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雙城(全二冊)<\\\/span><\\\/span><\\\/span><\\\/span>
上冊<\\\/span><\\\/span><\\\/span><\\\/span>
一、雪中字<\\\/span><\\\/span><\\\/span><\\\/span>
颶風吹起亂雪,紛揚彌漫了半天,掩住了方當正午的日頭。
雪暴之外的天依舊是湛藍的,天風呼嘯,蒼鷹盤旋著。
從半空俯視,帕孟高原蒼黃渾厚。慕士塔格雪山在連綿的巨大冰峰中,宛如銀冠上一連串明珠中最璀璨的一粒,閃閃發光——而那些光,就是此刻乍起,彌漫山中的雪暴。
然而,蒼鷹的目力再好,也看不到雪暴下山腰處那如蟻般蠕動的黑點。
慕士塔格崢嶸嶙峋,高處籠罩在冰冷的陰雲中。而在這個連蒼鷹都盤旋著無法下落棲息的雪山半腰,居然有一隊衣衫襤褸的人緩緩跋涉而上。
風暴一起,四周一片白茫茫,連東南西北都分辨不出。半山腰裏,一行被困住的行人隻好立定腳跟,拖著腳步聚到一起來,圍成一圈共同抵禦颶風,緩緩挪動著,尋求一個遮蔽的庇護處。高山上的空氣本就稀薄,風起時更是迫得人無法呼吸,刺骨的冷讓原本穿得就單薄的旅人瑟瑟發抖。
這群長途跋涉的人已經疲憊到了極點,臉上一律是可怖的青紫色,衣衫襤褸,手肘上、膝蓋上的衣衫破處露出已經凍得發白的肌膚。被尖利冰雪劃傷的地方根本流不出血來,隻凍成了黑紫色,翻卷開來,宛如小孩張開的小嘴,可怖異常。
筋疲力盡的旅人還沒有找到避風之處,風暴已經席卷而來。淒厲的呼嘯聲中,四周一
片恐怖的白,仿佛有看不見的巨手攫住了這群衣衫襤褸的行人,要將他們從峭壁上拉扯下來!
風呼嘯的間隙裏,隻聽到幾聲慘呼,隊伍中體力不支的人無法立足,紛紛如同紙片一般被卷起,向著雪山壁立的萬仞深淵中落下。
“大家小心!大家小心!”隊伍中有個嘶啞的聲音叫了起來,穿透風暴送到各人耳邊,“相互拉著身邊的人,站穩了!大風很快就會過去了!”
他站在隊伍裏,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臉去——然而,什麼都看不見。
“快拉住!小心被……”耳邊忽然聽到有人說話,然後一隻粗糲的手伸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拉住了他的手。風呼嘯著把那個同行者下麵的話抹去,然而那隻手卻是牢牢地握住他的手,用力得發疼,一樣冷得如同冰雪。
他甚至懶得轉頭看看身側是誰,臉上掠過一絲不耐煩的表情,下意識抽回手去。
就在刹那間,最猛烈的一波風轉瞬呼嘯著壓頂而來!身邊到處都是驚呼,每個人都立足不穩,連連倒退著。被夾在隊伍中,他也不得不跟著大家退了幾步,卻同時用力掙開了那個同伴的手,眉間閃過嫌惡的神色。
“哎呀!”風呼嘯著掠過,耳邊傳來了近在咫尺的驚叫聲,赫然是那個漢子的聲音。他還來不及回頭,感覺那隻被甩脫的手在瞬間加速離開他的手,順著劇烈的狂風而去。
“呀!救命!救——
”那個人用盡了全力驚呼,然而聲音卻迅速隨風遠去。
他隻是站在風雪中,動也沒動,聽著那個聲音遊絲一般斷在風雪裏,然後有些嫌惡地用雪將右手擦了,拍幹淨,重新放在懷裏,毫不動容地站在人群中。所有人都在慌亂恐懼地掙紮,抱成一團——漫天漫地紛卷的鵝毛大雪中,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在颶風中傲然孑立的人。
風終於在一陣狂嘯後離去,紛揚半天的雪也漸漸落下,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然而山腰的那一行人,轉瞬已經去了大半。
到了山腰便是如此,隻怕能活著到達天闕的,不會再有幾個了吧——他心裏驀然微微冷笑了一聲,卻是隨著眾人的腳步繼續蠕動著前進,找了一個避風的所在,停下歇息。
他用枯枝在雪地上畫著,先是畫了一個圈,然後停了一下,在圓心點了一下。風雪卷了進來,撲到臉上。他閉著眼睛,手在點下去的一刹那有些微地顫抖。
是那裏……就是那裏吧?終於要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地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啪!
”手下的枯枝驀然折斷,他睜開眼睛,然而深碧色的瞳孔裏也是茫然空洞。他拉了拉風帽,將露出的發絲塞回帽兜裏去。
“嗒嗒嗒”,風在呼嘯,然而敲擊火石的聲音還是不斷傳入耳中,速度越來越急,伴隨著喃喃的咒罵聲。冒著大雪點火,半天還點不著,負責生火的鐵鍋李已經極度不耐煩起來,大吼:“喂,誰過來幫一把?見鬼!”
坐在他旁邊的一行人裏沒有一個人出聲。這裏已經是慕士塔格雪山的半腰,長途跋涉剛剛結束,大家都累得仿佛全身散架。停下休息後,按照內部的分工,生火、挑幹糧,各自完成了分內的活兒,一群衣衫襤褸饑寒交迫的流民立馬找地兒躺下休息,等著開飯,哪裏還有餘力管旁人的閑事?
“一群殺不盡的窮鬼。餓死你們!”鐵鍋李“呸”了一聲,咒罵著,繼續不懈地敲擊著火石。
他也沒有出聲,隻是坐在山陰一個微凹的雪窟裏,攏起手,將蘇諾小小的身子抱在懷裏。這一路下來,阿諾身上也已經冷得像冰塊了。他小心地將它護在胸口,閉著眼睛,聽耳畔風雪的呼嘯聲倏忽來去,感覺因為長時間的跋涉,腳上仿佛有刀子在割。
走了兩個月了,應該快到天闕了吧?多少年了……沒有想到還有回來的一天——而且居然是和這一群逃難的中州流民一起來。
臉上有刺痛的感覺,呼嘯的風雪仿佛刀子割
開他的臉。
“大叔,你看看是不是火絨濕了?我這裏帶了火鐮,你看好不好使?”風雪裏,忽然響起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雪地上有簌簌的腳步聲。
“嚓!”一聲脆響,忽然間風雪裏也有熱流湧起,火舌微微舔著枯枝。
“嘿呀,果然還是火鐮好使!小丫頭,謝謝你了!”鐵鍋李如釋重負,大大喘了口氣,笑聲從風裏傳來。
從荊州破城以來,往西走的這一路上,這一群為了逃難而聚在一起的烏合之眾越來越多,但由於成分複雜,所以雖然結伴趕路,可大夥兒之間總是自顧自,隻有這個少女是熱心而活潑的,獲得流民們很多好感。
“不用謝,做了飯還不是大家一起吃——翻過了這座雪山,應該快要到天闕了吧?大家再辛苦幾天就好了。”少女朗笑道,聲音雖然疲憊,卻依然有朝氣,讓七歪八倒的流民們都精神一振。簌簌踩著雪,一步一挪,少女又往這邊走了回來。
可笑……這些人,也妄想著要去雲荒嗎?
地之所載,六合之間,四海之內,有仙洲曰雲荒。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天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
——《六合書·大荒西經》上那一段話,寥寥數十字勾勒出一處世外仙境,如同蓬萊方丈一般,雲荒便成了多少年來中州人夢寐以求的仙境。而和那些煙波渺茫信難求的碧
落三山相比,雲荒的傳說卻是古老相傳,有憑有據,甚至有珠寶商號稱去過那個地方,帶回來讓中州人目眩神迷的寶物,鮫綃明珠、黃晶碧玉,成色之純,光彩之璀璨,絕非人間所有。
於是,雲荒宛如桃花源般的存在,被無數人相信。然而,《大荒西經》中隻略微提到它的方位在中土大陸西方,從西域雪山有小徑通過狹長地帶可至。那條小道傳說起於雲夢之澤,終點在慕士塔格雪山間某處。
就憑著這樣縹緲虛無的傳言,從來都不間斷地有人長途跋涉而來,尋遍慕士塔格雪山每一條小徑。中州人古時就有“尋得桃源好避秦”的傳說,到了中州戰亂紛飛、群雄逐鹿的時候,這樣無路可走尋找桃源躲避災禍的流民便會更多。
而這些麵帶菜色的饑民,又怎麼不想想自己在中州都活不下去,又如何能抵達天闕?
正在想著,簌簌的腳步聲忽然在他麵前停住,那個少女應該在他麵前立定了,然而卻沒有說話。傀儡師的手指抓緊了蘇諾,沒有抬眼看她,也沒有開口,隻是自顧自低頭出神。
“能坐這兒嗎?”那個少女問,然而不等他回答就坐了過來。嘴角略微有不耐煩的表情閃過,他終於開口,聲音生澀:“男女授受不親吧?”
“不怕,我不是漢人。”少女說著,已經坐到了他身側,大大咧咧的,“我是苗人,才不理會那一套。”
“苗人
?”他有些驚詫,因為對方的漢語說得流利。
“嗯,我住在瀾滄江旁邊,結果最近那裏也開始打仗了,隻好逃出來。”少女歎了口氣,撿起一根枯枝在雪地上畫來畫去,“寨子都燒了,早就無家可歸了。”
他有些疲憊地“哦”了一聲,微微搖頭——中州這一場大戰亂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年,無數人流離失所,看來如今烽火已經蔓延到了南疆。難怪這一群人,都這樣急著逃離中州去往雲荒。
“我叫那笙,大家都叫我阿笙。”那個少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熱情明快,“你呢?一路上都不見你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蘇摩。”他抱著懷中的蘇諾淡淡回了一句。
“蘇摩?不像漢人的姓名啊……你是哪一族的?回紇?吐蕃?高麗?波斯?”那笙有些詫異,一口氣報出了所知道的所有國度的名稱,然而靠著雪窟坐著的男子一直沒有點頭,眼睛低垂著,沒有表情。
受到了冷遇,那笙卻沒有挪開的意思,隻是盯著他看——對於這位同行的年輕男子,她已經留意了許久。
雖然是流離中,和身邊所有難民一樣蓬頭垢麵,但是這個年輕的傀儡師的英俊依然令人驚歎,臉部的線條利落俊美,五官幾乎無懈可擊。對於這樣俊美得令人側目的青年,即使是在困頓交加的流亡途中也足以引起熱情少女的關注。
“呀,你的木偶做得真好,就像活的一樣呢
!”沒話找話,那笙看到了他一直抱在懷中的蘇諾,伸手想去摸,“你是傀儡師嗎?”
“啪!”傀儡小人兒的手忽然抬了起來,打開了她的手。
“別動我弟弟。”蘇摩依然沒有看她,說了一句,將傀儡抱在懷裏。
小人兒的手緩緩放下,那笙看見一條幾乎看不見的透明絲線連著人偶的手關節,絲線的另一端卻係在青年的右手中指指環上。蘇摩的手一半露在袍子外麵,十指修長,手指上全部戴著奇異的戒指,每枚戒指上都係了一條細線,線的另一端消失在人偶的關節上。
那個人偶不過二尺高,臉龐俊美非凡,垂髫藍發,穿著奇異的非胡非漢服飾,和主人襤褸的樣子相比,卻是整潔光鮮——看起來,蘇摩一直將自己的道具保護得很好。
“你弟弟?”那笙怔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有意思……果然很像你。”
然而,笑著笑著,少女的臉色慢慢蒼白起來,定定地看著蘇摩懷中的人偶。那笙用牙齒咬住了下唇,才沒有脫口驚呼出來——天,太像了……那樣相似的程度,簡直是做到了纖毫畢現,甚至人偶的一個手指、一處肌膚,都和眼前的蘇摩一模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還是蘇摩在袖中的手指動了的緣故——那笙忽然看到那個不過兩尺高的小偶人轉過了頭,微微對著她笑了一下。
那樣詭異的笑容,令人心裏一驚。
“它笑了
!”再也忍不住,那笙脫口尖叫,“它在笑!”
“是你眼暈了。”蘇摩還是沒有抬頭看她,隻是淡淡地回答,然後將那個名叫蘇諾的小偶人抱在懷裏,將戴了風帽的頭側過去,不說話,不再看她。
呼嘯著的風將雪從外麵卷進來,仿佛要將淺淺雪窟裏的兩人冰凍。雪地裏除了風聲,隻有枯枝畢畢剝剝的燃燒聲,食物的香氣已經彌漫開來。
“或許……或許是太餓了吧?頭暈眼花的。”寂靜中,那笙認輸了。她抬起頭,看著眼前抱著人偶的傀儡師,最後,仿佛終於想起什麼可以打破目前這樣尷尬的狀態,苗人少女興奮地提議,“蘇摩,我幫你算命好嗎?”
看著對方略微有些驚愕的表情,她笑了笑,有些自豪:“我算命可是很準的——從小我就靠這個賺錢吃飯。跑到楚地的時候,那些人都說我是最好的女巫呢。算命扶乩、看相占夢,我樣樣都行!”
“那你準備怎麼算?”仿佛微微有了一點興趣,蘇摩開口問。
那笙把凍僵的手放在嘴邊嗬了一下,笑道:“就扶乩吧!”
兩根枯枝被綁縛在一起,一橫一直,成“丁”字形。
那笙伸出凍得通紅的左右手,用兩手食指的尖端輕輕托著橫木兩端,讓垂直的枝條末端輕輕接觸著雪地,閉上眼睛,口唇翕動,輕輕念起長而繁複的咒語。
少女念咒的聲音是極輕的,然而一直漠然坐在雪窟內的蘇摩
驀然一驚,閃電般地扭頭看向她,懷中的偶人也倏地和他一起轉頭。
這個咒語,居然頗為耳熟,似是在哪裏聽過——這個苗人少女,竟然真的有幾分本事,並不是個神婆騙子。
“雪山的神靈已經被我請來了……蘇摩,你想知道什麼?”念完了咒語,那笙卻沒有睜開眼。蘇摩轉頭看著她,空茫的眼神卻仿佛穿過了她的軀體,落在不知何處。他臉上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奇怪,許久才道:“過去。現在。未來。”
“這說得太籠統了啊……怎麼算呢?”那笙有些不滿,不得不提醒他,“就不能說詳細一點?比如你想知道什麼時候能到雲荒,什麼時候能……能遇到意中人什麼的。”
說到最後,她的臉龐微微熱了一下,卻聽到他冷淡地道:“怎麼,你算不出來?那就算了吧。”
“不!我當然能算出來!”那笙連忙挺起了胸膛,再度默誦了一段咒語,苗人少女單薄的身子在大風中瑟瑟發抖,卻虔誠地閉著眼,將左右食指托著的乩筆淩空懸在雪上,隻有末端輕輕接觸著雪地,喃喃道,“雪山神女啊,請賜予力量,在雪地上寫下你的諭示吧!告訴我眼前這個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仿佛有無形的力量托著那笙的手,又仿佛是風吹著那垂地的枯枝,乩筆“唰唰”地在雪地上移動著,寫下一排排潦草的符號。
移動,移動,移動。
當換到第三行
的時候,乩筆忽然停住了,風雪還是一樣呼嘯,然而那一根細小的枯枝居然一動不動。
“好了。”那笙長長舒了一口氣,但她居然還是閉著眼睛,沒有睜開,對他道,“你看看,這就是你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蘇摩的眼睛看著她的方向,許久,淡淡道:“你念給我聽。”
那笙搖搖頭,還是閉著眼睛:“我從來不看自己寫的預言。我不能看——就像我不能算出自己的命運一樣。你快看,看完了我就抹掉。”
蘇摩的嘴角忽然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笑意,冷嘲道:“你難道沒算出來我是一個瞎子?偉大的筆仙?”
聽到那句話,那笙大吃一驚,脫口反問:“什麼?”
“我說我是一個瞎子。你很吃驚嗎?”蘇摩淡淡道,一邊將身子靠著雪窟壁直起,一邊向著少女俯身過來,用手覆上了寫著預言的雪地,“不過,我雖然不能‘看’,卻還是可以‘讀’。”
他的手指修長,蒼白得幾乎和白雪同色。五個手指上都戴著特製的奇異指環,指環上連著傀儡的細線,在雪地上已經看不出來。他的手指摸到了第一行字上,停頓下來。
忽然間,他嘴角諷刺的笑容消失了。
風雪很大,柴火的那一點熱氣彌漫在空氣裏,沒有吹到人身上就已經變冷。他的手指不受控製地在雪上顫抖著,空茫的眼睛定定盯著那幾個字,驀然閃出了鋒利的光。年輕的盲人傀
儡師急急俯身過來,手指摸索向第二句預言。他的嘴角不知不覺中緊抿成一線,一直蒼白的俊美臉龐上泛起奇異的嫣紅。
第二句預言。蘇摩的呼吸急促起來,手指有些痙攣地壓著雪地,仿佛無法相信一般,愣了片刻,空茫的眼睛裏有奇異的表情。
“看完了嗎?”閉著眼睛等了很久,耳邊聽到蘇摩急促的呼吸,卻不見他的評語,那笙終於忍不住出聲問。
仿佛被驚醒,傀儡師的手一顫,顫抖著探向最後一句扶乩預言。然而,隻是一個失神,荒山上狂亂的風雪已經卷來,將最後一句寫在雪上的預言抹去。
“是什麼?是什麼?最後一句是什麼?”蘇摩的手急急地在雪地上四處摸索,然而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第三句,一時間,這個奇怪的傀儡師急切地叫出了聲,“你快再寫一遍!再寫一遍!我沒有看見!”
聽到這樣大變的語氣,那笙一驚,睜開了眼睛。蘇摩在風雪中抬起頭,看著她,眼神空空蕩蕩:“快再寫一遍!”
他的眸子,居然是湛碧色的,宛如最深邃的海。那樣詭異的神色讓那笙不自禁感到害怕起來,不由自主退了開去,顫聲道:“不行!我寫不出來了……對同一個人,一年內隻能扶乩一次!”
