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讀了兩年,沒法讀下去了,就停了學。好容易找到個職業,以為每天幾碗飯到晚一張鋪總不成問題的了。誰知道為了偶然的緣故,就被斥退出來。
媽媽的眉心一向打著結。爸爸的歎氣聲比貓頭鷹叫還要幽沉可怕。我雖然拿著張伯伯的信,他替我說明這並不是我的錯處;可是想想那眉心,想想那歎氣聲,就夠氣餒的了,何況往後結要打得更緊,氣要歎得更幽沉。我怎麼敢回去見他們呢!
今年春天,爸爸被那人家辭退了。農民連飯都沒得吃,隻好吃一點野菜煮番薯,哪裏還繳得出什麼租?那人家收不到租,哪裏還請得起什麼管賬先生?失業的管賬先生的兒子比黃包車夫的兒子都不如,錢的來路一斷絕,就像西風裏的蒼蠅一樣凍僵了,還哪裏讀得成什麼初級中學?
爸爸歎著氣說:“這一學期的學費是交付了,你還是讀你的書去。下一學期可不用提了,我們的飯都不知道在哪裏,還讀什麼書!”
媽媽不聲不響,低著頭,皺著眉心,糊她的自來火盒兒,像一個孤苦的影子。她兩隻手機械似地運動著:拿起一張薄木片,照它的折痕折起來,把那黃地墨印的小紙張箍上去,就成一個長方小盒兒,隨即丟在身旁的篾籃裏。這種工作的代價是三十九個銅子一千。她每天至多糊兩千,可以收進七十八個銅子。
下一學期不得讀書了,我覺得非常難過。可是仔細想想,又說不清為什麼要難過。讀書算是快樂的事情嗎?我實在沒有感到什麼快樂。硬要記住一些枯燥無味的東西,硬要寫下一些賬目一樣的筆記;每月一小考,一學期一大考,好比永遠還不清的債務。哪裏來的快樂?不得讀書算是痛苦的事情嗎?這種痛苦實在也平常得很。第一學期過後,就有三個同學因為力量不夠停了學。第三學期第四學期開學的時候都少了人,原因相同。起初全班五十個人,到現在隻剩三十五個了。即使是痛苦,至多和那些先走的同學所感到的一樣,他們能忍受,我為什麼不能忍受呢?
雖然這麼說,自從聽了爸爸的警告,我卻在功課上真個用起心來。好比吃甘蔗,開頭隻是亂嚼一頓,直到吃剩一節兩節了,才慢慢地咬,慢慢地咀嚼,舍不得糟蹋一滴蔗汁。用心的結果,枯燥無味的東西變得新鮮甜美了;曆史有咬嚼,地理有咬嚼,甚至最叫人頭痛的算學也有咬嚼。除了應該交給先生批閱的筆記以外,我還寫了一些學習筆記,把自己想到的一切記在裏頭。
可惜甘蔗吃到末一節了,任你慢慢地咬,慢慢地咀嚼,一眨眼就到了吃完的時節。這就是說,第四學期讀完了,我再不能在學校裏多嚐一滴蔗汁了。我不作一聲,對每一個先生和同學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把教室裏我的座位以及運動場上的運動器械癡癡迷迷地撫摩了一陣,就此溜出了學校。
爸爸歎著氣說:“這樣總不對啊!你得出去,出去做一點事兒。薪水且不必說,最要緊的是拿人家的飯填飽你的肚皮。家裏的飯是……”他停住了,眼睛斜過去,看著媽媽機械似地運動的兩隻手,手背上綴滿了汗珠。
我願意出去,我願意出去做一點事兒。可是到哪裏去呢,做什麼事情呢,我卻完全茫然。
豈但我,就是爸爸也完全茫然。他遇見親戚或是朋友少不得向他們請托,總是這麼幾句話:“費您的心,替我的孩子想想法子!商店裏的學徒也好,工廠裏的學徒也好,無論什麼都好,隻要讓他填飽肚皮。”無論什麼都好,其實就是漫無目標;他的眼前也隻見白茫茫的一天大霧。
有幾個人的回答很動聽:“我認識一家綢緞鋪子,可以去問一聲。”“德大當鋪的當手是我的朋友,不知道他那裏收不收學徒。”“現在這時代,勞動做工是堂而皇之的了,我替你向利華鐵工廠打聽打聽吧。”這幾句話好像直向將要沉沒的海船劃過來的小舢板,載著一個巨大無比的希望——出死入生的希望。
但是過不了幾天,小舢板打翻了,巨大無比的希望沉到了海底。綢緞鋪子正在裁員減薪,談不到收學徒。德大當鋪的主人久已想收場,可是收不了,在那裏勉強支持殘局,再不願多添吃口。利華鐵工廠製造了大批的摩登家具,陳列在發行所裏沒有人過問,熟練的工人大半歇了手,再招學徒做什麼?
雖然看見小舢板打翻,還是伸長脖子四望,搜尋載著希望的東西,哪怕是一根水草也好。爸爸和我每天借報來看,所有登載廣告的地方不肯漏掉一個字。征求推銷員的,招請助理教員的,延聘家庭教師的,物色編譯人才的,都使我們眼巴巴地看了再看。可是樣樣不合格;幾大張的廣告對於我們宛如白紙。
一天,一條廣告好像射著光芒似地直刺我的眼睛。“招收練習生”,“初中畢業或同等程度”,這就是兩道強烈的光芒。我閉一閉眼睛,待一陣眩耀過後,才細看全文。原來是上海一家書局登的,招收練習生八名。
“同等程度,同等程度……”我念了不知多少遍,想去試它一試。
爸爸可隻看了一遍,他說:“既有同等程度的話,當然去試它一試。機會是不來伺候我們的,隻有我們去伺候機會呀。”
於是依著廣告上的話,謄了最近的一篇作文,寫了漢文的英文的兩張習字,又寫了一封信,敘述自己的學曆和家況,連同一張半身相片寄給那家書局。
回信來了。“不合格者恕不作複”,得了回信算是合了格,可以去碰第二重機會——到上海去受試驗。這當然是好消息,連媽媽的眉心也似乎抹掉了幾條皺紋。可是我們不比無愁的遊客,什麼時候想動身就可以跨上火車;我們是說了許多的懇情話,向東家借一點,向西家借一點,實足拖延了兩天工夫,才得擠上蜒蚰那樣爬行的四等車。如果再拖延一天的話,試驗的日期就錯過了,也不用動身了。
在四等車裏被擠得臭汗直淌,在浙江路的小客棧裏被叮得滿身是紅疙瘩,我們都覺得不在乎。爸爸隻是不放心地說:“你自問有把握嗎,你?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不要把它放過了!”我怎麼說呢?我沒法試驗我自己,哪裏知道有沒有把握?我隻能回答爸爸說:“我盡我的力量做去就是了。”當夜我沒睡熟。爸爸也老是翻身,還時時幽沉地歎一聲氣。
第二天跑去受試驗,看見同我坐在一起的有四十幾個,其中七八個年紀比我大得多,嘴唇周圍已經生了黑黑的髭須。招收的名額才八個,這裏卻來了四十幾個,不是說一個人得意,必得有五個人失望嗎?又有那生了黑黑的髭須的七八個,他們的學識和經驗該比我這個初中二年生高超一倍吧。我這樣想,不由得膽怯起來,好像逢到楝樹花開的時節,周身軟軟地沒有一絲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