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兒童節(1 / 2)

“爸爸媽媽許下我了,明天帶我去看《國色天香》。那是一張歌舞片子。我頂歡喜看歌舞片子。”王大春的肩膀貼著李誠的肩膀,歪左歪右地走著。他說罷,從印著紅字的紙袋子裏掏出一片蛋黃餅幹,往嘴裏一塞。

李誠也有紙袋子,可是他並不掏出餅幹來吃,隻用兩隻手捧在當胸,像請了一件寶貝。他搖搖頭說,“歌舞片子沒有什麼好看,我看過《科學怪人》,那真好看。死屍經科學家使了科學方法,活起來了,直僵僵地走著。不過膽小的人看了就會害怕。”

“你說你膽大嗎?你敢不敢獨個兒睡在一間屋子裏?”王大春嚼著餅幹,發音不很清楚。

“我為什麼不敢?”

“等會兒鬼出現了,你怎麼辦?”

“你說鬼到底有沒有?”李誠用胳膊推擠王大春的身子。

“怎麼沒有?我奶奶十幾歲的時候親眼看見過兩回鬼。小腳,拖著很長的袖子,身子嫋呀嫋的,原來是個女鬼。”王大春表演嫋呀嫋的姿態,可是身子左右搖晃,兩條腿向外弓著,活像卓別麟。

“這樣嗎?”李誠聽得出了神。“我媽媽告訴過我兩句話,叫‘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她說,有些人真會看見鬼,我們怎麼能不信?可是一味鬧鬼,那就是迷信了,所以不可全信。”

王大春對於信不信的話不很感興趣,又掏出一片餅幹塞到嘴裏。忽然看見距離十來家鋪麵,有一個相熟的背影一步一頓地前進,他就喊,“張蓉生,等我們一塊兒走!”

張蓉生站住了,回轉頭看。待後麵兩個趕上的時候,就並著王大春的左肩,重又開步。

“今天晚上提燈會,你加入嗎?”王大春拉著張蓉生的衣袖。

“我不加入。晚上天氣冷,在路上提燈會傷風。並且提燈會也沒有什麼好玩。”

“你不要瞎扯瞞我了,”王大春的手往上移,抓住了張蓉生的長衫的前胸。“我知道你為的交不出兩毛錢的燈費。”

張蓉生的臉立刻漲得通紅,喃喃地說,“你瞎說,你冤枉人家!兩毛錢的燈費,什麼稀奇!我自己就積有兩塊錢,一百五十個銅子,藏在媽媽的箱子裏。”

“那末你到底為什麼不加入提燈會呢?”李誠向左旋轉了頭。

“我爸爸叫我不要加入,他說提燈會沒有什麼意思。”張蓉生抑製著自己的感情,好像提燈會真沒有什麼意思似的。

“你為什麼不聽先生的話?”李誠不肯放鬆,還要問個明白。“先生不是說的嗎?‘兒童要快快活活過兒童節,加入提燈會可以得到最大的快活!’”

“先生的話同爸爸的話比,自然應該服從爸爸的話,”張蓉生眼睛看著鼻子,態度很嚴正。

“爸爸的話錯了呢?”李誠再進逼一句。

“爸爸的話沒有錯的,”張蓉生直捷地回答。頓了一頓,又說,“就是錯了,還是應該服從。”

“為什麼?”

“我們要想想,我們是爸爸生出來的,所以我們應該孝順他,應該服從他的話。就是爸爸要我們死,我們應該立刻去死!”張蓉生說得很激昂,把拳頭舉過了頭頂。“這樣嗎?”“還有,我們應該服從爸爸的命令,我們的爸爸應該服從皇帝的命令。爸爸的話決沒有錯的,皇帝的話也決沒有錯的。”

“你這小賣國奴!”王大春聽得生起氣來,破口就罵。“你可知道,現在是民國時代,沒有皇帝了?”

“我爸爸說的,早晚總得有個皇帝,國家才搞得好。”張蓉生的眼睛望著空中,好像教徒在祈禱天國的來臨。

“我打你這小賣國奴!”王大春一拳落在張蓉生的右臂上。

“哈哈,”李誠拍著張蓉生的胸脯,“你們父子兩個倒是皇帝的忠臣!”

張蓉生覺察自己勢孤,拔腳就跑,右手裏的餅幹袋子向後一揚一揚的。跑了二十多家門麵,向左拐彎進一條小巷子去了。

王大春和李誠也不去追他。趕走了賣國奴,不免有點兒勝利的驕傲,兩個人大模大樣地走著。

忽然李誠的注意給一個討飯的孩子吸引住了。那孩子大約八九歲。從頭發到腳背,從衣領到鞋,沒有一處地方不髒。可是一對眼珠烏亮亮的,像兩顆雲石的棋子,而且非常熟悉。想了一想,李誠才省悟那一對眼珠竟同弟弟的一模一樣。他不覺撕開手裏的紙袋子,取兩片餅幹遞給那孩子,同時咕嚕著:“今天兒童節,給你吃兩片兒童節的餅幹。”

討飯的孩子接了兩片餅幹,莫名其妙地看了一下,一同送到嘴裏。隨即回轉身子,向他媽媽奔去。他媽媽坐在地上,背靠著電線杆。蓬頭皺臉。破棉襖完全不扣,隻用一條草繩在腰間圍了兩道。懷中裹著個銜住奶頭的嬰孩,精赤的小肩膀都露出在外麵。她看見孩子背後有個中年紳士走著,像是掏得出一個銅子的,就努一努嘴,向孩子示意。孩子於是伸著手,回轉頭,“先生,做做……先生,做做……”這樣隨口唱著。孩子走過他媽媽的身邊,眼光也不溜過去看他媽媽一下,好像並沒有人坐在那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