“我沒有看到第三句。”蘇摩睜著空茫的眼睛,看著風雪遍布的天空,喃喃自語。許久,有些奇異地笑了起來,“也許這是天意——
不讓我看到所謂的‘未來’?或者說,對我而言,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啊……那麼前兩句,我寫得準不準?”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那笙在風雪中瑟縮著,探頭問。蘇摩沒有說話,手指在雪地上慢慢握緊,握了一把空山白雪。低著頭,嘴角忽然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詭異的笑容……
“開飯了,開飯了!”正在這時,遠處鐵鍋李將木柴敲著鍋底,大聲嚷嚷。
那些七倒八歪地躺在雪山避風處的流民聞聲陡然躍起,每個人拿了一個破碗,爭先恐後朝著火堆跑過去,一路上相互推搡著,毫不客氣。
那笙“哎呀”了一聲,也顧不得等他回答,連忙從雪地上爬起來,從懷裏拿出一口小碗,跌跌撞撞跑了過去,一邊對他連聲招呼:“快!快啊!快去搶!不然又沒得吃了!”
他卻不動,隻是坐在雪地上,手指無意識地摸索著已經縱橫零落的雪地。
那上麵,曾經有的兩句話已經被他一手抹去了。
“如果你不是閉著眼睛,如果你看到了兩句中的任何一句——我就殺了你。”
許久,一句聲音極低極低的話,從傀儡師的嘴角滑落。
蘇摩沒有和那群流民一起蜂擁著去火堆邊,隻是一個人靠在雪窟裏,將阿諾放在懷裏,俯下身去摸索著解開了綁腿,用力揉搓著痛得快要裂開的雙腿。最後終於站了起來,走到雪地上去跺著腳,想讓血脈活動起來
。
那邊火堆旁有大家爭奪食物的喧鬧聲,間或有鐵鍋李為了製止哄搶而發出的厲喝,亂哄哄地傳來,伴隨著風雪裏隱約的熱氣。已經是黃昏了,入夜的風更加寒冷。在這裏休息一夜後,天亮這群流民便要再度繼續他們的跋涉。
傀儡師的眼睛卻是空茫地看著雪地,仿佛那三行字還在那裏一般。忽然他笑了起來,對著懷裏的偶人輕輕自語般說話:“阿諾,來,活動一下吧!”
“啪”的一聲輕響,他懷中二尺高的偶人跌了出來,然而有引線牽著,沒有跌到雪地,淩空一個翻身,輕輕落到地麵。然後,那個小偶人就像真人一樣踢踢腿、伸伸手,居然在雪地上打起滾來。
蘇摩的手掩在懷中,隻能看見十指微微牽動。然而因為映著雪地,引線卻一根都看不見了。風雪卷過來,吹起傀儡師的深藍色長發,明明看不見,但是蘇摩卻一直看著雪地上翻滾笑鬧的小偶人,神色專注。
火堆邊上,剛剛如獲至寶地捧著小半碗野菜麵糊糊的少女看到這邊,眼裏忽然就有了一種目眩神迷的感覺——
實在是一個奇異的男子:肩膀很寬,四肢修長,身材挺拔。然而再看他風帽下的臉,雖然風塵滿麵卻依然俊美無比,輪廓清秀得近乎女氣,讓身為女子的那笙都深感自愧——這樣矛盾卻奇妙的組合,讓這個自稱叫蘇摩的盲人傀儡師散發出難言的妖異魅力。
這
是個怎樣的人呢?精通占卜預言的少女總能感到他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異力量。即使在逃難的途中,年輕苗人少女依舊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一步一步地靠了過去。
“要不要吃點東西?等天亮就要翻山了——不吃哪裏有力氣。”那笙的聲音裏毫無中州女子的羞澀,爽朗而熱情,有一股熱氣絲絲縷縷觸及了他的肌膚——那是那邊火堆旁爭搶得來的食物吧?那樣一個小丫頭,為了能搶到一碗果腹,不知費了多大的力氣。
那些流民為了一勺半勺的差別,尚自和鐵鍋李爭奪怒斥不休。而這個女孩,卻將自己的那一份食物慷慨送給了他。
傀儡師收了線,十指隻是微微一揚,那個名叫阿諾的小偶人在雪地上一個鯉魚翻身,“啪”地跳了起來,落入主人懷中。蘇摩嘴角往上彎了一下,似乎有一個難得的笑意,沒有說話,但是伸出了手。熱情如火的苗人少女連忙將手中破舊的陶碗捧過去,放在他手中——傀儡師的手指冰冷。
“還熱著呢,快些吃,風那麼大很快就要涼了呀!”看見對方沒有拒絕,那笙的眼裏滿是歡喜。然而蘇摩隻是將陶碗靜靜捧在手裏,一分一分感覺著碗裏食物傳過來的熱度,卻絲毫沒有用餐的意圖。
風雪很大,轉眼碗裏的東西已經結成了冰坨子。傀儡師笑笑,不說話,卻將食物原封不動地還給了那笙,轉頭走了開去
。
苗人少女愣了半天,這個人難道不吃東西,隻需要取暖嗎?那笙伸出手指,戳了戳凍得堅硬的麵糊,歎了口氣——看來隻能去火邊重新熱一下自己吃了。
剛轉過身的時候,忽然間風裏傳來奇異的“噗啦啦”的聲音,仿佛有什麼巨大的翅膀在扇動,攪起了滿天飛雪,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那笙手裏的碗“啪”的一聲掉落,手下意識捂住了臉,被大風吹得連退三步。
“天呀!快看,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大風裏,傳來了同行流民的驚呼,驚懼交加,“有什麼東西從山那邊過來了!”
那笙透過指縫,看著昏暗的飛滿雪的天空,忽然也是脫口驚呼——一隻巨大的黑色翅膀,從雪山背後升起來!撲簌簌地飛過來,掠過山頂山與天交際的地方,然而,那樣巨大的鳥兒,卻始終在山那一邊飛著,隻有翅膀露出山巔。
黑色的翅膀遮掩了飛雪後的天光,撲扇著引起激烈的旋風,攪得積雪飛揚,如同崩潰一般從山巔滑下來,白色的巨浪呼嘯著直奔山腰這一群休息的旅人。
那笙看得呆了,和所有流民一樣怔怔站著,揚頭看著那一排滾滾而來的雪浪,目瞪口呆,一時間竟忘了躲避。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輕歎:“是比翼鳥……翻過雪山,天闕就到了。”
天闕?少女一怔,回過頭去看著那個傀儡師,驚喜道:“你說天闕快到了?真的?!那麼就
是說,我們……我們快要到雲荒了,是不是?”
傳說中,天闕位於雲荒東南,是隔開中州大陸的屏障——如果旅人平安到達天闕,便可以算是到達了傳說之地。
“首先來到的是黑鳥……看來真是凶兆啊。”蘇摩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靜靜聽著風裏翅膀巨大的撲扇聲,低低判斷。
他的預言瞬間被證實。
被大鳥翅膀卷起的旋風摧動,雪山頂上的積雪呼啦啦全崩了下來,如同滔天白色的巨浪,滾滾卷向半山腰裏那群怔怔發呆的流民。坐在山勢最高處的那幾個人來不及站起,轉瞬被湮沒在雪浪中,隻有青白色的手在雪麵上掙了幾下,便毫無蹤影。
“雪崩了!”那群嚇呆了的人忽然聽到一聲巨喝,把他們驚醒,“快逃!快逃!雪崩了!”
伴隨著大喝聲的,是“砰砰”的金屬敲擊聲,原來是在眾人驚呆時,鐵鍋李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一把將隨身的寶貝鐵鍋從火堆上操起,也不管尚自滾熱,便撿了一根柴枝用力敲著鍋底,一邊厲聲大喝。
“哎呀!”那笙也被驚起,回頭,看到轉瞬間那駭人的雪浪已經撲麵而來,少女的臉色刹那間蒼白。在那樣可怕的自然力麵前,自稱通靈的少女也一時嚇得手足僵硬,想拔腳逃開,雙腳卻軟了一樣不聽使喚。
幾十丈高的雪浪如同天幕般兜頭撲下,湮沒了所有。
天闕的遠處,是雲荒的中心——鏡湖。
湖麵
宛如一麵巨大的鏡子,倒映著黑沉沉的夜幕,以及湖中的城市。湖中心那座孤城拔地而起,氣勢磅礴,夜色中看來,竟然重重疊疊一直堆到了九重。
城市正中,一座龐大的白塔高聳入雲,壁立千仞,飛鳥難上。
高塔頂上的風是分外猛烈的,吹得衣袂獵獵舞動。白塔底層的基座占地已有十頃,塔身一路上來有柔和的收分,但即使如此,到了塔頂上依舊有二頃的廣大麵積。
這樣大的地方,其實隻有寥寥幾座建築——神廟、觀星台、祭壇。
觀星台上,夜涼如水。風起,女子拉緊了素衣,手中的算籌一下子掉落在地上。她身邊是一位年老的黑衣女人,她仿佛聽到了風裏什麼不祥的聲音,在觀星台上顫巍巍地轉過身,望向東南。
那裏,仿佛有一片黑色的浮雲遮蔽著星夜。
“比翼鳥驚起——又有人到達天闕了。”老婦人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雪山上又要多幾具僵冷的屍體了。那些蠢笨的流民,真的是不顧一切嗎?”
“天狼星色變赤紅!”驀然間,身邊那個沉默的少女出聲了,抬頭看著黑夜裏的星辰,手指遙點,聲音有些發顫,“巫姑大人,有個不祥的人來了!”
“聖女,你說誰來了?不祥的人嗎?”老婦人混濁的眼睛變得雪亮,“聖女,請你推算那人的具體情況,以便讓巫彭派人早日除去這個不祥吧!”
東邊天際,有一片如星非
星、如雲非雲的薄霧籠罩著天闕。
“這是歸邪。”少女看著天象,慢慢回答,“有歸國者回國。”
“請聖女示下。”巫姑俯下身去,“是那個歸國者帶來了不祥?”
“我算不出。”片刻的沉默,看著天狼星的少女卻是低下頭來,回答,“我算不出來那個人是誰……但是,天象預示:危險和不祥在靠近雲荒大陸。天狼、破軍、昭明將依次亮起,風雲飛卷、雲荒動蕩!”
巫姑怔住,抬頭看著神廟裏這位至高無上的聖女——這世上,難道有連焰聖女都無法推算的人?
那麼,那個歸國者,又會是怎樣的災禍之星啊……
鏡湖的最北端,連接著雲荒北部的蒼梧之淵。
無數的雙翼輕輕掠過霧氣,駿馬的四蹄無聲落到地上——長著雙翼的駿馬神俊非凡,有著長長的緞子般的鬃毛,奔跑起來飄曳如夢。馬肋下的雙翅薄如蟬翼,每一匹馬高而平的額心上都有一點白色的星芒。
然而奇異的是,馬背上的騎士一色黑衣,袍子一角在風中飛揚,然而每個人臉上卻是戴了頭盔和麵具,將整張臉遮擋——麵具後的眼睛都是暗淡無光的,宛如兩個黑洞。
剛巡視了一遍自己的領地,一藍一白兩位騎士帶領騎著天馬的軍團從天空落到地麵,準備從九嶷開啟的門戶返回無色城。然而,落到地麵時,帶隊前行的兩名騎士卻勒住了馬。
“白瓔,你看到天狼星了嗎?
有什麼大變故要發生了!”左首坐著的是一位藍衣的騎士,他仰起頭看著中天那一顆最孤獨也最明亮的星辰,皺了皺眉頭,“得快回去稟告大司命。”
天狼星已經變成了暗赤色,寂寞地放著冷光,似乎暗示著蒼穹下將要流出的無數鮮血。無論在他們空桑國人還是如今的統治者滄流冰族看來,天狼都是災星,當天狼星出現的時候,就會有大災難降臨人間!
“你先回去,藍夏。”並騎的是一位女騎士,白色的紗衣在夜風中揚起,語聲溫柔卻堅定,“天狼現於東方,我得去天闕那邊詢問一下魅婀女神。”
“小心。”似乎女騎士的地位還在他之上,藍夏雖然有些擔憂,卻不能阻攔,隻是囑咐了一句,“太子妃請小心,那些冰夷見你落單,說不定會……”
“不必擔心,我帶了光劍。”白衣女騎士微微一笑,手抬起,手腕隻是一轉,錚然一聲,手指間居然騰起一道大約三尺長的白光來。她迅速轉動手腕,那道白光瞬忽無定,宛如雪亮的利劍,挽起一串劍花,半空的流霜和落葉陡然被攪得粉碎。女子微笑著回首,“有天馬和光劍,除非十巫親自出動——否則,就算征天軍團也攔不住我!”
“是。”藍夏在馬上對著白瓔彎下腰去,把手放在隨身佩劍的劍鍔上,致戰士間的敬禮,“身為劍聖一門當世的弟子,太子妃的能力我不敢質疑。”
白瓔手指一轉,“哢”的一聲輕響,那道白光忽然湮滅在她手指間。白衣女騎士將小小的劍柄收起來,再度看了看天上的星象,眉間的疑慮和殺氣越來越重,點頭對同伴道:“我去去就回,你先帶隊回去。”
“天亮前請務必回城!”藍夏不再說什麼,拉轉了馬頭,“不然,皇太子和諸王都會擔憂的。”
“好。”白瓔頷首,“你去吧。”
天馬重新展開了翅膀,騰空而起,帶領其餘黑衣戰士飛向空中。那些天馬和戰士都是死寂無聲的,無數雙翅膀飛翔,轉瞬消失在湖麵蒼茫的水汽裏。
“蘇摩,蘇摩……記住,要忘記。”
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又在他夢裏響起來了。
宛如吟唱,縹緲而溫柔,拂麵而來,將他層層疊疊地包裹,如同厚實的繭一般密不透風。他在睡夢中隻覺得窒息,拚命地伸出手,想撕開束縛住他的厚繭,然而仿佛被夢魘住了一樣,隻是徒勞無益地掙紮。
那個聲音繼續飄近了,慢慢近在耳畔——
“沉睡的蘇摩,為什麼你在哭?你為何而去,又為何而返?你回來尋找什麼?你心底裏依然殘留的又是什麼?告訴我,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
那張臉近在咫尺,湊近他的頰邊,沉靜而溫柔地看著睡夢中的他,輕聲問——那樣蒼白的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眉心有一點十字星狀的嫣紅印記,更加襯托得眼前的臉蒼白寡淡
,仿佛是一個可以一口氣吹散的幽靈。
然而,那個白紙一樣的人俯視著他,歎息著,眼裏的情緒奇異。終於,仿佛終究受不住莫名的誘惑,那個人俯下了身子,用嘴唇輕輕觸碰他的臉頰。
那個吻,是溫柔而清涼的,如同春日的雨水,夏夜的長風。
“我想要你。”那個瞬間,仿佛咒語被解除,心底的狂熱和欲望如同利劍出鞘。他忽然從夢裏睜開了眼睛,在對方驚覺掙紮之前,毫不猶豫伸臂將她攫住,啞聲回答:“我想要你……”
猝不及防被捉住的那人慌亂地掙紮,然而越是掙紮他就擁得越緊,激烈的掙紮中他輕易地抓住了對方的手臂,轉瞬壓到了地上,冰冷的嘴唇吻上了那個人眉心的紅痕。
就如他一百多年前曾經做過的那樣。
“你要幹什麼?你瘋了?放開我!放開我!”身下的人又驚又急,然而雙手被扣住絲毫不能動彈,隻能破口大罵,“蘇摩!沒……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一個人!臭淫賊!快放開我!”
那……怎麼是那個丫頭的聲音?
聲音入耳,他驀然一陣恍惚,神誌忽然回到身體中。就在他遲疑的一刹那,壓在身下的人迅速抽出了被扣的手臂,一個耳光幹脆利落地落到了他臉上,徹底將他打醒。
“你,你……你這個壞蛋!”氣急敗壞地坐起來,急急抓緊被撕開的前襟,退到一邊的少女驚懼交加,語氣中已經帶了三分哭音
——雪暴過後,她醒來發現這個人在一邊昏睡,便忍不住湊近去看看他是否受了傷,不料,卻得到了這樣的對待。
傀儡師的身子僵硬在風雪中,也不為自己的行為辯解,隻是默然低下頭去。
旁邊的地上躺著那個叫阿諾的小偶人,方才的掙紮中,傀儡掉了出來,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本來隻是微笑的嘴巴,不知何時已經轉成了咧開大笑的表情,仰躺在雪地上,無聲詭異地張口大笑。
“呀!”再度清晰地看到傀儡這樣可怖的變化,那笙再也忍不住尖聲大叫起來,退縮著靠到了山壁上,一手指著偶人,“它在笑!它在笑!它又笑了!”
“阿諾。”蘇摩終於出聲了,眼睛雖然看不見,卻仿佛知道傀儡掉落的方位,對著雪地輕聲說話,“不要再淘氣了,回來。”也不見他手指如何活動,雪地上仰躺的偶人忽然仿佛被無形的引線牽著,不情不願地一躍而起,準確落入了傀儡師冰冷的懷抱。
“你又淘氣了。”傀儡師低下頭去,撫摩小偶人的頭發,臉上忽然有冷厲的光一閃而過,“剛才是你嗎?是你玩的把戲,在我夢裏造出了幻境——你這個壞孩子。”
傀儡師的手瞬間快得驚人,“啪啪”兩聲輕響,木偶便已經不動。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蘇摩的手指間掉落的數截東西,竟然是偶人的雙手和雙腳!
“給我安分點,阿諾。”轉瞬間便卸掉
了心愛偶人的手腳,傀儡師一直平靜空茫的眼裏有可怕的殺氣,低低對著懷裏那個叫蘇諾的偶人說話——話音剛落,他便抬起手,很用力地捏合了傀儡大笑張開的嘴,似乎把一聲慘叫關了回去。
“冒犯了。”蘇摩對著自己的木偶說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話後,終於有空轉過頭來,對著驚懼退避的苗人少女淡淡頷首,算是道歉。
那笙看他一看過來,心中有再也忍不住的恐懼,便貼著山壁往旁邊挪開了幾尺——就算她一開始如何天真地迷戀過這個俊美的盲人傀儡師,現在她也已經發現這個叫作蘇摩的俊美無儔的男子遠非她原先想象……他的眼睛深不見底,他的舉止也絲毫不像普通人。他……他應該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吧?
