈,他們又回答不出了!”圍在小學生背後的六七個男孩女孩好像占了便宜似的。
“你們姓什麼!叫什麼?”一個小學生把挾著的紙展開來,又從衣袋裏取出一支鉛筆,等著動筆寫,借此遮掩自己的窘態。
“告訴他們好了,”大一點兒的兒子看見娘有些疑惑的樣子,就搶出來說。
“告訴他們好了,”六七個男孩女孩和著說。“我們的名字都寫上去了,不見得就會給他們攝了魂去。”
“我們姓孫,我叫孫阿掌,弟弟叫孫阿秋,媽媽沒有名字。”
“年紀呢?”小學生一壁寫,一壁問。
“我十六歲,弟弟十五歲,媽媽四十一歲。”
“又不對什麼親,連年紀都要問明白做什麼?”中年婦人這樣自言自語,同時把絞好的頭發挽成個發髻。
就是這一天傍晚,娘兒子三個敲了整天的石子回來,正圍著一盞美孚燈吃泡飯,醮頭張老大收太平公醮的份錢來了。
孫大娘放下飯碗,從枕頭底下檢出一個藍布小包來,解開了,取了兩個雙毫小銀洋,反複看上幾眼,就鄭重地交到張老大手裏。
阿掌、阿秋兩個的眼光給小銀洋吸引住,直到張老大把小銀洋放到衣袋裏,還是舍不得離開他那個衣袋。
“我走了,這是收條,”張老大把一張黃紙條放在桌子上,轉身走出,隨即消失在門外的黑暗裏。
“嗤,四毛錢換這麼一張黃紙條!”阿掌把黃紙條抓在手裏,發出憤憤之聲。
孫大娘把藍布小包仍舊藏在枕頭底下,同時說:“你不要把它弄皺了,明天好好兒貼在門上,也算是我們孝敬神道的一點兒意思。”
“他一拿就是四毛錢,叫我們三個白做一天的生活!”阿秋順著哥哥的口氣。
“你不要說這種罪過話,”孫大娘眼望著阿秋,輕輕地說,好像怕給誰聽見似的。“我們應該孝敬神道,說什麼白做不白做!我們但求常常有生活做。我們但求神道保佑,不要把我們的破棚燒得精光。出幾毛錢,我是不心痛的。”
“太平公醮每一年要打兩回,可是火燒每個月就至少有兩回,神道的保佑在哪裏呢?”阿掌放下手裏的黃紙條,一口氣把剩下的泡飯吃完,隨即跑到鍋灶旁邊洗碗筷。
“而且燒起來總是大燒,”阿秋也吃完了泡飯,帶著碗筷走到哥哥身邊去,“不是四五十家,就是一二十家。神道簡直把我們當做玩意兒,他愛聽我們的啼哭,他愛看我們坐在焦炭堆上!”
“難道你們兩個發癡了?神道的事兒也好隨口嚼蛆?”孫大娘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才匆匆吃完她的夜頓。
但是阿掌並不就此住口,他看著阿秋說:“每家人家四毛錢,你算算看,三百家人家一共多少錢?”
“三四一千二百毛錢,換起大洋來,就是一百塊錢不到一點兒。”
“每年兩回就是兩百來塊錢。這筆錢省下來,很可以派用場。白白送給道士真是傻。”
“你說不用打醮嗎?”孫大娘洗罷鍋灶,正擦著手,睜大了眼睛說。“一年打兩回醮,還是常常要火燒。若說不打醮,隻怕天天要火燒哩。”
“防火燒該有旁的法子,”阿掌伸張兩條胳臂,挺一挺胸膛。“我們要把那法子想出來,再不要年年花冤枉錢。”
“冤枉錢!”孫大娘一屁股坐在床上。“大家情情願願出錢,誰也不叫一聲冤枉,自然有不冤枉的道理在裏頭。難道大家都是呆子,獨有你是個聰明人嗎?你沒有進學堂去念洋書,就有這麼些昏想頭。等到你依了今天來的兩個小學生的話,真個去念起洋書來,昏想頭一定還要多呢。哼,我們實在用不著念什麼洋書!”
“媽媽,我也不愛念什麼書,念了書還不是去敲石子,”阿掌站到孫大娘麵前。“不過,打醮的事情,我已經想了好幾天了,你不相信,隻要問阿秋。那天張老大來關照,說又得出份錢了,我就不快活。我們的錢是力氣換來的,又不是偷來搶來的,為什麼要花到那種事情上去?我總是這麼想,防火燒該有旁的法子。”
阿秋接上說:“這一回的錢,張老大已經拿走,不必再說。下一回再打醮,媽媽,我們不要出錢吧。我們……”
阿秋的話沒有說完,忽然外麵揚起一片喊聲。“火呀!”“火呀!”“媽媽呀!”“爸爸呀!”“奶奶呀!”“救命呀!”“救命呀!”這些聲音攪和在一起,尖銳,哀酸。
“又火燒了!”娘兒子三個急忙向門外跑。隻見東邊約摸離開五六十家的人家正冒濃煙。狹窄的小弄兩旁邊,人影子一會兒閃進草棚裏去,一會兒又閃出來,抱著孩子,背著東西,嘴裏喳喳地嚷些什麼。有幾個人提著水桶跑過。有幾條草狗趕來趕去亂叫。
“離張老大的家不遠了,”阿秋說了一聲,就牽著阿掌的手向東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