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傍晚,我和弟弟在門前玩兒。他向前走,兩隻手伸到後麵來牽住我的兩隻手,算是拉黃包車。我一搖一擺跟著他。他嘴裏叫喚:“黃包車來了,黃包車來了。”
忽然一輛腳踏車從裏門口閃進來。我並不特意去看,可是知道騎在車上的準是住在我們西首的那個日本孩子。不過一眨眼的工夫,腳踏車已經到了我們身邊。為要讓開我們這一輛“黃包車”,那日本孩子把車柄向左旋轉。不知道怎麼樣,他旋轉得不得法,車身卻向右翻轉來。他趕忙跳下車來,這就撞到了我們的“小黃包車夫”。
“哇……”弟弟哭了。他的胸脯貼在地上,兩隻手支撐著,兩隻腳一上一下地亂動。
我有點兒動怒。用兩隻手托著弟弟的胳臂,把他扶起來。啊,刺眼的鮮紅!他的張開的嘴唇塗著一腔血。
“對不起,對不起,”日本孩子用中國話表示歉意,同時把腳踏車靠在他自己門前的牆上。回轉身來,看著鮮紅的血,他也慌了,滿臉漲紅,直到頸根。他想了一想,說:“我去拿冷開水,冷開水,”就達達達跑進他家裏去。
一會兒冷開水拿來了,還有消毒棉花。他蹲下身子,用棉花蘸了冷開水,在弟弟的嘴唇內外輕輕地擦。弟弟還是“哇……”地哭,豆粒大的淚珠一顆顆滾下來。這時候我好像醫生的一個助手,把弟弟的後腦勺托住,使他的麵部仰起一點兒,同時安慰他:“不要哭了,一點點痛算得什麼呢?”
“還好,還好,”日本孩子把弟弟嘴唇上的血擦去之後,放心地說。的確還好,隻上唇和下唇的黏膜各有三四分寬的一處破碎,鮮紅的血還在滲出來。
媽媽聽見聲音跑出來了。她問明了原因,又知道弟弟並沒受到旁的損傷,就拍著弟弟的身軀說:“你再張大了嘴哭,血要出不止哩。不要哭吧,我們進去看圖畫書去。圖畫書上有高背心的駱駝,長脖子的鹿,很好玩的。”
弟弟聽見圖畫書,漸漸停止了哭,一隻手擦著眼睛,一隻手牽著媽媽往家裏走。
日本孩子挺直了身子,文誠懇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這時候我的怒氣已經消散了。我回答他說:“你不必放在心上。你也並不是有意的。”
“當然並不是有意,不過你弟弟吃這個小苦頭,總是我累他的。”他說著不純熟的中國話,態度像一個在先生麵前悔過的學生。
第二天傍晚,他到我們家裏來看我弟弟。帶來四個嫩綠色的餅,算是送給我們的禮物。
弟弟的嘴唇已經結好了,留著兩個殷紅的瘢,他看嫩綠色的餅很可愛,就取一個在手裏。
日本孩子說:“這是日本的東西,皮子和餡兒都是豆做的。味道還清美。你們嚐嚐看。”
我請他自己也吃一個。味道的確不錯,比起我們的月餅來,沒有那麼甜,也沒有那麼膩,真夠得上“清美”兩個字。
從此之後,我和他遇見了常常隨便談話。我才知道他是生在上海的,在一家日本書店裏當學徒。他父親在一家日本的什麼鋪子裏做夥計,到上海來將近二十年了。
他告訴我日本的種種風俗:門首放著斜劈的青竹竿是什麼意思,屋頂上矗起魚形的布袋子是什麼意思。他告訴我住在日本的他們的親友的苦況:做夥計的找不到職業,種田的吃不到自己種出來的東西。
我也把我家的情形告訴他。因而說起“一二八”那一回打仗把我家什麼都毀了,光剩幾個人沒死。像小鳥做窩一樣,今天銜一根柴,明天銜一棵草,我們把家從新建立起來。可是到現在還沒有真像一個家,有了箱子沒有櫥,有了棉的沒有夾的。
“我們也一樣!”他激動地說。“那時候我家住在寶山路旁邊,炮彈把我家什麼都毀了。比起你們來,我們這場災禍尤其沒有名目。你們算是為國犧牲,我們算什麼呢!”
“你們當然也是為國犧牲羅。”我順口這樣說。
“這是你挖苦我了。他們胡鬧,他們喜歡強盜行為,我們為什麼要為他們犧牲呢!”他的聲音有點兒發抖,他的眼睛裏含著憤怒。
我抱歉地說:“請你原諒吧,我不應該這樣說的。總之,你們的犧牲和我們的犧牲,都得上在那批喜歡幹強盜行為的人的賬上。”
“這樣說才對了,”他點點頭。接著他又恨恨地說:“日本人中間有那批人,是日本人的羞恥!我是一個日本人,在這一點上,我真實地覺得對不起你。”他說著,緊緊握著我的手。
我心裏著實有點兒感動,可是我回答他說:“你覺得對不起我也沒有什麼用處。我們總得鍛煉自己的力量,用力量對付那批人,使你再不用覺得對不起我。”
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些,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們也得鍛煉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力量!”
我們東首那家人家搬走了。過了三天,就有新搬來的。搬來的東西有矮矮的紫檀幾,鋪地用的厚席,一望而知是日本人家。隨即看見我們的新鄰居隻有夫妻兩個,沒有小孩。男的濃眉毛,高顴骨,連鬢短髭須。女的很瘦弱,塗了滿臉的粉,一副可憐樣子。
後來就難得看見那男的。隻是女的出去買東西,提了水桶衝洗門前的一段水門汀地。據西鄰的日本孩子告訴我,他打聽明白了,那男的是什麼會社裏的高級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