那個瞬間,少女打了個寒戰,然而她摸索著想站起身來遠離這個人時,猛然手指碰到了雪下的什麼東西,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去,瞬間爆發出了駭人的驚叫。
“死人!死人!”那笙一下子跳了起來,遠遠離開那一麵山壁,撲過去拉緊了傀儡師的袖子,顫抖的手指直指方才剛坐過的雪地,竟忘了眼前這個人是看不到東西的——那裏,薄薄的雪層因為她方才的摸索而散掉了一些,一張青白僵冷的臉便暴露在了天光下,嘴唇微微張開,仿佛對天呐喊。
她方才那一摸,便是碰到了張開的嘴巴中的冰冷牙齒。
“這座山到處都
是死人,不稀奇。”盡管那笙在旁邊又叫又抖,蘇摩的臉色卻是絲毫不動,淡淡然道,“過了慕士塔格雪山就是天闕——多少年來,為了到達雲荒,這裏成了你們中州人的墳場。”
“對了……鐵鍋李呢?孫老二、顧大娘他們呢?”那笙念頭一轉,又想起方才還在一起烤火的同伴。然而四顧隻有一片白雪皚皚,那一大群人居然一個都不在了!她跳了起來,驚呼,“他們,他們難道……”
“他們應該在這下麵。”蘇摩笑了笑,似乎回憶了一下方位,走過去,用腳尖踢開了一處厚厚的積雪。雪簌簌而下,雪下一隻青紫色的手冒了出來,保持著痛苦的僵冷姿勢,指向天空,似乎想奮力掙紮著從雪崩中逃脫,卻終究被活生生埋葬。
“天……那是,那是孫老二的手!”看到手背上那一道刀疤,那笙驚叫起來,“他們……他們都死了?剛才……剛才的雪崩,他們都沒逃掉?”
“比翼鳥在百裏之外就可以察覺外人的到來而驚起。如果朱鳥飛來,那麼旅人平安無事;如果是黑鳥飛來,那麼便是一場雪葬。”蘇摩的腳繼續踢掉那些積雪,雪下十幾隻手露了出來,姿態奇異地扭曲著,不停地觸碰著他的足尖,他的語氣卻冷酷,“他們的運氣可遠遠不如你好。”
那笙看著那些雪地中活活凍死窒息的同伴的手,觸目驚心,下意識轉過頭去不忍看,
許久,才細聲地問了一句:“剛才,是你……是你在雪暴裏救了我?”
然而,她剛一轉頭,就看到了答案。
——那雪崩掀起的滔天巨浪依然在她頭頂,洶湧欲撲!
她驚叫剛要出口,忽然發現那一波撲向她的雪浪居然是在瞬間被凝結住了。宛如萬匹駿馬從山巔奔騰而下,然而其中一匹追上她要踩死她的怒馬,卻竟然在一瞬間被莫名的力量定在半空,凝固成冰雕。
那……那是什麼樣的力量!是這個人做的嗎?
她眼裏露出不可思議,轉頭看向一邊那個奇異的傀儡師。然而蘇摩已經轉過了頭去,並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隻是淡淡道:“一飯之恩而已。”
蘇摩沒有再理睬她,隻是自顧自地往上再走了幾步,便到了山頂。他久久站立,仿佛感受著風裏傳來的熟悉的氣息,沉默不語。當他離開後,那笙看著雪野中遍布的屍體,不由得瑟縮了一下,想走到這個如今唯一的同伴身旁,卻又對他有莫名的畏懼,一時間踟躕起來。
長夜和雪暴都已經過去,天色微微透亮。
蘇摩站在慕士塔格雪山山頂,蒼鷹在頭頂盤旋,他忽然抬起手指,將一直戴著的風帽拉下,微微一搖。一頭奇異的深藍色長發垂落下來,襯著他蒼白的臉,宛如最深海底裏沉睡的人。
天風吹起傀儡師柔軟的長發。他閉上眼睛,麵向西方站了很久,忽然抬起了手,指著腳下土地
上的某一處,似乎是自語一般,微微笑了起來。
“雲荒,我回來了!”
二、冰下屍<\\\/span><\\\/span><\\\/span><\\\/span>
那笙努力在齊膝深的雪中跋涉,跨上了最後的雪坎,和蘇摩並肩站著。
絕頂之上的風是猛烈的,吹得她睜不開眼睛。然而,當她站定後,順著他的手看向腳下的大地,陡然間不由自主地脫口驚呼出來!
太陽還沒有升起,但是晨曦的微光已經籠罩了大地。站在萬仞絕頂之上,俯瞰腳下的土地,神秘的新大陸在黎明中露出真容,呈現出奇異而美麗的色彩:白色、青色、藍色、紫色、黑色、砂色交錯著,宛如一張縱橫編織成的巨大毯子,鋪向天的盡頭。大陸的中心有巨大的湖泊,綿延萬裏,在晨曦裏,宛如被天神撒上了零散的珍珠,發出璀璨的光芒。
那,便是中州人多少代以來眾口相傳的雲荒大地?
“那就是雲荒?那就是雲荒?”那笙驚喜交加地叫了起來,多少個日夜的勞累都煙消雲散,她揉揉眼睛,確信眼前看到的不是幻境後,忍不住拍著手跳腳,大笑起來,“蘇摩!蘇摩!那就是雲荒嗎?我們……我們終於到了!”
傀儡師聽著她在一邊大叫大笑,眼裏卻閃過微弱的冷嘲——雲荒,哪裏是那些中州人傳說中的桃源?這個苗人少女,委實高興得太早了……
然而,他隻道:“要過了前麵的天闕,才算是真正到了雲荒。”
“天闕?”那笙怔了怔,想
起了故老相傳中,在慕士塔格雪山之後,便是去往雲荒唯一的入口:天闕。隻有過了那座山,才算是真正到達了傳說之地。一想起前方居然還有艱險,她的喜悅就去掉了大半,苦著臉站在雪山頂上,看著腳下近在咫尺的大陸,吸了一口氣,勉力振作精神,“天闕?天闕在哪兒啊?”
蘇摩站在山巔,眼睛雖然看不見,但是似乎對雲荒大陸了如指掌。他的手指指著山下的某一處,臉色忽然起了無可抑製的細微變化:“看到那個鏡湖嗎?湖中心有一座白塔——它就是整個雲荒大陸的中心。天闕,在它的正東方。”
“哪裏有什麼塔啊……就是有,離得這麼遠,站在這裏又怎麼看得見?”那笙隨著他的手指看去,嘀咕著,目光在大地上逡巡。忽然間,她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睜大——
天地的盡頭,籠罩著清晨的薄雲,雲的背後有霞光瑞氣。然而,天盡頭的雲團中,仿佛有一條雲緩緩下垂,如虹一般,倒吸著雲荒大地上的大片碧水。晨光中,那條白色下垂的雲發出柔和的光芒,照徹方圓數百裏的大地。
那笙看著極遠處天地間那一條垂雲,結結巴巴,口吃得幾乎咬住了自己的舌頭:“什、什麼?!你、你說,那是……那是一座、一座塔?!”
“對,那就是號稱雲荒州之‘心’的伽藍白塔……”聽到少女這樣不可思議的語氣,蘇摩反而低著
頭笑了笑,笑容裏有諸多感慨,“多少年了……它還在這裏。多少人,多少王朝都覆亡了,隻有它還在。”
“怎麼、怎麼可能有這麼高的塔?那得花多少力氣造啊!”漸漸亮起來的天光裏,那笙完全忘記了身上的寒冷,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壯觀的景象,“果然……雲荒住的都是仙人吧?這麼高的塔,中州人可造不出來。”
“白塔在鏡湖的伽藍帝都內。鏡湖方圓三萬頃,空桑人的國都伽藍帝都就在湖中心。”仿佛在回憶腦中記住的資料,傀儡師將木偶抱在懷裏,麵向雲荒低聲道,“白塔高六萬四千尺,底座占地十頃,占了都城十分之一的麵積。大約七千年前,空桑曆史上最偉大的帝王——開創毗陵王朝的星尊帝·琅玕,聽從了大司命的意見,用九百位處子的血向上天祭獻,然後將九百位處子分葬白塔基座六方,驅三十萬民眾曆時二十年,才在號稱雲荒中心的地方建起了這座通天白塔。”
“啊?幹嗎要造這麼高?”那笙雖然對這一奇景目眩神迷,卻忍不住問,“連爬上去都要費好多工夫吧?又不是真的能通天,造出來幹嗎用呢?”
“那些空桑人,從來都自以為他們有通天之能。”蘇摩驀然冷笑起來,語氣鋒利,“後來造到了六萬四千尺的時候,發生了一次坍塌,近萬名工匠死去。星尊帝大怒,殺死了匠作監總管以下兩百名監
工,再度以一千八百名童男童女祭獻上天,重新加派人手開工——這一次超過了原來的高度,到了七萬尺。結果再度發生坍塌,塌下去六千尺,還是回到了原來的高度……這樣的事情一共發生了五次,無論獻上多少生靈,伽藍白塔始終隻能達到六萬四千尺的高度。”
“唉,看來是老天隻許他們蓋到那麼高——那個皇帝可真倔。”初見的驚喜過去,那笙終於重新感到了寒冷,抱著肩在雪地中發抖,“造得這麼高,又有什麼用呢?又不能真的上天……”
傀儡師空洞的眼睛看著雲荒大地,眼裏有嘲諷的光:“按空桑的大司命說,白塔造得越高,就離天人住的地方越近,司命和神官的祈禱就更容易被天帝聽見。而星尊帝暮年性格大變,獨斷專行,一旦決定要做某事,便不惜投入傾國之力。”
“哦,可是看來,天帝不喜歡他們靠得太近……”那笙凍得哆嗦,但是依然忍不住大笑起來,“你說什麼‘空桑’?是國家名字嘛?雲荒原來和中州一樣,也有國家的啊?”
“當然有,你們以為雲荒真的是桃花源嗎?”蘇摩搖搖頭,冷笑起來,他回過身去麵對著來時的東方世界,抬手遙點那一片中州土地,“以天闕為界,雲荒和中州分隔兩側……但是,天闕就像是鏡子,空桑和中州列國,就像鏡內外的兩個影像罷了,並無太多不同。不過,如
今空桑也已經亡國了吧?”
“不要說了。再說,我都覺得自己是白來這一趟了。”那笙鬱悶起來,跳著腳暖和自己的身子,嘟起了嘴,“天闕天闕,到底哪個是天闕呀!”
“跟你說了,就是白塔正東方的那一座山。”蘇摩回答。
那笙低下頭去,看著腳下的大地,以白塔為中心辨別著方位,目光在大地上逡巡許久,終於落到了麵前不遠處,忽然跳了起來:“什麼?你說那個小山就是天闕?見鬼,天闕不是該比這個雪山還高嗎?喂喂,你是不是記錯方位了,這個小土坡怎麼會是天闕!”
“天闕本來就不過一千尺高……”蘇摩懶得理她,隻說了一句,“別小看這小土坡,那裏死的人可不比這座雪山上少。”
看到雪山下那片翠綠茂盛的丘陵,少女驀然間感覺到了奇異的壓迫力,忽然間就說不出話來——這片起伏的山林裏,居然有著比苗疆叢林還濃鬱的詭氣和殺意!
“現在你給我好好聽著,我隻說一遍,說完了我們各走各路。”感覺到臉上的暖意越來越濃,知道旭日就要躍出雲層,蘇摩陡然間加快了語速,“以白塔為中心,它的正東方是天闕。你如果能活著走出天闕,就順著山下的水流往西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那裏應該是澤之國桃源郡的雲中城。然後你接著想去哪裏,就可以問那裏的人。”
“我……我要跟著你過天闕!”
那笙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抓住了傀儡師的手,“反正你也要走這條路的,是不是?你帶我一起走嘛!”
她的聲音裏帶著哀求和撒嬌,然而蘇摩卻驀然冷笑起來,嫌惡地掙開了她的手:“就算我要走這條路,但為什麼要帶你一起走。人總是那麼貪心嗎?對那一碗飯的好意,我已經回報得夠了……”
那笙被他那一甩甩得踉蹌後退,幸虧雪地鬆軟,跌倒也不見得痛。她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個陡然翻臉不認人的年輕傀儡師,訥訥地說:“貪心?我們……我們一路同行,其他人都死了,難道不應該相互幫助嗎?”
“相互幫助?”蘇摩笑了起來,然而臉色卻是譏誚的,“說得好聽……你能幫我什麼呢?從來沒有人幫過我,而我為什麼又要幫你呢?”
“你眼睛看不見,我可以幫你認路啊!”看著傀儡師空洞的眼睛,那笙掙著從雪地上爬起來,“你……你這樣子摸索著下山,怎麼行呢?”
蘇摩怔了一下,忽然又笑了:“哦,對。我都忘了自己是個瞎子了!”然而笑容未斂,他的臉色卻變得意味深長,“但是,你覺得我真的像是那種需要帶路的瞎子嗎?”
那笙被他問得怔住,認真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眸子是奇異的深碧色,倒是有點像苗疆的土人。然而他的眼睛卻是空洞的,沒有底,總是散淡,沒有聚焦點的樣子。然而,在你看向他的時
候,卻會覺得他也在看你。
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見東西呢?
“哎呀!太陽升起來了!”遲疑之間,她忽然回頭,看著東方歡呼,“好漂亮!”
蘇摩下意識地回頭,迎向冰雪上旭日的光芒。那一個瞬間,那笙看到了——在這個傀儡師迎麵向著初升旭日的刹那間,他的眼睛依舊是空茫一片,那樣強烈刺目的光芒,居然沒有讓他的瞳孔有一絲的變化。
“啊!原來你真的是個盲人!”那笙小小的詭計得逞了,她有些慶幸,又有些憐憫地看向他,“你難道不需要人帶路嗎?我幫你,你幫我,大家一起過了天闕,不就扯平了?”
“你算計我?”還不等她笑語落地,蘇摩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甚至有一絲猙獰的意味,嚇得那笙不自禁倒退兩步,然而她剛一退開,蘇摩的手已經探出,扣住了她的咽喉,將她狠狠甩在一邊,“該死!”
那一瞬間,那笙甚至有一種自己即將被殺的錯覺。
然而蘇摩的手指觸及了她的咽喉,最終卻還是緩緩鬆開,眼裏的火焰熄滅了,他冷冷地說了一句:“太陽出來了,要盡快下山,不要說我沒警告你。”便轉過了身,再也不看她。
等她驚魂方定,撫著喉嚨從雪地上掙起的時候,隻見傀儡師已經大踏步從山頂揚長而去。
“啊?”她不由得驚駭地睜大了眼睛:蘇摩從齊膝深的雪上走過,非但沒有陷入雪中
半分,在他踩踏過的積雪上,居然都沒有留下一個足跡——他,他是神仙嗎?怪不得他說起這個地方時,居然了如指掌,原來,他也是雲荒上麵居住過的神仙嗎?
“阿諾,帶路。”走出幾步,手指輕動之間,懷中幾聲“哢嗒”聲,木偶的手腳都已經被裝好,蘇摩輕輕吩咐了一句,懷中的小偶人仿佛囚鳥出籠,歡天喜地地一個筋鬥翻落地麵,伸伸手、踢踢腿,然後在雪地上跳躍前行起來,哢嗒哢嗒,輕快異常。
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在苗人少女愕然的瞬間,那個拔腳走開的小偶人忽然間回頭,對著雪地上的她咧開嘴角,詭秘地笑了笑。
“哎呀!”看到那個叫阿諾的小偶人詭秘的笑容,那笙再度忍不住驚呼出來。然而不等她驚呼落地,阿諾蹦蹦跳跳地帶著蘇摩,已經風也似的消失在冰峰積雪中。
萬年不化的雪山頂上,天風呼嘯,空茫茫一片恐懼的白,天地間除了那些雪下的屍體,便隻剩了她一人。
那笙恐懼地站了起來,哆嗦著抱緊自己的肩膀,又冷又餓——無論怎麼說,還是要先找到路下山去,不然,便是要活生生地凍死在雪山上了。
天光慢慢強了起來,雲荒的日出和中州毫無二致。隻是在她這個遠方來客看來,太陽照耀的這片土地,籠罩著說不出的神秘與瑰麗。四麵都是海,五色錯雜的土地上,盡頭卻有一個巨大
的湖泊,宛如一隻湛藍的眼睛,閃爍著看著上蒼。而湖中的那座城市和巨大的白塔,則像是藍眼睛的瞳仁了。
“好美啊……”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笙忍不住脫口讚歎,鼓勵自己似的舉起手臂,大呼,“雲荒!雲荒!我來了!”
苗人少女清脆的呼聲響徹空山,震得積雪簌簌落下。
“啊?”那笙連忙捂住嘴,喃喃道,“可別弄得雪崩了。蘇摩不在可沒人救你了啊,笨蛋。”
她振作精神,尋找下山的路——蘇摩方才走過的地方沒有留下任何腳印,她隻循著走了十丈左右就已記不住他走的路線,一時間不由得猶豫起來,不知道哪些是可以落腳的實地,哪些浮雪之下又是冰溝和裂縫。看得時間稍久,她就覺得頭暈目眩起來,那一大片刺目的白讓她的眼睛痛得要命。
太陽升得越來越高了,讓這千年積雪的山頂都有些微的暖意,天也是晴朗的,沒有雪暴和颶風襲來的預兆——這慕士塔格峰的西坡,可比來時的東麵好多了。看來,就算沒有蘇摩幫忙,隻要自己小心一些,天黑之前還是可以到達雪線以下的山腰。
那笙心裏暗自慶幸,小心翼翼地尋找著落腳點,慢慢從雪山頂峰上往下走。忽然間,她聽到了身後一片輕微的“簌簌”聲,仿佛積雪在一層層地抖落。
“誰?”那笙又驚又喜地叫了一聲,以為能碰到同行的幸存者,轉頭看向背後—
—然而慕士塔格雪山上空空蕩蕩,隻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沒有絲毫人的氣息。
聽錯了嗎?少女怔怔地回首,有些驚疑不定地繼續摸索著下山的路。然而,在她轉頭之後,背後的“簌簌”聲卻又響了起來,漸漸地越來越密,仿佛有無數的東西在活動著,聲音的範圍也越來越大,到後來居然四野間到處都是同樣的聲音,詭異可怖。
“什麼……是什麼?”通靈的苗人少女陡然間感覺到了極其可怕的邪意,然而四顧,除了厚厚的積雪卻空無一物。旭日升起,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然而她卻在這看不到卻無所不在的邪氣中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太陽出來了,要盡快下山,不要說我沒警告你。”忽然間,蘇摩的警告冷冷回響在耳側。
太陽出來了,為什麼要盡快下山?那個時候,她隻是對這個怪人說出的又一句驚人之語暗自嘲笑,就略了過去。然而此刻,聽到滿山遍野的奇異“簌簌”聲,感受到慢慢迫近的詭異氣息,她陡然間有不祥的直覺,再也不顧前方是不是可走的路,用盡力氣在雪地中拔腳狂奔,跌跌撞撞。
忽然間,她被絆了一跤。
薄薄的雪層被踢散,露出了一具青白色的僵硬的屍體。樣貌是中州人,然而卻穿著似乎是上古的衣服,不知是多少年前為了到達天闕而死在半途的旅人。怎麼……怎麼這個地方,到處都是死人?!
“這
座山是你們中州人的墳場。”——蘇摩的話又響起在耳畔。
那笙連驚叫都沒有時間,連忙掙紮著起身,繼續往山下踉蹌而逃。是的!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就要來了!這座山上,到處都是不對勁的東西!強烈的預感和懼意讓通靈的少女不顧一切地逃離——然而,她的腳被拉住了。
那笙下意識地望向身後,陡然間驚叫:“啊?啊啊啊——”
從雪下伸出的是一隻凍得變成近乎透明的青白色的手,正緊緊抓著她的足踝。那個匍匐在雪下的僵硬的屍體忽然緩緩動了起來,一隻手握住她的足踝,另一隻手撐住地麵,身體慢慢從積雪底下撐起!
分明是個古人,衣飾著裝完全不是如今中州人的樣子,臉和手都已經僵硬蒼白得幾乎透明,可以看見皮膚下麵的淡藍色血脈。也不知道在雪下埋藏了多少年,它的關節似乎全不好使了,整個身子是直直地撐起,讓壓著它的厚厚積雪簌簌而落。
“鬼!鬼啊——”當那個僵屍轉動蒼白混濁的眼球,麵無表情地看過來時,那笙終於心膽俱裂地大叫起來,拚命掙紮著,想把腳上的靴子連同綁腿一起踢掉。然而爬雪山前她做的準備實在是細致認真到家了,無論怎樣用力,綁腿居然還是緊緊捆著她的腳,怎麼都掙不出來。
“完了……”那笙心中哀呼一聲,感覺到抓著她足踝的手驀然用力,將她往後麵拖
去。她隻好用力攀住一根冰柱,死不放手,然而周圍的“簌簌”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仿佛無數東西在雪層下活動。
那笙忍不住抬頭四顧,一下子嚇得魂飛魄散——
整座山都在動!積雪被抖落,雪下麵,一個個麵色慘白、麵無表情的僵屍紛紛破雪而出,各式各樣的上古裝束的死人,從雪下爬了出來,滿山遍野都是死白死白的臉。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從慕士塔格雪山背麵升起,把光芒灑滿了大地。然而陽光照射在那笙身上,她隻覺得絕望得徹骨寒冷。什麼?難道她要死在這裏了嗎?跋涉了那麼久,吃了那麼多苦,如今雲荒大地已經近在咫尺,難道她卻要死在這裏?
連天闕都無法到達,更罔論踏上那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土地。
不甘心……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苗人少女暗自咬緊了牙,緩緩放開了一隻攀著冰柱的手,伸入懷中,握住了隨身帶著的苗刀——就算留下一隻腳在慕士塔格雪山,也比葬身在這裏好吧?她深吸了口氣,驀然放開了手,任自己被僵屍拖得往後滑出,陡然回首朝著自己腳踝就是一刀!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那隻拉住她足踝的僵冷的手忽然鬆開了。
她那一刀連忙緊急收力。然而沒有練過武功,根本無法收發自如,刀鋒還是劃破了厚厚的綁腿,腳踝上傳來了一陣微痛,應該是割破了肌膚。
但是,總算
是自由了。
那笙來不及多想,一屈膝站了起來。然而準備拔腳逃命的她,陡然間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太陽已經從雪山背後升起,萬年不化的積雪映射出晶瑩的光。然而,那些滿山遍野的僵屍忽然都麵朝東方跪了下去,對著從山頂升起的旭日高高舉起了雙臂。慘白的臉上毫無表情,凍成白璽土一樣的嘴巴開合著,發出含混不清的“嚕嚕”聲,對著太陽張開了雙手。雪山上,那些高舉的手臂林立著,觸目驚心。
那些僵屍……那些僵屍是在膜拜太陽?
那笙隻張大嘴巴發了一瞬間的呆,立刻就回過神來,在那些林立的手臂中慌不擇路地奔逃。她要逃,她要逃!如果不趁著這個機會逃跑,一定會被那些僵屍吃掉!
她在齊膝深的雪裏連滾帶爬往下走,根本不敢去看那些死人僵硬無表情的臉和混濁的眼球。尖利的冰劃破了她的手掌和耳朵,她絲毫不顧,隻是手腳並用地往下滾去,從那些跪拜的僵屍中穿過。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僵屍隻是麵朝山頂跪著,雙手向天舉起,喉嚨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嚕嚕”聲,已經分辨不出瞳仁的混濁眼睛直直地仰視著雪山之巔上刺眼的太陽,對於麵前狼狽奔逃的少女視而不見。
“說不定凍了幾千年,它們都成瞎子了。”
一個想法忽然就從那笙腦中冒了出來,苗人少女橫眼看了一下身側的僵屍,不由自主
鬆了一口氣,跳到了一條雪溝裏。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當太陽升到山頂之後,僵屍們林立的手臂忽然放下了!仿佛是接到了什麼解散的命令一樣,它們從雪地上遲緩地站了起來,舉止僵硬,關節發出“吱嘎”的響聲。然後三三兩兩地,那些全身掛滿零落積雪的僵屍在雪坡上四處遊蕩了起來,彎著腰在雪地上撥拉著。
那笙還沒猜透它們在做什麼,就看見不遠處一個僵屍撥開積雪,從雪下拉出了一個東西來。頓時,周圍的僵屍都圍了上去,喉嚨裏發出急切的“嚕嚕”聲,七八隻青白幹冷的手伸了過去,呼啦啦往各個方向一扯,然後放入口中大嚼起來。
等看清楚雪下拖出的是一具新死的屍體時,那笙連忙拿手把驚呼硬生生捂在嘴裏,全身一陣寒戰,隻覺腸胃開始激烈翻覆起來。
“呃……”她捂著嘴從藏身的雪溝裏站起身,不顧一切地急奔。
她方一起身,那群覓食的僵屍們就驚覺,紛紛回過身,灰白混濁的眼球看著逃跑的她,“哢嚓哢嚓”地,大踏步圍了過去。
那笙在齊膝深的雪地裏踉蹌奔逃,而那些僵屍看似笨拙,走起路來膝蓋都不彎曲,然而它們一邁開步子,一步足有常人兩倍大,“哢嚓哢嚓”地,從四方不急不緩地圍了上來。
她慌不擇路,在雪峰上踉蹌奔逃,無處求助。
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忽然一轉頭,隱約間看見不
遠處有一個少女迎麵走來,腰帶上還閃爍著奪目的淡藍色光芒——什麼?這個雪山上,還有別的活人?
“喂!”那笙不由得又驚又喜,拚足力量向左邊的雪坡奔去。然而奔得急了,卻不曾注意積雪虛蓋在冰淩上,腳下已非實地。
“喂!喂!等一下!救命啊!”她驚呼著向那個活著的同伴奔去,然而才奔出幾步,一腳踩空,“嘩啦”一聲從兩人高的陡坡上掉了下去。
再度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升到了中天,
那笙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酸痛,似乎每一塊骨頭都震碎了。而左手在落地的時候下意識撐了一下,似乎斷了,更是痛得不得了。
她不自禁地呻吟起來,痛得流下了眼淚。然而在絕頂的刺骨寒風中,眼淚很快在頰邊凝成了冰花,凍得臉像裂開似的刺痛。
“該死的蘇摩……居然就把我一個人扔在這種地方!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老天打雷劈死他,雪山僵屍咬死他,山裏瘴氣毒死他!”再也忍不住地,她在心裏怒罵起那個不講人情的傀儡師,用盡了她所知道的一切惡毒語言。
然而罵著罵著,忽然想起墜崖那一瞬間看到的女子,那笙眼睛一亮,振作起精神來,撐起身子望向前麵,想尋找那個少女的蹤跡——在這要命的空山裏,多一個人結伴總是好的。
然而她一抬頭,就看到了麵前咫尺之處,一個妙齡少女同樣坐在雪地上抬頭看
她!那笙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湊近了一些——那個少女也是一臉苦痛地掙紮著,挪過來一點。
“見鬼!”忽然間,她苦笑了起來,將手裏握著的雪團朝對方扔了過去,雪球在光滑堅硬的冰川壁上四散開來,讓映在上麵的少女滿頭白雪。
居然被自己的幻象給騙了……哪裏還有什麼同齡少女?那不過是映在冰麵上的自己的影子啊!
再度確認了自己必須孤身在雪山上殺出一條路來之後,苗人少女反而不哭也不罵了,咬緊了牙,一分分掙著從雪地上爬了起來,看了看四周的情況。忽然間,她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那些僵屍沒有追來——她昏迷過去一個多時辰,那些僵屍居然沒有過來!
那笙這才仔細打量起如今自己一跤跌下的地方——其實不過是雪山西坡上一個凹進去的冰窟,離自己方才跌下的地方有一丈多高,一條冰川倒掛而下,宛如一麵巨大的鏡子。而周圍,無論是方才那個雪坎上,還是山坳外,都有僵屍在麵無表情地遊弋,灰白混濁的眼睛盯著她,喉嚨裏發出“嚕嚕”的聲音,卻沒有逼近一步。
她嚇得一個哆嗦,下意識一個後退貼緊了山坳的冰壁。怔了怔,她才想起那些僵屍是過不來的——為什麼它們不過來?難道這裏有什麼它們忌諱的東西?
在身體因為寒冷而幾乎麻木的時候,幸虧她的腦子依舊在正常思考著。
那笙霍
然轉過身來,仰頭看著那一片鏡子似的冰川——果然不錯,隔著冰麵,一道淡藍色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令她不由得失聲驚呼!
那就是她在墜落一刹那,看到的自己影子身上發出的光。
那樣的光芒,竟然來自一枚戒指,一枚被封在萬年冰川之下的寶石戒指。然而,讓那笙脫口驚呼的並不是那枚閃光的戒指,而是戴著指環的那隻手。
那是一隻齊肩斷裂的右手,血肉俱在,宛如生時。斷裂處露出長短不一的骨頭,肌肉翻卷著,血汙濕了手臂上裹著淡金織錦萬字花紋的袖子。手腕上有一圈三指寬的黑色套索,深深勒入肌膚,沁出的血已經在冰內凝結——看得出,這隻手是被這條套索連著袖子生生撕下,不知道什麼原因,又被凍結在這座飛鳥難上的雪山絕頂。
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氣,忍住拔腿就跑的衝動,隔著冰麵看著裏麵封住的那隻斷手——應該是一隻貴族的手。服飾華美,皮膚蒼白光潔,手指修長,指節有力,指甲因為淤血而微微發紫,然而修剪得非常仔細。手指微微向著掌心彎曲,成半握的形狀。在這隻右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銀白色的戒指,托子是一雙張開的翅膀,雙翅中,一粒圓形的藍寶石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就是這枚戒指的緣故嗎?是這枚戒指,震懾住了那滿山的僵屍?
來不及再想下去,慶幸的笑便彌漫在苗人少
女的臉頰上。她合起雙手,對著被冰封住的斷手拜了一拜:“天哪,謝天謝地!總算還給我留了一條生路……”
群屍們的低吼聲夾著風雪傳到耳畔,那笙更不遲疑,掙紮著站起:“沒奈何,不知冒犯了哪一位,不過還是先借這枚戒指給我保命吧!”
左手已經不能使力,她右手拔出隨身的苗刀,一刀紮入了冰壁中,想要破冰取戒。那一刀紮入冰中時,她忽然一個踉蹌。仿佛有什麼在地下動了一下,震得整座雪山上的積雪簌簌而下。
“什麼?難道是比翼鳥又飛回來了?”那笙臉色變了,然而抬起頭來,紛亂飛雪背後,天空碧藍如洗,沒有任何飛鳥的痕跡。
她沒有發覺,在她抬頭觀察天空的一刹那,斷手上的戒指忽然發出一道亮光,窺探似的照在她臉上,然後迅速移開了。
那笙不敢耽誤,心下雖然嘀咕,手上卻是絲毫不停,苗刀“嚓嚓”砍開冰塊,很快在斷手上方破出了一個一尺見方的洞。
“好了!”那笙長舒了一口氣,伸手探入,想取下那枚戒指。然而麻煩的是正麵的冰雖然敲碎了,斷手依然被其他三個方向的冰牢牢凍住。
“怎麼凍得這麼牢?”有些不耐煩起來,她懶得繼續撬開冰塊,就想揮刀砍下那隻手的手腕。然而,刀鋒刺破那凍得僵硬的手腕時,那笙忽然遲疑了一下——戴著戒指的那隻手,雖然已經沒有了生命,卻
在冰中依然顯得高貴神秘,讓她心裏陡然便是一跳,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不可侵犯的力量。
“見鬼。這麼做好像……有點過分?”那笙歎了口氣,收回了砍向手腕的苗刀,“是不是太野蠻了……比起那些吃屍體的僵屍好不到哪裏去。”
不顧雪地下的震動已經越來越劇烈,她小心地用刀撬開凍結的冰,力求在不傷到斷手的情況下,將斷手附近的冰塊撬鬆。
“哢嚓!”終於把冰都撬開,那笙將整支斷臂捧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取下了無名指上的銀色寶石戒指——雖然被冰封了很久,但那枚戒指取下來時卻出乎意料的容易,她的手指隻是微微一動,戒指幾乎是自動躍入了她的掌心。
她捏著戒指,在眼底下轉了一圈,看到了指環內側烙著一個和托子一模一樣的雙翅符號,精美繁複,仿佛是什麼徽章——看起來,這枚戒指來頭不小啊,應該是哪個貴族用過的吧?
那笙收起戒指,將斷肢放回了冰洞,重新用碎冰和積雪堵上了洞口。不知道為何,在托著這隻斷臂的時候,她居然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惡心或者恐懼,對於從手上摘取了戒指反而有一絲慚愧,雙手合十,喃喃念了一句:“不知冒犯了哪一位,真是抱歉。不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憐那笙今年才十七,可不想死在這裏……見諒見諒!”
她忍著左臂折斷的劇痛,拿著戒指,在手
指上比了比,發現對自己的無名指而言,這枚戒指似乎大了一圈,於是想了想,就往中指上套去。
然而,才將指環湊近中指,她忽然感覺到一股奇異的力量扯動著自己,手腕往前一送,居然不由自主地將手指送入了戒指內!
“喳!”輕輕一聲,那枚戒指穩穩戴上了她的左手中指,分毫不差,便是專門打造的都沒那麼服帖。她吃了一驚,轉動著戒指,精致的銀色雙翼托子上,那顆寶石發出了一道絢麗的藍光。
“啊,看上去很值錢的樣子呢……”那笙注視著那枚戒指,打著主意喃喃道,“身上沒盤纏了,下了山把它賣了正好當路費。嘿嘿。”
然而不等她想完,慕士塔格雪山的震顫陡然間又劇烈起來!積雪紛紛落下,天忽然又變成灰白一片。
什麼?雪暴是要再次來臨了嗎?聽到那些僵屍在雪中發出快活似的低吼,那笙心驚膽戰,再也不敢多留片刻,握著苗刀就衝出了這個小山坳。
雪揚起一丈多高,隻能隱約看到前方景物。影影綽綽地,有幾具黑影僵硬地在風雪中舉臂彷徨,攔在前方——是僵屍吧?這一回,可不用怕那些東西了呢!
飛雪中,她毫不畏懼地飛身衝出,戴著戒指的右手握住苗刀,便是往靠過來的僵屍一劃。厲叫聲響起。刀子仿佛碰到了什麼堅冷如木的東西,“嚓啦”一聲切下一截來。
然而,她卻一頭撞到了什麼東
西身上。等抬起頭,正看到一對灰白混濁的眼球。那隻僵屍居然毫不避讓她戴著戒指的手,似乎毫無痛感地揮舞著被砍斷的半截手臂,另一隻手便是直直往她脖子掐過來!
怎麼回事?它們,它們難道並不畏懼這枚戒指?!
電光石火的刹那間,驚恐萬狀的那笙陡然察覺了這一點。驚叫著用刀砍向那個僵屍,“哧”的一聲,把僵屍另一隻手臂也砍了下來。然而對方居然並不覺得疼痛,依然不急不緩地向她逼過來,她想繞開這隻行動僵硬的怪物奔逃,然而滿天的飛雪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奔出幾步,就發現前方影影綽綽,有好多緩緩逼近的影子。
腳下的山峰震動得越來越劇烈,前方不遠處雪忽然大片滑落,騰起更大的雪霧。她聽到了身後那一片冰川開始斷裂崩潰的聲音,而前方是無數具晃動在風雪中的僵屍——完了!
那個瞬間,那笙腦中隻掠過兩個字。
那樣一個恍惚,一隻僵屍的手便搭上了她的肩頭。她驚叫著用力掙脫,然而又冷又餓的她力氣遠遠不夠,隻看到周圍幾具影子拖著遲緩的步伐逼近過來,詭異的“嚕嚕”聲近在耳側。
“救命!救命!蘇摩!蘇摩——救命!”少女終於崩潰,一邊拚命掙紮,一邊用盡全力大呼——隻能呼喊這個名字了吧?沒有誰可以救她了……隻能指望那個奇異的傀儡師此刻並沒有走遠,還能聽得到
她的呼救。
然而少女的聲音被呼嘯的風雪掩蓋,轉瞬消散。
僵屍冰冷的手指掐得她肩胛骨如同要斷裂了,旁邊的雪霧裏又出現了三四隻僵屍,各自麵無表情地走過來,緩緩伸出手,分別拉住了她的手腳——它們是要活活撕裂自己,分而食之!
“救命!救……命!”知道死亡就在轉瞬之間,那笙用盡全力呼救。生死一線的刹那間,無數學過的占卜、巫術都掠過腦海……然而,半吊子的她腦袋亂成一鍋粥,一個方法都想不到。
“無論是什麼……神佛!仙鬼!妖魔……快來救我!救命!救命啊!”在四肢就要被僵屍撕扯開的一刹那,她眼前晃動著昏暗可怖的亂雪,灰白的天空,她不顧一切地大叫……
右手上那一枚刻有銀色雙翼的藍寶石戒指,陡然閃射出閃亮的光芒。
“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嗎?”冥冥中,忽然有聲音在心底響起來了。身體有被扯裂的劇痛,驚懼交加,絕望中那笙根本顧不上思考哪裏來的聲音,衝口大呼:“是的,都可以!都可以……救命!”
“喳!”耳畔忽然有骨骼斷裂的脆響,瞬間那笙眼前一黑,以為自己的左腳已經不在身上。然而身體忽然一輕,被一股大力拉著往後飛出,耳邊連續聽到“喳喳”的斷裂聲,隻見那些圍上來七手八腳撕扯著她的僵屍如同木樁般飛了出去,隻留下五六隻青白僵硬的斷手還牢牢
抓在她身上各處。
她也飛了出去,直到重重地撞到冰壁上才止住去勢。
“蘇摩?蘇摩!是你嗎?”看到那樣驚人的一瞬間的力量,身體落地的刹那間,那笙脫口叫了起來,“該死的,你終於還是回來了?”
然而,亂雪中,看不到蘇摩和那個小偶人的影子。感覺到身後的冰壁在震動中發出碎裂的“哢啦”聲,似乎要倒下來。那笙下意識掙紮著往前爬了幾步,想逃離開那麵冰壁。
“帶我走。”忽然間,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她感覺有人猛然扳住她的肩膀。
“誰?”那笙嚇了一跳,回頭。陡然間,她直跳起來——那隻手!那隻齊肩斷裂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破開了冰壁,伸了出來,死死拉住了她!
“啊——”她的眼睛因為震驚和恐懼而睜大,瞪著抓住自己肩膀的那隻無生命的斷手,說不出話來。心底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她用力掙紮著脫身出來,狂奔。
才奔出幾步,腳踝驀然一緊,又被拉住,她臉朝下跌到了雪中。
“想逃?”還沒爬起身,隻看到那隻手在雪地上“走”了過來,冰冷的修長手指輕敲她凍得通紅的臉頰,那笙仿佛聽到心底傳來一聲冷笑。
誰……誰的聲音?這座空山裏,是誰在和她說話?
然而,不等她想清楚這一點,隻聽“哢啦啦”一聲響,慕士塔格雪山的震動越來越劇烈,那麵冰壁也已經承受不住上方積雪的壓力,
從下而上整片斷裂開來,萬千積雪和碎冰劈頭蓋臉向她淹了下來!
“糟糕,東方的封印打開了,這座雪山也要崩塌了!”
永遠虛無的所在。永遠都看不到日光的所在。
異界的城市裏,所有一切都當不起一個“有”字,而所有存在的隻是“無”——無形無質,無臭無影。
然而,那一片空無之中卻是包蘊著無數的“有”。細細看去,縹縹緲緲,水底仿佛有煙霧凝聚、蒸汽升騰,虛幻浮動著的事物就全顯示出來了。縱橫交織的阡陌街巷、樓閣城牆,纖毫畢現,仿佛海市蜃樓。
隻是,這座虛無的幻境“城市”裏,沒有一個活著的人,隻有無數白色的石棺靜靜懸停在空中,錯落高低,一望無際,如同虛無的墓園。
在那樣奇異的所在裏,有一座虛無的光之塔,高達萬丈,塔頂通向不可知的彼端,宛如湖麵上那座伽藍白塔的倒影。
塔下,青玉雕刻的覆蓮基座上,繁複的咒語刻滿神龕。神龕內,在寶瓶托起的仰缽內,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忽然開啟了嘴唇,吐出了低沉的話語——
“各位,我的右手能動了!”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白塔頂上的神殿裏,仿佛也能感覺到極遠處大陸東邊盡頭吹來的雪山冷風。觀星台上的氣氛是肅殺的,冰冷的寒意一直沁到了列席的每一個人心裏。
自從空桑人的最後一個王朝——夢
華王朝覆滅後,從西海而來的冰族建立起了新的帝國,支配這片大陸已經有一百餘年,遺民的反抗逐步微弱,統治慢慢穩定,一切都在鐵的秩序下安然運行。
然而今晚,掌握滄流帝國最高權柄的長老——元老院中的十巫,居然全部聚集到了伽藍白塔最高層的觀星台上!
這是一百年來極為罕見的局麵。所以那些經年也可能看不到一位長老露麵的侍從和女官,才會感到莫名的震驚——算起來,就是五十年前霍圖部造反,二十年前鮫人暴動,都沒有看到過元老院的十巫這樣聚集過吧?難道這一次,又有重大的事要發生?
十位黑袍長老以觀星台為中心,呈圓形分散靜靜坐在那裏,高天上的夜風吹起他們蒼白的須發,然而每一個長老都不動聲色地合上了眼睛。
聖女手指間夾著算籌,目不交睫地看著觀星台上的璣衡,蒼白的臉上是凝重的。她觀測著星辰,手中算籌不停地起落,進行迅速地計算。然而,在將近三更的時候,天狼星終於還是從窺管中消失了——
璣衡窺管,居然已經再也不能容納它運行的軌跡!
“天狼脫控,亂離必起!”聖女的眼睛離開了窺管,冷然宣布。
十襲黑袍中,驀然起了微微的震動。十位長老同時睜開了眼睛,其中一位年輕的長老開口了:“請問聖女,天狼由何方脫出流程?”
“正東。”聖女漠然回答,蒼白的
瓜子臉上毫無表情。
“正東方……”問話的年輕長老沉吟了一下,望向東邊天的盡頭,神情莫測,“是從天闕那邊過來的嗎?”
“巫彭,趕快派兵滅了禍患吧。多好的機會!”旁邊一位目光陰鷙的白發婆婆放下了手裏一直轉著的腕珠,“咯咯”怪笑,“五十年前你平定霍圖部叛亂,升為元帥;二十年前鮫人造反,你又提兵殺盡叛黨,年紀輕輕就進入了元老院——這次如果你再度立下大功,元老院的首座便非你莫屬了。”
雖然說的是幾十年前的事,然而麵前被稱為“巫彭”的長老,卻依舊保持著四十多歲的麵貌,剛毅的臉上有寧靜的表情,深沉莫測,完全不像曾立下力挽狂瀾戰功的名將。
“巫姑,此次不同。”巫彭抬頭看著東方的夜空,“連對手是誰都未曾確認,如何戰?難不成把天闕過來的人都殺光——要知道澤之國是高舜昭總督的領地,他如果能解決,我們不宜妄動兵戈。”
“那些大澤的中州蠻子,怕他什麼?”巫姑“桀桀”笑了起來,“高舜昭還不是咱們委任的?除了我們冰族,其他都不過是卑賤的螻蟻而已!”
“螻蟻咬人,畢竟也會痛。”巫彭微微而笑,然而始終詞鋒收斂,“既然這樣,按照元老院規矩,請巫鹹大人主持,十位長老分別表態就是了。”
“好。”坐在東首那名須發皆白的老者喉嚨裏發出混濁的聲
音,咳嗽了幾聲,開口道,“循舊製,支持深入澤之國、殺盡天闕東來之人的,長蓍草;反對動刀兵的,短蓍草。”
十位黑袍長老低首沉吟,袍子下的手緩緩舉起,各自拈了一根耆草——滄流帝國不設帝位,如果垂簾的智者大人不發話,那麼這片大陸上的命運,一直以來就決定在白塔頂上十位長老手中的蓍草上。
十根蓍草剛集在一起,還沒有理出長短,觀星台後的神殿裏,忽然間傳出了低沉的長吟聲——門戶無聲無息地由內而外一扇扇緩緩開啟,神殿深處,有依稀的光芒。
眾位長老的臉色忽然肅穆起來,紛紛將盤膝的姿勢變換為長跪。
“智者傳諭!”聖女一直漠然的臉色終於變了,在觀星台上攬衣跪下,認真傾聽著神殿裏傳來的低沉長吟,分辨著旁人難以聽懂的指示。十巫齊齊從黑袍中抬起了臉,全部轉身,向著黑洞洞打開著的聖殿的門匍匐下了身子。
“智者有諭,禍患由東而來,逼近天闕。東方之天已坍塌,五封印已破其一!諸卿請守住其餘四方封印,並立時派兵殺盡天闕之東來者!切切。”
聖女一字一字地複述門內人難以聽懂的口諭,聲音冷漠。
“謹遵智者教誨!”十襲黑袍匍匐在地上,齊齊回複,聲音恭謹非常。
許久,神殿裏的聲音沉寂了,重門無聲無息地一層層合起。一直到最外麵大殿的殿門也合上,外麵匍
匐著的人才敢抬起頭來。
十位長老不作聲地相互看了一眼,凝重肅殺的氣氛在這一群最接近帝國權力中樞的人中彌漫開來。重門之後的黑暗中,存在著淩駕於元老院之上的最高權威——智者,冰族的最高精神領袖。自從帶領冰族奪得雲荒以來,雖然十巫主管了帝國的軍政,可這個沉默寡言的神秘人依舊是不露麵的最終支配者。
既然智者大人的旨意已下,那麼,他們便再也沒有什麼討論的必要。
沉默中,又一陣雪峰上的冷風吹來,那些長長短短的蓍草飛了漫天。
“嗯……原本就是要動刀兵的嗎?”抬起眼掃了一下半空中那些蓍草,巫彭臉上有苦笑的意味,“七長三短啊……不知道另兩根是誰投出的。”
低低的自語未畢,風卷了過來,那些決定大陸命運的蓍草倏忽消失在夜空裏。
原來,草畢竟是草,又如何能如神廟中那聲音一樣,真正地左右滄流帝國,乃至雲荒大陸的命運?
三、魔之手<\\\/span><\\\/span><\\\/span><\\\/span>
“哎呀!”剛剛醒來的那笙看著底下十丈高的冰柱脫口驚呼,身子一顫,一個鯉魚打挺便要坐起來。然而冰上光滑無比,她剛一挪動身體便失去了平衡,從高高的冰柱頂端直栽下去。
她尖叫著,然而剛要翻身落下的時候,“啪”的一聲,卻被提住腳踝倒著拉了上來。
這是哪裏?苗人少女腦中隻記起最後滔天雪浪將自己淹沒的一刹那,不由得緊
緊抓住身側某物,讓身體在這高高的冰柱上保持平衡。
小心地低頭看下去,腳下是一場大風暴過後麵目全非的雪山,而她居然逃出了那一場驚天動地的雪崩,穩穩地坐在一根十丈高的冰柱的頂端上——那樣的高度,讓她看下去隻覺得頭暈目眩。
“是慕士塔格雪山半坡。”忽然,有個聲音回答。
“誰?”震驚於自己未曾開口的想法居然被人知道,那笙驀然回首四顧。然而空蕩蕩的雪山上空茫一片,天空是灰暗的,連那些四處遊弋的僵屍都不見了。她坐在高高的冰柱上,更加緊張起來,“是誰?是誰在說話?”
“是我。”忽然有人回答,還拍了拍她的手,算是招呼。
那笙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就看到自己手裏竟然緊緊拉著一隻斷臂,搖搖欲墜地坐在冰柱頂上。
“呀——”她火燒一般放開了手,猛然踉蹌著後退。
“小心!”那個聲音疾呼。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笙不顧一切地退開,身子一歪,立刻從方圓不過三尺的冰柱頂上再次一頭栽了下去!
風呼嘯著從耳畔掠過,她在墜落的刹那間才驚覺自己在接近死亡。地上尖利的冰淩如同利劍般迎麵刺來,生的本能讓她脫口驚呼:“救——命!”
“啪!”她忽然覺得腳踝上一緊,身體下落的速度忽然在瞬間減低,然後一隻手伸了過來,抱住她的腰,將她輕輕放到了雪地上。
生死一線。
那
笙的腳終於踩上了大地,懸在半空的心也落了地。然而才低下頭,看到自己右手上那枚戒指,再看到攬在自己腰間的斷手,她再度燙著一般地跳了起來,一邊跳著尖叫,一邊用力去掰開那隻斷手:“放開!放開!放開我!”
“放開就放開。”那個聲音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然後手鬆開來了,斷臂跌落在雪地上,以指為步,懶洋洋“走”到了一邊。
畢竟已經是二度看到這樣詭異的景象,苗人少女終於也稍微鎮靜了下來,遠遠退到一邊,看著雪地上活動的斷手,小心地問:“你……你救了我?”
“當然。”聲音是直接傳入她心底的,那隻手在雪地上立了起來,遙點著她,隨著聲音變出各種手勢,“救了兩次,看來走過天闕之前還要救你好幾次。不過你不用謝我,因為你答應過要付出代價的。”
“你……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啊?”那笙張口結舌地看著那隻斷手,心底寒氣一層層冒起——這隻手究竟算什麼嗎?妖魔?仙鬼?神佛——似乎哪一樣都不是。
“是因為我拿了你的戒指,你才陰魂不散地纏著我嗎?”她忽然跳了起來,一把擼下右手的戒指,“還給你!我還給你好了!”
然而,無論她如何用力,那枚銀白色的戒指仿佛生了根一般套在她右手中指上,怎麼也摘不下來,越是用力,居然勒得越緊。
“別白費力了。”看到她如此
急切地跳著腳想摘下戒指,那個聲音笑了,“再用力點,你的手指就要被勒斷了。”
然而一言提醒了苗人少女,那笙想也不想,左手拿起苗刀就是一刀斬了下去!
“呃?”看到如此決絕的舉動,那個聲音第一次表示出了驚訝,“厲害!”
刀未曾接觸到手指,那枚戒指陡然閃出了耀眼的光芒——光芒中,仿佛遇到雷擊一般,那笙手裏的刀錚然斷為兩截,直飛出去!
那笙發出了一聲慘叫,捂著手臂跌倒。她左臂本來就已經折斷,這一下用力更是痛入骨髓,瞬間就拿不住刀了。
“哎,你手臂上的骨頭斷了。”那隻斷手遙點她的左臂,說,“別使力,得先綁紮起來。”
“別過來!”看到雪地上“走”過來的手,那笙驚懼交加地退了一步,“你……你別過來!”
那隻手遲疑了一下,忽然笑起來了:“看你嚇成那樣……真可悲啊,我看起來有那麼可怕嗎?又不會吃了你。”
那是,這隻是一隻手,又沒有帶上嘴,自然是沒辦法吃人的。可是那笙看著雪地上那隻蒼白修長的手,感覺到那種難以形容的壓迫力依然排山倒海般湧來,不由得瑟縮了一下,脫口道:“很可怕——我,我從來沒有感到過這樣可怕的壓力!你,你……不管你是什麼,離我遠點!”
“真是無情啊……怎麼說我都是你的救命恩人吧?”那個聲音有點無奈地笑了,然而那
隻手卻對她蹺起了拇指,“不過,很厲害——你居然能感覺到我已經隱藏掉的力量,不愧是能戴上這枚戒指的通靈者。被冰封在慕士塔格雪山這麼多年,這個機緣也算被我等到了。不過……碰上的怎麼是這麼麻煩的小丫頭?”
“我不要了!還給你!你,你別跟著我了。”氣急之下,那笙用力甩著自己的手,想脫下那枚戒指,“你拿回去,拿回去!”
“嘖嘖,哪兒有這樣說話不算話的……這戒指一戴上去,除非我自己願意,不然它怎麼都不會脫落的。”看到她氣急交加的神色,那個聲音反而譏諷地笑了,“其實,你何必這樣怕呢?我不會害你,而你如果沒有我,大約連這慕士塔格峰都下不去,白白成了僵屍的飽餐。”
聽到這裏,那笙驀然打了一個寒戰。想到那些此刻暫時消失的僵屍很可能就在雪下,她忽然之間就不敢在雪地上坐,一下子跳了起來。環顧著白茫茫的四野,她心裏的恐懼越發濃了。
“你隻要帶著我過了天闕,到澤之國,我們的契約就結束了。”大約看出了她的動搖,心裏那個聲音繼續循循善誘,“你看,很容易的事情啊!我可以護著你平安去往雲荒,而你隻要帶我上路就可以了——我又不重是不是?不像你那樣,沉得死豬般拖都拖不動。”
“你!”畢竟是姑娘家,那笙氣得跳了起來,然而想起方才的確是對
方將自己拉出險境,連救了自己幾次命,忽然心裏就是一陣理虧,說不出話來。
“算了,不強人所難。”看到她沉吟不語,那個聲音似乎終於氣餒了,“就算沒你,我最多多花點時間‘走’到雲荒去,你就留在這裏喂僵屍吧。”
那隻手從雪地上豎起,淩空勾了勾手指。聲音未落,那笙忽然覺得右手中指上的指環一鬆,錚然落入雪地。
“好了,你現在自由了。”那隻斷手冷冷扔下了一句話,扭身離開。
“喂!喂!回來!”看到那隻手忽然間向相反方向走去,甩下她一個人在雪地,苗人少女心底覺得一陣孤獨無助的恐懼,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那隻手!你給我回來!”
然而那隻手走得越發快了,五根手指迅速地交替著在雪地上移動著,很快消失在冰淩中——那種無所不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詭異氣息終於散去,那笙卻驀然感覺到了另外一種肅殺的危險,在空白一片的雪原裏抱著肩瑟瑟發抖。
她聽到了風裏傳來的隱約的吼聲,影影綽綽,是那些僵屍在往這邊聚集。她孤身一人留在這裏,隻怕走不了幾步就會被吃掉吧?
“喂,回來!我答應你!”生怕這隻神秘的手會如同蘇摩一般扔下她徹底消失,那笙慌忙摸索著撿起了戒指,重新戴上,高高舉起,對四野大呼,“喏,你看,我把它戴上了!你、你別扔下我!”
然而,聲音
消散在風裏,沒有聽到那隻手回答。
那笙不死心,再度喚了一遍,耳邊卻還是呼嘯的風聲。她站在雪地上,恐懼感讓她不敢擅動一步——不知是不是幻覺,她覺得腳底下的雪又動了一下,仿佛有什麼破冰而出,瞬間抓住了她!
“呀!”那笙隻道蟄伏的僵屍又要出沒,嚇得大叫起來,拔腳就跑。然而等不及她跳開,那隻蒼白的手已經從雪下探出,瞬間抓住了她的足踝。她一個踉蹌,又一個嘴啃泥跌倒在雪地上。
“哈哈哈哈……”忽然間,那個聲音重新響起來了,得意萬分。
那笙趴在雪地上,驚魂方定,定睛看去,發現抓住她的赫然便是那隻會走路說話的怪物。
“你!”長長噓了口氣,她一腳踢掉那隻手,掙紮從雪地爬起,“滾開!”
“好,以後就要拜托姑娘你的照顧了。”那得意到囂張的聲音終於收斂了,同時一隻手伸過來,拉住那笙的手,將她從雪地上拉起,“勞駕,請送我去雲荒——而且謹記務必不使任何人發覺。”
“好了好了!我答應你——”那笙沒好氣地回答,一邊站起,想甩開那隻握著她手腕的蒼白的斷手。然而話音未落,她不耐煩的語氣忽然凍結了——抬首之間,看到麵前雪地上拉著她站起的,竟然是一位英俊年輕的男子。
眉飛入鬢,高冠廣袖,豐神俊美。嘴角上笑謔的神色還未收斂,站在雪地上,看起來
如同太陽般光芒四射。
“啊?”那笙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這個神話中降臨一般的男子,“你,你難道就是……”
然而,隻是一刹那的失神,眼前的人陡然憑空消失,抓著她的依然是那隻齊肩而斷的蒼白的手,外表可怖。
“凝結一個幻象給你看一下。”心底那個聲音響起來了,大笑,“記著我英俊瀟灑的樣子吧!這樣以後你就不用看到我的右手就被嚇住了——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呃……”那笙還沒有從方才驚鴻一瞥的驚豔中回過神來,訥訥說不出話來。
“算了,我讀過你的心,知道你叫那笙,隻不過按禮節才問你一聲。”那隻手懶得再等,一拉她,“天色不早,快些下山吧。天黑了的話就糟了。”
因為有那隻手的指引,下山的路變得出奇地平順容易。那笙一邊輕輕鬆鬆地踩著雪沿著山勢滑下來,一邊對趴在她肩上的那隻手提了一連串問題:
“你是不是人?還是雲荒上麵的神仙?或者是妖怪?
“你怎麼會跑到那個地方去的?你是不是已經死了?
“你死得很慘嗎?居然隻剩下一隻手,還好像是被活生生撕扯下來一樣!
“好奇怪……你能聽懂我說話,我也能聽懂你說話!雲荒上麵也說和中州一樣的話嗎?為什麼我不用學就能聽懂?
“雲荒上麵都是像你這樣的神仙嗎?哎呀,我忘了雲荒和中州大陸完全不一樣!你們沒有什
麼生和死的問題吧?你們吃不吃東西?我聽人說你們那裏也有國家的哎!那麼,你們也有父母兄妹嗎?
“對了,想起來你們是不可以用常理來衡量的,難道說……你這樣的狀態,才是平日正常的樣子?你們是不是生下來就四分五裂的,隻有很少時候才四肢完整地湊到一起?對不對?
“呃……什麼?你說也是和我一樣有兩隻手兩隻腳,太奇怪了——我還以為雲荒上麵的人長得都和中州人完全不一樣呢!如果你長著八隻腳,我才覺得比較正常……”
顯然,見到了那隻斷手的真身以後,那笙完全沒有了對異類的恐懼感,她好奇地不停發問。那個聲音哀歎了一聲,到後來已經連回答的力氣都沒了。在她問到第九十八個問題的時候,那隻手終於忍不住伸了過來,一把堵住她的嘴,低嗬:“拜托你消停一下行不?快些走,天就要黑了!”
“天黑了……呃,天黑了又怎麼樣?”那笙用力掙脫那隻手,繼續問。
“我的力量到了天黑就會削弱!”那隻手冷厲地回答,忽然用力打了一下她的屁股,“到時候我不但沒能力保護你,可能連和你通話的力量都沒了,還不快走!”
“什麼?”那笙一驚,終於截住了話頭,努力向山下跋涉。齊膝的雪阻礙了她的腳步,她走得踉蹌,幾度跌倒。
“唉,你好像沒什麼能耐。”又一次倒在雪裏,跌了個四仰
八叉的那笙死死壓住了那隻手。看到她狼狽的樣子,斷手無奈地歎了口氣,“碰上你算我倒黴。”
“你能耐大,為什麼不自己飛過天闕去?”掙了幾下起不來,那笙也惱了,“人家走得辛苦,又冷又餓,你倒在這裏說風涼話!”
“好了好了,起來吧。”那隻手見她惱了,倒也好聲好氣起來,從她背後掙出來,拉她起身,“我不能隨便用我的力量——越少用越好,不然很容易被那些冰夷抓出蛛絲馬跡。”
“冰夷?”伸手抓住那隻手,站起身來,那笙又聽到了一個新稱呼,那是她在蘇摩那裏沒有聽說過的,忍不住好奇,“就是把你弄成這副模樣的那些家夥?”
“走吧。”仿佛不願多說,那隻手拉著她往山下繼續趕路。
天黑之前,那笙終於到了山下。
空氣在一路上漸漸溫暖起來,到了雪線以下已經看到了稀疏的植物——那些灌木的樣子,都是在中州大地上不曾見過的。
住在瀾滄江邊上的那笙也算是對草木了解甚多,然而此刻一路看過去,卻是一種也不認識。她摸著一株兩尺高的掛滿紅果的灌木發呆,肚子裏已經傳出了咕嚕聲——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不可以吃。”看到她的手伸向那片誘人的紅果,那隻手一下子拉住了她,“會死。”
那笙皺了皺眉,拉起了另外一簇貼著地麵的紫色地苔:“這個?”
“快鬆手,碰了會手腳
潰爛的。”那隻手連忙拔起了地苔,遠遠扔開,“這裏的東西不要隨便碰——底下都是僵屍,土裏長出的東西哪兒能吃?”
然而肚子餓得要命,那笙趴在地上找著,忽然眼睛一亮:“蘿卜——這個總可以了吧?”她的動作快如脫兔,那隻手還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她就撲過去一把揪住翠綠的葉子,迅速“噗”地拔起了泥土下的塊莖。
“呃?”看到地下塊莖的樣子,那笙目瞪口呆——居然……居然是金色的蘿卜?居然還是人形的,宛如胖胖的嬰兒。
這……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人……人參?”揪著嫩葉,提在眼前看了半晌,她訥訥脫口,“好大一棵啊。”
“哈!”心裏那個聲音笑了一聲,卻不說話。
就在那個時候,那笙看到手裏提著的“人參”忽然動了起來,淡金色的人形塊莖扭動掙紮著,驀然發出一聲嬰兒般的叫喊。
“媽呀!”嚇了一大跳,那笙下意識扔掉手裏的東西,“都大得作怪了!”
那棵“人參”一接觸泥土,就迅速往地裏鑽了下去。然而剛鑽入一半,那隻手閃電般伸過來,一把抓住翠綠的葉子,“噗”的一聲重新把它拔了起來。
“是雪罌子。”那個聲音笑了起來,“好東西。你可真是傻人多福。”
“雪罌子?那是什麼?”聽說是好東西,那笙歡天喜地地問,“可以吃嗎?”
手沉默了下去,似乎已經被她打敗:
“不可以。這是當藥用的!”
苗人少女的肚子發出很不體麵的“咕”的一聲,終於大失所望地坐到了地上,捶著地麵:“餓死了餓死了……你倒好,不用管你的肚子。”
“好了,起來起來。再走一段路就到天闕山口了!那裏的東西很多都可以果腹的。”那個聲音歎了口氣,哭笑不得,“快走吧,天就要黑了。”
那笙抬起頭看看天,暮色已經籠罩了雲荒大地,隻好勉力起身:“好吧……”
“把你頭上的簪子拔下來。”斷手對她說。
“幹嗎?”山下已經很溫暖,那笙正在扯掉綁腿,聽得這話怔了一下。斷手淩空舉著雪罌子,努力不讓那個不斷扭動的東西重新接觸到土壤,對她說:“把簪子刺進雪罌子塊根,用金鎮住了,它才不會逃到土裏去。”
那笙嗤之以鼻:“又不能吃,要它幹嗎?”
斷手啞然:“它是很珍貴的藥。”
“珍貴?就是說,很值錢?”那笙終於來了興趣,連忙從頭上拔下簪子,“能賣很多錢嗎?”
“算是吧。”斷手無奈——這個丫頭怎麼那麼功利啊?
“噗!”金簪幹脆利落地刺入了塊莖裏,那個不停扭動的植物終於安靜了。
“啊,我的簪子也很珍貴,可不要弄丟了才好。”那笙嘀咕著,小心地把雪罌子連著金簪收到懷裏,準備起身,忽然間她的眼睛亮了,看著前方——
“喂,你看!那邊有火光!好像有人在那
邊生火!”看到濃重暮色中燃燒起來的那一點火光,那笙驚喜交加——和這些怪物相處了一整天,終於看到了同伴的蹤跡,讓她如何不高興?
“小心。”在她拔足奔出的時候,那隻手忽然拉住了她。然後在她低頭驚訝詢問的時候,看到那隻手迅速在地麵畫出了這兩個字。
“啊?難道前麵是妖怪?”那笙驚住了,遲疑著問。
那隻手搖了搖,否認了她的猜測,隻是繼續寫道:“敵友莫測,須小心。將我藏起,莫使人知。”
那笙耐著性子看它一字字寫完,納悶道:“你怎麼忽然不說話了?”
“入夜,我的力量消失了。”
斷手迅速寫下的那幾個字,讓那笙頓時一驚。她不敢再大意,連忙解下厚重的外衣,鋪開來——那隻手很配合地屈起手肘,彎了起來。那笙將斷手包好,打了一個包裹係在背上。
她有些忐忑地向著遠處那個火堆走過去,又餓又累地拖著腳步。
“格老子,總算是過了那座見鬼的山了……”還沒有靠近篝火,耳畔已經聽到了久違的中州話。那聲音雖然粗魯難聽,然而此刻在那笙聽來卻不啻仙樂。
是中州人!前麵有一批中州過來的旅人!
她心下一陣歡喜,腳步也忽然輕快了很多,幾乎是衝著篝火飛奔過去。
“止步!”猛然間,背後包裹裏麵那隻手隔著衣服用力扯住了她的背心,急速寫下兩個字。她驚詫地放慢了腳步,
不敢出聲,隻在心底納悶:“怎麼?”
“有異常。”斷手貼著她的脊背,重重寫下幾個字。頓了頓,再度疾書,“避!”
然而,那時候那笙已經跑到了離火堆不到十丈的地方了——前方的大樹下,果然圍著一堆中州裝束的人,在火邊高聲罵人喝酒,喧鬧盈耳。她看不出有什麼異常,然而感覺到了背後那隻手的高度緊張,她還是忍痛停住了腳步。
然而,在她轉身躲開之間,離火堆稍遠的一個人漫不經心地向她這個方向抬頭看了過來。篝火明滅,她猛然認出了那個人的臉:
蘇摩!
仿佛這一場跋涉讓他消耗了很多體力,傀儡師的臉色有些蒼白,神色也是漠然而倦怠的,懷中抱著那個高不過兩尺的小偶人,正靠著火堆休息。
雖然明知對方看不見,在他那一眼看過來時,那笙心裏還是不知為何猛然一跳,下意識退開幾步,隱入了樹影中。
夜色已經降臨了,天闕下麵漆黑一片,樹影憧憧,不時有奇異的動物的鳴叫。那笙轉了個彎,一直到再也看不見那點篝火,才摸索著坐了下來,小心不發出絲毫聲響。
“你也怕他?”仿佛能感受到方才刹那間她的心態,那隻手在她背上寫,“他是誰?”
“他叫蘇摩,本來是和我一塊兒結伴從雪山那邊過來的。”那笙歎了口氣,感覺又餓又累,在心底回話,“是啊,我怕他,說不出來為什麼怕——他
,他長得那麼好看,比我看到的所有女人都好看!可是……我說不出來。反正他很可怕!”
“蘇摩?!”那隻手忽然一顫。
“怎麼啦?”等了好久,不見背後的斷手再有動靜,那笙反而大吃一驚,把包裹從背後解下來,“你出什麼事了?”
包袱裏,那隻斷手停頓在那裏,似乎有些僵硬。她戳了它幾下,斷手沒有反應,依舊在發呆。她忍不住抱起那隻手臂,用力搖晃了幾下:“喂!喂!你昏過去了嗎?”
那隻手終於動了一下,頓了頓,再度寫:“避開他。”
“啊?”那笙有些愕然,“怎麼,你也怕他?”
那隻手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在她手心上寫字:“誰怕他了?如果我沒有被大卸八塊,當然就不用怕他。”
它寫得很快,有些字那笙一時沒有辨別出來它就已經寫完了。指尖在她手心輕輕畫著,那笙隻覺得癢得要命,忽然間忍不住“嘰”的一聲笑了出來。
“唰!”那隻手行動快如閃電,立刻捂住了她的嘴。
“嗯……”那笙四處看了一眼,見沒有驚動那邊的人,才用力拉住那隻手,把它從自己嘴上扯了下來,“好了,我不出聲!你也別隨便亂動好不好?男女授受不親,如果姑奶奶我是漢人,早打死你這隻下流的臭手了。”
手停頓了片刻,對她比了一個鄙視的手勢。
幸虧夜色中那笙也沒看見,她隻覺得肚子越來越餓,然而夜裏
哪裏能找到吃的?聽到那邊隱約傳來的大笑喧嘩聲,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忽然耳邊有輕微的“簌簌”聲響起,扭頭一看,那隻手居然正悄然往她身後的叢林裏爬了開去。
“喂喂!你幹嗎去?”那笙差點就脫口喊了出來。背後猛然一重,似有什麼按了上來,有些惡狠狠地寫:“去找吃的堵住你的嘴!”
那笙語塞。那隻手從她肩頭掉落,迅速爬了開去,消失。
在黑暗中,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抱膝坐著,耳邊斷斷續續傳來遠處火堆邊那一群中州人大聲的笑罵喧鬧,她羨慕地歎了口氣,拿出懷中插著簪子的雪罌子把玩。隱約間,似乎還聽到了女子尖厲的哭聲。
“呃?怎麼還有女人?”那笙怔了一下,忍不住輕輕往外挪了幾步,從草叢中探出頭來——然而,太遠了,連那火都隻是隱約跳動的一點,更看不清其他。
“救命!救命!放開我!”那女子的聲音越發淒厲了,在暗夜裏如同鬼哭,“表哥,表哥!救我!”
“嘩,好烈的娘兒們……老麼,快過來幫忙摁住她!”
聽到呼救聲,和同時傳來的淫猥的哄笑,那笙忽然間明白發生了什麼,隻覺得血一下子衝到了腦裏,猛地跳了起來。
“啪!”才衝出幾步,她的腳踝被人拉住,一個踉蹌幾乎跌倒。暗淡的月光下,她低頭看去,看到那隻蒼白的手抓住了她。那笙急了,用力踢腿,
就想把它甩開,然而那隻手反而“嗒嗒”地順著腿爬了上來,一把扳住她的肩膀:“別去!”
“他們,他們在欺負那個女的!”那笙脫口就喊了出來,幸虧那隻手見機得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那笙抬起手用力扯開它,然而無論她多用力,那隻手都不肯放。見她掙紮得厲害,怕弄出聲音來引起那邊注意,手忽然閃電般敲擊了她頸椎的某處,那笙隻覺得全身一麻,陡然倒了下去。
那隻手扶著她緩緩靠坐在樹下,那笙憤怒地瞪著它,大罵:“你——”
話音未落,那隻手再度伸過來,用什麼東西塞住了她的嘴巴。
“嗯!”那笙隻好瞪著那隻在草地上爬行的手,在心底大罵,“臭手!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救那個女的!”
“別管。”手懶洋洋地爬到她肩上,回答,“你吃你的。”
那笙下意識一咬牙,發現塞在嘴裏的居然是一個大果子,一口咬破,殼子裏汩汩沁出香甜如蜜的汁。她不由自主吞咽了幾口,覺得美味無比,然而卻依舊奮力想吐出這個果子,想站起來:“讓我過去!我去殺了那些禽獸不如的家夥!”
“你若過去了,被剝光衣服的就是你。”知道她動不了,那隻手漫不經心地繼續寫,“沒本事,別強出頭。到時候沒人救你。”
“不用你救!”那笙大怒,用力掙紮,“他們要糟蹋那個姑娘!”
“有蘇摩在那兒,你這麼
急幹嗎?”感覺到少女劇烈的憤怒,斷手不敢再漫不經心,“他不會不管吧。”
“他?指望他救人不如指望一頭豬去爬樹!”它的勸告反而讓那笙更加煩躁起來,“他不會管的!那個冷血的家夥!”
女子的尖叫繼續傳來,撕破荒山的黑夜,然而嘴巴顯然已經被什麼堵上了,叫喊聲悶悶的,而那群人的哄笑和下流的話語卻越發響亮。
“如今的他看起來已經很強,那樣的舉手之勞他不會不做的。”斷手繼續安撫那笙的情緒,然而聽到風裏傳來的聲音,苗人少女的身子卻莫名地劇烈顫抖起來,痛苦似的慢慢蜷縮起來,衣衫下的肌膚繃緊,微微發抖。
“怎麼了?”感覺到了她的異常,那隻手連忙拍著她的肩。
“別碰我!”那笙心底猛然發出的尖叫讓那隻手嚇得一顫,“啪”的一聲跌落到地上。暗夜中,聽著那邊斷斷續續的嗚咽呼救,苗人少女的身子仿佛落葉一般顫抖起來,淚水接二連三地滾落她的臉頰,“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跟殺了三年前的那群強盜一樣!”
斷手正要重新攀上她的肩膀,忽然間就僵住了。
“原來你也曾經……”那隻手微微顫了一下,停在她的麵頰邊——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在黑暗裏滴落下來,一滴滴打在手背上。
“你……你知道我為什麼千辛萬苦地來雲荒?你知道中州那邊是什麼世道嗎?到處
是打仗,到處是動亂!那些軍隊燒殺擄掠,女人和孩子哪裏有活路……”嘴巴被那隻果子堵住,苦鹹的淚水仿佛倒灌進了喉嚨,那笙蜷起了身子,不停發抖,“連那樣的小寨子都要滅掉……禽獸……禽獸!”
那隻手停住了,半晌沒有動,隻是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那時候如果不是同族那個姊妹救我,我早就死了!是她拚了命救我出來!可是她卻被亂軍……”那笙感覺血一直衝到腦裏,全身發抖,“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現在我好容易逃到了這裏,難道也要眼睜睜看著?”
“可是,”斷手輕拍她的肩,似乎是想安慰她,然而隨著她的話,動作卻是越來越凝重,最後停了下來,慢慢寫下一句話,“可是,眼下你拚了命也未必有用。”頓了頓,那隻手伸了過來,替她擦掉滿臉的淚,聲音忽然變得柔和,“等天亮,我替你殺了那群家夥。”
“不行!那就來不及了!”那笙在心底大叫起來,“不用你幫!你放我出去!”
然而那隻手再也不聽她的,扯下一團樹葉堵住了她的耳朵。
另一邊的蘇摩,此刻也恨不得堵起耳朵。
雖然遠離火堆坐著,那邊樹叢裏女子尖厲的叫聲和那群人的哄笑聲還是不停傳入耳畔,幾次眼皮剛合上就被吵醒。
什麼蜀國的驃騎軍——那些爬過山逃到這裏的殘軍真是比強盜還不如……自己怎麼會遇到這群人。還不
如和那群流民同路。不過……原先那群一起爬雪山的中州流民已經全死光了吧——包括那名會算命很煩人的苗人少女,也該喂那些僵屍了。
然而此刻,蘇摩希望旁邊還是那個多話的少女——總比這一群半夜還吵得人不能睡的亂兵要好。
他靠著樹翻了個身,然而心頭漸漸有些煩躁起來。
篝火畢畢剝剝地燃燒,火光映出了一邊幾個被捆綁著的人失魂落魄的臉。其中那個書生顯然是和那個小姐一起被擄過來的,樹叢中那個女子口口聲聲叫著他“表哥”,聲音淒厲。然而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滿臉油汗,蒼白著臉,聽一句臉就抽搐一下,他被刀逼著,叫都不敢叫一聲,隻是睜著失神的眼睛東看看西看看,眼裏滿是哀求。
“嘿嘿,撿了條命爬過了山,兄弟們都要好好慶祝!”樹叢分開,橫肉滿身的大漢心滿意足地出來,對著火邊的書生大笑,“格老子,你的那個娘兒們不錯,好一身白肉!”
“啊呀,輪到大爺我了,去看看怎生個白法?”旁邊拿刀守著書生的士兵樂開了花,忙不迭地扔了刀,爬爬滾滾進了樹叢。
“格老子,怎麼除了這個小娘皮有點意思,其餘幾個都一點油水都沒有?”幾個守在火邊的亂兵喃喃自語,看著幾個被他們打劫的旅人,“本來想守著山口,撈一點再去那邊過好日子,結果等了半天就逮了這些!”
“兵大
爺,小的身無長物,大爺也搜過了,就放過小的吧。”和那個書生綁在一起的是一個年輕公子,蓬頭汙麵,隻穿著夾衣——顯然外麵衣服值點錢,已經被剝走了。
“去你娘的!”一見這個人顯然就有氣,亂兵中的頭目飛起一腳把他踢開,隨後踢倒了旁邊一個背簍,大罵,“你說你背著一簍子幹草葉子幹嗎?吃飽了撐的!老子見你穿戴,還以為是頭肥羊呢!”
那穿著夾衣的公子被一腳踢飛,倒在地上哼哼唧唧起不來。然而,卻是不動聲色地挪向被亂兵扔下的那把刀,將身後手上的繩結在刀上磨開。
樹叢裏那個姑娘叫喊的聲音也弱了,火邊上亂兵們笑鬧的聲音依舊響亮。頭目在火邊坐下,喝了一口帶來的酒,斜眼看了看不遠處靠著休息的傀儡師,眼神陰森狠厲——今天從雪山上走下來的旅人裏,隻有這個瞎了眼的耍把戲的家夥,他沒有敢隨便下手。
今天黃昏,遠遠看著那個影子從雪峰上掠下來時,那樣的速度簡直非人間所有!
這樣一個摸不透來路的家夥,他還是不敢徑自起歹心。然而觀察了半天,不見對方有任何舉動,甚至自己這邊故意張揚行事,對方也隻作視而不見,顯然是軟弱可欺。於是,他的膽子,也不由得慢慢大了起來。
然而,不等他一摔碗喝令弟兄下手,樹下的傀儡師翻了個身,淡淡開口:“吵死人了。統統給
我住嘴!”
蘇摩的聲音不高,散淡而冰冷,那些圍著火堆叫囂取樂的亂兵頓時一怔。
“格老子!居然敢叫老子閉嘴?”頭目趁機發作起來,把碗往地上一摔,“小的們,給我把他切成八……”
聲音是瞬間停住的,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
火光明滅中,亂軍頭目的脖子上忽然出現了一圈細細的血紅色,然後“噗”的一聲,整顆頭顱齊刷刷飛了出去,鮮血從腔子裏衝天噴出。另外兩個士兵大叫著拔出刀來,然而刀未出鞘,隻覺手腕一痛,一低頭,就發現整隻手連同刀一起掉落到了地上!
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而離篝火一丈遠的那個傀儡師,卻是看也不曾往這邊看一眼。
“鬼,鬼啊!”看到這樣詭異的情況,仿佛空氣中有殺人不見血的妖怪,剩下幾個士兵驚惶失措,掉頭就向密林深處逃去,“有鬼!”
“總算是清靜了。”蘇摩也沒有追,喃喃自語了一聲,便翻了個身,繼續小憩。
“怎麼了?”聽到外麵同伴驀然一聲大叫,樹叢裏麵正在興頭上的士兵連忙提著褲子跳了出來,卻隻看到地上頭目身首分離的軀體和血淋淋的斷手。他大叫了一聲,從地上撿起了刀,砍向那幾個俘虜,“你們!是不是你們幹的?!”
“還在吵?”樹下的傀儡師喃喃了一句,頭也不回。然而,地上那個人偶的手卻微微一動——隻是刹那間,那個士兵的頭顱
同樣從頸子上齊刷刷滾落到地上。
“啊呀!”被捆住的幾個俘虜脫口驚叫起來,然而立刻閉上了嘴巴,生怕再發出聲響,落下來的便是自己的人頭。
此刻,那個穿著夾衣的公子已經在地上暗自磨斷了縛手的繩索,一時間看得呆了,過了半晌才連忙起身,上去給同樣被綁縛住的俘虜們解開了繩子。
被那群亂兵抓住的一共有四人,除了被拖到樹叢中去的女子,他自己和那個書生,還有一個衣衫破爛的中年男子,麵有菜色,一副困頓潦倒的樣子,繩子一解開就跌倒在地上,哼哼唧唧。
那個書生一被鬆開,就手腳並用地朝著樹叢爬了過去,帶著哭腔叫那個女子的名字:“佩兒,佩兒!”方叫了幾聲,又想起了那個詭異的傀儡師在休憩,便不敢再叫。
然而,樹叢裏已經沒有回答的聲音。
“蘇摩出手了。”悄無聲息地從草葉中回來,那隻斷手告訴她,“你該放心了吧?”
那笙不可相信地睜大了眼睛:“什麼?他那種人還會管閑事?”
斷手沒有多分解,隻是拔掉了堵住她耳朵的草葉。那笙細細一聽,隻聽外麵已經悄無聲息,那群亂兵強盜般的喧嘩果然都沒了,隻聽到那個女子細微的抽噎聲,似乎危險已經過去。她不由得半信半疑。
“吃東西。”看她安靜下來了,那隻手取出了堵住她嘴巴的果子,將手裏的各種瓜果放到她衣襟上。那笙
本在氣惱,但是在月光下看到它滿手都是泥土,想起它一隻手要在地上“走”,又要拿回東西給她,一定大為費力,心裏一軟,便發作不出來。
夜已經深了,一安靜下來,樹林深處那些奇怪的聲音便顯得分外清晰。
“咕嚕——”忽然間,一陣低沉的鳴動震響在暗夜的叢林裏,那些蟲鳴鳥叫立刻寂滅。
“那是什麼?”那笙陡然一驚,感覺有什麼東西慢慢走近,脫口低呼,“有東西……有什麼奇怪的東西過來了!”
“你感覺到了?”那隻手動了起來,將她一把拉進了樹叢。
那個瞬間,苗人少女聽到空氣忽然變得詭異,仿佛摻了蜜糖和蘇合香進去,讓人懶洋洋地什麼都不去想。風掠過樹梢,風裏麵,忽然有一縷若有若無的音樂。
舒緩的,慵懶的,甜蜜的,讓人聽著就不自禁地微笑起來,想要從樹叢的陰影裏走出去,到月光下跳舞。
“小心!”在她不由自主微笑起來的時候,那隻手忽然間就狠狠擰住她的耳朵,把她揪了回來,用刺痛將她驚醒,“別出去!”
四、鬼姬<\\\/span><\\\/span><\\\/span><\\\/span>
同一時間,火堆邊上的俘虜也聽到了樂曲。
那個隻穿著單衣的年輕公子正在低頭撿起背簍裏麵被踢得四處飛散的幹草葉子,聽到那曲子的瞬間,下意識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由得有些擔憂。那個可怕的傀儡師剛剛閉上了眼睛,這個貿貿然發聲打擾的家夥
隻怕又要倒黴了。
樹叢中,書生抱著昏迷過去的女子,卻不敢放聲呼號,嗚咽著脫下外衫蓋住她流血的肌膚。魂不守舍之下,根本沒有注意到風中的旋律。
然而,火堆邊上那個一起被綁架的中年人眼神忽然變了,恐懼般地退到了火堆邊,看著密林的方向——那優美的樂曲聲越來越近了,那個中年人絲毫不覺得陶醉,反而死死拉住了年輕公子的手,也不管對方素不相識。
“怎麼了?”年輕公子剛將草葉子撿完,手腕猛然被一把拉住。察覺到同伴異樣的恐懼,他忽然心裏也是一咯噔。
“鬼姬!鬼姬來了!”那個中年人居然完全不顧會吵醒一邊沉睡的殺人者,脫口厲呼,顫抖著用力抓住年輕人的手,“快逃……快逃!”
“鬼姬?”年輕人顯然明白這兩個字的意義。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居然毫不恐懼。
“快逃……快逃……”那潦倒的中年人的口音有些奇怪,不是中州官話,也聽不出是哪地方言。他見年輕人執意不走,而那一對苦命鴛鴦又顧不上別的,臉色蒼白,當下一個人爬起來就跑。
樂曲越發地近了,彌漫在夜色裏。那曲子如同水一般漫開來,仿佛有形有質,黏稠、深陷,阻住人的腳步。
那個中年人才起身跑了幾步,忽然間腳步就不聽話地慢了下來。他回頭看去,陡然手足癱軟:“鬼姬!鬼姬!”
呼嚕的聲音和曲聲都近了,
深夜的叢林裏,影影綽綽出現了幾個人形,慢慢走過來。
年輕人發現自己仿佛也被曲聲困住了,想要站起來,卻無法動彈,他迅速把背簍裏的幹草含了一片在舌底——那幾個人影走近了。然而,那幾個人走路的姿態很奇怪,仿佛夢遊一般,無聲無息。
走得近了,火光映出慘白的臉,那個瞬間,年輕人脫口驚呼了一聲——回來的居然是方才那幾個逃入密林的亂兵!
那幾個人走路的姿勢很奇怪,雙手直直下垂,晃晃蕩蕩,宛如夢遊。然而詭異的是,他們幾個人的眼神卻是完全清醒的,充滿了恐懼和狂亂,四處亂轉,幾乎要凸出眼眶來。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操縱著,他們身不由己地向著火堆慢慢走過來。
很詭異的情況。然而,讓年輕人驚呼的,卻是那群亂兵背後出現的人——
一名美麗的女子,披散著及腰的長發,悠然地吹著一支短笛,步出散發著寒氣的暗夜密林,手腕上的鈴鐺在月下發出細碎清響。她的坐騎,赫然是一隻吊睛白虎。
然而,月下細細一看,她月白色的裙子到了膝間就飄蕩開來,竟是沒有腳!
鬼姬吹著笛子悠然而來,仿佛驅趕羔羊的牧羊人。然而,在那樣的笛聲裏,那幾個亂軍士兵仿佛被操縱一樣,從密林深處回到了出逃的地方,“砰”的一聲重重摔倒在火堆邊不能動彈。
那名潦倒的中年人已經完全不能動了,隻
能恐懼地看著那個女子出現。他的意識慢慢模糊起來,墜入沉睡。旁邊樹叢裏那一對小情侶也悄無聲息,顯然被同樣控製住了。
唯獨年輕人還清醒地睜開著眼睛,看著那個美麗的騎著白虎的女子走過來。舌底的草藥漸漸生效,他感覺手腳已經能再度活動,然而看到女子走近,他不但沒有反身逃走,反而合掌祈禱:“求仙子開天闕之門!”
“嗯?”顯然沒有料到這裏居然有人還能開口,白虎上的女子詫異地放下了笛子,打量著火旁這個外表狼狽的年輕人,“你為什麼不逃?”
“雲荒三位女仙之一的魅婀,雖然號稱鬼姬,但是根本不像世間訛傳那樣殺人如麻。在下為何要逃?”隻穿著夾衣的年輕人在半夜的寒氣裏瑟瑟發抖,語聲卻是鎮定的,“天闕多惡禽猛獸,若無女仙管束,大約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出去——如今由中州遺民組成的澤之國又從何而來?”
“嘻……”有些意外地,鬼姬掩口笑了起來,腕上銀鈴輕響,“你倒知道得多——居然沒有被我的魅音惑住心神。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慕容修。”年輕人將舌底壓著的幹草葉子吐出,“奉家族之命,前往雲荒賈貨。”
“哦?瑤草?”看到他手心的那片葉子,鬼姬有些驚訝,“你是中州來的商人?你怎麼知道將普通的苦艾秘製後從中州帶來,一過天闕就能賣出比黃金還貴的
價格?”
“在下姓慕容。”年輕人輕輕重複了一句,手心捏了一把汗,希望這個提醒能讓鬼姬記起來——否則,他便是要命喪此地了。
“哦,你姓慕容?”問了一連串,鬼姬忽然明白過來了,掩口笑,“你是慕容真的兒子?我記性可真差,二十年前的事情都忘光了。呀呀,你長得一點都不像紅珊呢……你父親和母親還好吧?”
慕容修舒了口氣,抬起手來,用力在臉上揉了揉,粉末一樣的東西簌簌而落,因為長途跋涉而邋遢肮髒的臉龐馬上就有了奇異的變化,宛如明珠除去了塵垢,光彩照人,竟是出人意表的俊美。
他低下頭去,默然道:“家父去年去世了。在下繼承了慕容家,所以來雲荒……”
“哦,我明白了。”鬼姬屈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你們慕容家一直號稱中州三大豪門之一,世代秘傳有去往雲荒的地圖,每位男丁繼承家族之前,都要被派往雲荒賈貨,一次獲利便可支持一世。”
“是的。”慕容修穿著夾衣,在半夜寒氣中打了一個哆嗦,“這也是考驗——雖然我是長子,但是一直被視為不祥人所生的孽種……如果這次不能順利完成任務的話,那麼太夫人更會有理由為難我們母子了。所以,求鬼姬您一定要放我過去!”
“不祥人……”鬼姬放下了短笛,歎了口氣,“紅珊在中州,日子一定很難過吧?”
不等
慕容修回答,鬼姬在白虎背上俯下身來,驀然探過手來,壓過了他的耳輪,看了看他的耳後:“啊……果然還有鰓!你生下來的時候,一定嚇壞了家裏人吧?”
慕容修觸電似的後仰,有些失態地躲開了鬼姬的手,麵色蒼白。
他已經不記得一歲以前自己的樣子,但據太夫人惡毒的斥罵,他一生下來就是個難看的怪物,而母親仿佛預先知道會生下一個怪胎,堅決拒絕讓產婆進門,一個人在房中呻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了他。
他一生下來,就是一個人身魚尾,滿身薄薄鱗片,耳後有鰓的怪物。
然而,雖然母親極力保護,卻終究無法長久掩飾,滿月酒那一天,被抱出去見人的嬰兒不小心將繈褓踢散,露出的魚尾嚇倒了家裏所有人——“天!慕容家居然出了個妖怪啊……是那個從雲荒帶回來的不祥女人生下的妖怪!”
從此後,除了父親以外,家族裏所有的親人都不再是親人。即使後來母親親自操刀剖開他的尾骨,分出雙腿,讓他變得和身邊所有的人一模一樣,可那些家人始終不能消除對他異類般的敵視和厭惡。
“慕容真那個孩子太倔了……當初他本來就不該執意帶紅珊走。”二十年的時間仿佛隻是一彈指,天闕上的鬼姬依然這樣稱呼著他已經過世的父親,歎氣,“他以為鮫人在中州就能被如同普通人一樣對待?鮫人的血脈是強勢的
,無論和誰結合,生下的後代即使喪失了特殊的能力,但一定還會保持鮫人的外貌……紅珊她一開始可能還不相信這個鐵律,抱了萬一的指望吧——對了,你什麼時候破身的?”
“破身?”慕容修怔了一下,莫名地看著鬼姬,臉驀然紅了。
“呃……”猛然想起中州對這個詞的解釋,鬼姬拿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頭,笑了,“哎呀,我的意思是你什麼時候分裂出和人一樣的腿……‘破身’在雲荒是專門指代這個的。”
頓了頓,看到年輕珠寶商臉紅的樣子,鬼姬笑起來了:“嘻,你很像你父親當年嘛。那孩子當年就是憑著這個可愛的表情拐跑了紅珊——你不知道吧?你母親當年在雲荒大陸上是赫赫有名的美人。據說即使在以美貌著稱的鮫人一族裏,除了百年前的‘那個人’,也沒有人比紅珊更美了。”
“啊?”慕容修張大了嘴巴,不明白相貌普通的母親為何能得到如此盛讚,“過獎了。家母……不過是中人之姿吧?”
“看來紅珊還算聰明,到了中州就掩飾了自己的容貌嗎?”鬼姬看到年輕人愕然的神色,便猜到了內情,歎氣,喃喃自語,“不錯,那樣的容色落到了中州,哪裏能過上太平日子?多半是被人視為褒妲一流的禍水……不過,鮫人有人類十倍的壽命,慕容真死後,可憐的紅珊一定要寂寞很久了。”
“我……我三歲的
時候,母親給我破開了腿。”不明白騎著白虎的鬼姬在自語什麼,慕容修紅著臉,回答她的那個問題——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那樣的劇痛,是他記事的開始。
“哦……很痛吧?可憐,紅珊為了讓你在中州好好長大,竟然能忍心自己動手為你‘破身’嗎?”鬼姬繼續歎氣,“你可別恨你母親,她也是為了你好……”
慕容修正色道:“身為人子,如何會恨自己的父母?天理不容的。”
“啊……已經完全滿腦子是中州人的禮義廉恥了嗎?”鬼姬若有感慨地自語。然而抬頭之間,看到年輕公子臉上的容色,鬼姬忽然好奇心起,雖然知道會讓對方尷尬,還是忍不住眨眨眼睛,壓低了聲音湊過去,“呃……那個……你什麼時候變成男人的?幾歲?”
沒有料到女仙會有這樣的問題,慕容修的臉更紅,踟躕了半天:“我,我還是……”
“啊,不是說這個!”猛然明白自己幾乎是在欺負這個有求於她的年輕人,鬼姬連忙揮揮短笛止住他,低下頭去笑著問,“鮫人一生下來是沒有性別的,長大後才會分出男女。你第一個喜歡的人是女孩吧?所以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啊!”
鬼姬俯身過來,用笛子戳著他的胸口,笑謔著問這個靦腆的年輕人:“反之,如果第一個讓你心動的是男的,那麼現在你就是‘慕容小姐’而不是‘慕容公子’了——你是
什麼時候變身的?”
“啊?原來是這樣……”慕容修反而怔住了,長長舒了一口氣——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個怪物,少年時身體發生變化後,他甚至羞於去問母親原因何在。如今,居然在這裏得到了答案。
“十三歲。”紅著臉,俊秀的年輕人低下了頭,回答。
“啊,這麼小?”鬼姬忍不住伸過手去,輕輕摸了摸慕容修漆黑柔軟的頭發。年輕人的臉又開始紅了,卻不好意思掙開她的手,鬼姬不由得笑了起來,“怎麼了?讓一個幾千歲的老祖母摸一下,不用難為情吧?”
說話的時候,虎背上的鬼姬少女般明豔嬌嫩的容顏陡然如岩石風化般蒼老起來,轉瞬之間便已枯槁,皺紋如同藤蔓密密爬滿她的臉龐。鬼姬歎著氣,摸摸年輕人的頭:“看到我的真容可不要被嚇倒啊,孩子——年輕真好,能及時地死去也很好,可惜我都不能。”
慕容修被那樣駭人的轉變嚇了一跳,然而顯然來之前被家人警告過,絲毫不敢失禮,隻是再次央告:“鬼姬仙女,請放我過天闕吧。”
“其實我從不阻攔前來雲荒的旅人。”鬼姬魅婀從白虎上下來,空蕩蕩的裙裾飄在夜風中,看著昏迷中的幾個中州人,“我不殺人,也不會阻礙人走過天闕。天闕上凶禽猛獸遍地,沒有能力的人自然會被淘汰。隻有強者才能到達雲荒。”
頓了一下,看著地上那幾個被她驅趕
回來的亂兵,鬼姬眼裏有沉吟的意味:“但是,今晚不行!我昨天夜裏答應了一個朋友,她說天狼星有變,災禍將會在今夜逼近天闕。所以她拜托我,讓我今夜不要輕易放人走入雲荒。”
“嗯,我可以等一夜,明天再過去。”雖然不明白鬼姬說的事情,但是慕容修還是乖乖地回答,“我不趕時間。”
“乖孩子。”鬼姬點點頭,忽然臉色一凜,湊近他耳邊,警告道,“你真的有勇氣去雲荒嗎——你知道鮫人在那裏會遭到什麼樣的對待?小家夥,千萬小心,別被人看出來你是鮫人啊!”
被女仙那樣慎重的語氣嚇了一跳,慕容修抬頭怔怔地看著她。
“雲荒大地上鮫人的命運,幾千年來都是悲慘的。你母親就是因為美貌被奴役了很久……更不用說百年前被稱之為有‘傾國’之色的那個人。”仿佛回憶著她所看過的雲荒大地上的千年曆史,鬼姬感慨萬千,“越是美麗,便越是悲慘!”
“呃?”許久,慕容才低聲道,“母親也說,無論怎樣中州還是比雲荒好一些,因為鮫人在那兒,是不被作為‘人’對待的。”
鬼姬點了點頭,在夜色裏仰頭看天:“是啊……自從七千年前,那個空桑人的星尊帝征服四方,將龍神鎮入蒼梧之淵,鮫人就世代成了奴隸——連東方的澤之國、西方的砂之國,也都把鮫人視為賤民。後來空桑人敗了,雲荒歸
了冰族,一樣把鮫人作為牲畜等同地使喚啊……小家夥,你到了雲荒,千萬不要被人發覺你是鮫人!”
遠遠的亂草裏,那笙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地看著,不能發聲,在心裏問:“啊,鬼姬是什麼?是神仙嗎?”
“嗯……”那隻手拉著她,生怕她亂動,漫不經心地回答,寫了幾個字,“就像你們的山神。”
“明白了。”這個比方讓那笙立刻大悟點頭,眼前浮現出土地廟裏麵矮胖的胡子老頭形象。然而聽到“慕容”兩個字,她頓時兩眼放光,“我們出去吧!你聽到沒有?慕容家!那是中州最富有的家族——聽說慕容家長子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我要過去看!”
那隻斷手不同意,拉住她不放。
“你也聽見了?那個鬼姬不害人的!我們出去吧!”那笙急了,對著那隻死死抓住她不放的斷手大聲抗議,“不用怕她的!”
“當然不怕她——但我怕蘇摩啊!”那隻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
“啊……我們悄悄過去行不?反正他看不見!”想了想,那笙自以為聰明地提議,“他不是在火堆旁睡覺了嗎?”
“他看得見!”都懶得理她,斷手回答。
那笙反駁:“他明明是個貨真價實的瞎子!沒有眼睛,怎麼看得見?”
“我也沒有眼睛,我怎麼看得見?”斷手毫不猶豫地堵住了她的嘴,重重地寫下一句話,“強者能夠以心為目——這個道理說了你這丫
頭也不明白。”
“你!”那笙氣急,但是不得不承認那隻臭手看得見東西的確是個奇怪的事情——然而她還是要爭辯——忽然,她聽到了蘇摩的聲音在風裏響起。
“吵死了。”仿佛終於被鬼姬與慕容修的談話吵醒了,一邊樹下沉睡的傀儡師喃喃自語了一句,翻身坐起——空氣中,忽然有幾乎看不見的白光一閃而過。
“咻!”鬼姬驚起,猛然間向後飄開了三丈,衣袂翻湧。手指前伸,抓住了一樣東西。然而那件東西居然震得她的靈氣一陣渙散。天闕上的女仙驀然一驚,低頭看手裏的東西。
那是一枚奇形的指環,一頭連著透明得幾乎看不出的線。引線的另一端,連在一個偶人的關節上。抱著小偶人的是一個在火堆邊剛剛起身的青年男子。火光映著他的臉,他的眼睛是空茫的,然而任何人一眼看到他,便不能挪開視線……那樣介於男性和女性之間的美,仿佛閃電一樣眩住所有人的眼睛。
一瞥之間,鬼姬的臉色忽然變了。
在傀儡師說出“吵死了”三個字的時候,慕容修立刻知道不祥,然而他根本來不及躲閃。眼前細細的光芒一閃,他隻覺得什麼東西打中了他——要死了!
那個瞬間,他絕望地喊。
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不能出聲——僅僅隻是不能出聲而已。
“不愧是女仙,居然能接住我的‘十戒’。”樹下睡醒的年輕傀儡師站起
來了,手指一震,引線飛回,那枚戒指“唰”的一聲回到了他的手指上,淡淡地說著,走過來,“很多年不見了,可好?”
“蘇摩?蘇摩?!”怔怔看了傀儡師半天,仿佛震驚於今日的他的樣子,被稱為雲荒三位仙女之一的鬼姬臉色變了,“天啊……是你?是你歸來了嗎?”
傀儡師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是我。”
鬼姬怔怔地看了他半天,忽然發出了一聲感慨的長歎:“一百多年不見——蘇摩,你長成男子漢了。”
蘇摩的手顫了一下,嘴角忽然也浮出了不知道是諷刺還是無奈的笑意。
“你的眼睛也已經複明了?”鬼姬詫異地看著他,忽地搖頭,“不,應該是你用靈力打開了天眼吧?”
“從翻過慕士塔格,踏入雲荒開始,我一定會好好用心看著一切。”蘇摩冷笑起來,“看著那些人,到底會得到怎樣的報應!”
聽到這樣殺氣逼人的回答,鬼姬一怔,歎息:“怪不得昨夜天象有異!白瓔昨夜告訴我那個預示,原來應在你身上?”
“白瓔?”聽到這個名字,傀儡師忽然間一怔,脫口道,“她、她不是死了嗎?”
“不,她已經死了。但不是死在你以為的那一天。”鬼姬說到這裏,陡然話音一轉,冷笑起來,“大婚那一日,她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是我派比翼鳥接住了她。”
“是嗎?那天她沒死?”蘇摩怔了一下,“後來呢?
”
“是。”鬼姬喃喃道,似是無限感慨,“她死在冰族入侵,空桑亡國的那個時候——你往北方去,在九嶷還可以看到她的屍體。”
“哦,原來真的是死了。”蘇摩的聲音是冷漠的,唇角泛起一絲奇怪的笑意,“真可惜,我還以為能回來重溫舊情——在當年,能把身為太子妃的她搞到手,可算是我一生值得誇耀的事情呢。”
“魔鬼!”看到傀儡師的笑意,鬼姬的眼裏驀然有冷銳的光。
“自己被稱為‘鬼’的人,可沒資格說別人是魔鬼。”蘇摩眼睛看著她,淡淡道,“讓開,我要過天闕。”
“休想!”鬼姬厲斥,白虎驀然咆哮,叢林中無數生靈同時長嘯回應。黑夜中,天地之間仿佛有旋風呼嘯而起,引起天上地下的所有生靈一起咆哮。
鬼姬駕著白虎,橫在了路中間,厲聲對歸來的旅人道:“我不會讓你再回到雲荒,給那片土地,給白瓔帶來更多的災難了!”
“是嗎?別忘了,你雖然行走在雲荒大地上,但是屬於‘神’!”絲毫不被那樣的氣勢嚇倒,傀儡師微微冷笑起來,“你忘了雲浮天規的第一條是什麼了嗎?要不要我提醒你,不得擅自擾亂天綱,幹涉星辰的流程——怎麼,你要違反天命嗎?”
鬼姬的身子凝定在半空,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盲人傀儡師:“你……你怎麼知道天條?!你怎麼可能知道雲浮城的存在?!你…
…你究竟從哪裏回來?”
“嗬……”蘇摩抱著懷中的小偶人,慢慢笑起來了,抬起無神的眼睛“看著”鬼姬,緩緩開口,“莫要問我從何而來。我隻知道百年前我站在這座山上,最後一次回看雲荒大陸——那時候,我就在心底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帶著讓這片土地成為灰燼的力量回來!”
鬼姬看著他,不敢相信:“你從哪裏得來的力量?”
“中州、波斯、天竺、東瀛、獅子國……一百年來,我去過很多很多地方。”傀儡師驀然笑了笑,淡淡道,“魅婀,天底下,並不是隻有雲荒才是力量之源,六合之中遊離著很多力量,隻要你付出代價你就能得到!”
頓了頓,蘇摩諷刺地笑了:“剛才,你和那個小子交談的時候,不是絲毫不能感覺到我的存在嗎——連我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你憑什麼阻攔我進入天闕?”
鬼姬的臉色慢慢蒼白,然而即使高傲如她也不能否認,對方如今擁有的力量是足以與她抗衡的。她看著這個百年後從地獄歸來般的傀儡師,輕聲歎息:“你……真的是要給雲荒帶來血雨腥風啊——白瓔當年最後對你說的那句話,你還記得嗎?”
傀儡師漠然反問:“記得什麼?”
“記得要忘記。”鬼姬歎息著,抬頭看他,“無論你怎麼對待她,她最後隻是告訴你,要記得忘記——她所擔心的,就是你會變成如今這樣。”
“哈,哈哈哈!”聽到這樣的話,蘇摩忽然放聲大笑起來,那樣劇烈的感情變化,讓他平日一直淡漠的聲音起了奇異的變化,“記得要忘記?好悖逆的話——憑什麼決定我需要忘記?忘記我的眼睛是怎麼盲的?忘記那些侮辱、損害我的人?忘記這個世間還有‘反抗’這兩個字,讓孱弱的一族在沉默中走向永恒的消亡,然後說那就是天命?”
“哈哈哈……九天上的天神!雲浮的主宰者!你們在海國被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在空桑覆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難道如今你們終於要說話,要來展示你們的力量了嗎?”一陣大笑之後,傀儡師的臉居然依舊平靜不動,“什麼神,都給我見鬼去吧!”
仿佛被那一陣的厲斥問倒,鬼姬隻是飄浮在半空,怔怔看著這個人,容顏仿佛更加蒼老了。
蘇摩再也沒有和她說話,隻是自顧自轉過了身。那個小偶人哢哢嗒嗒地跳到了地上,跳著舞領路。而那個雙眼全盲的傀儡師在漆黑的夜色中走著,居然絲毫沒有阻礙,一路揚長而去。
倚著白虎,她向那個人離去的方向看著,一直到他消失在黑夜中。許久許久,她才回過神來,發現地上被封住聲音的慕容修,連忙拂袖解開他的禁錮。
“仙女……那個傀儡師,他……他是什麼人?”看過那樣血腥殘忍的出手,聽到這樣背天逆命的狂妄之詞,慕容修忽然間
有些目眩神迷的恍惚,訥訥道,“他……很強啊。他是人嗎?”
“他是很強……我怕他已經太強了。”鬼姬微微點頭,歎了口氣,“你問我他是什麼人?他是——嗬,你知道他為什麼不殺你?因為你是他的同族啊!”
“什麼?他也是個鮫人?!”驀然間明白過來,慕容修脫口驚呼。
“是啊,他,就是百年前引起‘傾國’的‘那個人’啊!”歎息著,天闕鬼姬仰頭看著夜空的星辰——離開天闕的時候,還是一個沒有性別的鮫人少年,如今已經成了如此詭異的傀儡師。
“是的,我們這些被稱之為‘神’的,不可以幹擾土地上代代不息的枯榮流轉。”鬼姬撫摸著白虎的前額,歎息道,“但是,看到亂離再起,心裏無論如何不能無動於衷吧——蘇摩歸來了,預示著命運的軌跡將要再次彙合。雲荒就要卷入腥風血雨了。慕容修,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還要去那裏嗎?”
聽到那樣的警告,地上衣衫襤褸的貴公子卻抬起頭來,眼神堅決:“是的,在下無論如何要去雲荒。請女仙成全!”
“好吧,那就如你所願!”鬼姬拂袖,手指一點,“呼啦啦”一聲,一條倒懸在慕容修麵前樹上的藤蔓滑落了下來,落到地上——那綠色的藤蔓居然如同活的一般,蜿蜒著爬到了白虎麵前,昂起藤梢,靈蛇一般待命。
“借你一位‘木奴’,跟著它走,
就能平安走出天闕。”鬼姬囑咐,看了年輕貴公子一眼,歎息道,“天闕險惡,千萬莫要亂走——到了澤之國就把貨物賣了吧,然後就速速回中州。”
遲疑了半天,慕容修卻沒有答應,漲紅了臉:“我,我想在澤之國賣一部分。剩下的,拿到葉城去賣——聽說那裏是雲荒最繁華的地方,商賈雲集,一定能賣出最好的價錢。”
鬼姬看著這個靦腆的年輕人,搖頭勸告:“雲荒馬上就要不太平了,還是莫要多留。而且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隨身帶著巨資,不怕被歹人擄掠嗎?”
慕容修卻道:“我已經請了護衛,一下山就有人接應。”
“哦?”鬼姬看著這個年輕人,笑了,“你知道雲荒大地上出沒的都是哪些人啊……夢魘森林的女蘿、澤之國的鳥靈、砂之國的盜寶者和那些四處遊蕩殺人的遊俠——你請到的是什麼護衛?這麼有信心?”
“這個……”慕容修遲疑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我也不知道那個人能耐究竟如何——我出發之前,母親就為我修書一封,讓飛雁先行寄書去雲荒。母親說,如果那個人肯出手,那麼我在雲荒應該安然無憂。”
鬼姬怔了一下:“是紅珊為你請的?我想想是誰——是了!”沉吟了一瞬,她霍然用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笑了起來,“我知道是誰了——那個人的名字叫‘西京’,是
嗎?”
“是的。”慕容修老實點頭。
“哦,果然是他……”鬼姬笑了起來,顯然又是回憶起了什麼往事,“紅珊也隻有把你托付給他才能放心了。的確,如果那家夥答應下來了,你真的可以什麼都不用擔心了——盡管去吧,小家夥。”
“那個人……很強嗎?”聽到鬼姬這樣的語氣,慕容修問。
鬼姬笑了:“是啊——雲荒大地上千萬遊俠中號稱第一,空桑劍聖的大弟子,前朝名將西京!不用他本人,你隻要借著這些名號,大約走遍雲荒也沒有人敢打你的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