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榮耀的名頭,在中州來的年輕人聽來隻是一頭霧水,想了半天,慕容修才開口訥訥問了一句:“那麼、那麼和剛才那個傀儡師比起來……哪個厲害?”

“呃……”沒想到這個孩子會問這樣的問題,鬼姬都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用短笛敲敲自己的頭,支吾道,“嗯……百年前當然是西京厲害……但是現在看起來……嗯,我也不清楚了。什麼時候他們再打一次就知道了。”

“我不會讓西京和他比試的。”慕容修忽然正色道,“我不會惹蘇摩這樣的人。”

鬼姬再度愣了一下,不由得低頭看這個才二十歲的年輕珠寶商,笑了起來,點頭道:“嗯……很是老成懂事呢!難怪你母親肯讓你一個人來雲荒。好了,我也不多嘮叨了。”她抬起頭,看了看此刻的天色,“再過一

會兒就天亮了。你就跟著這條‘木奴’出天闕吧!”

“多謝女仙!”喜動聲色,慕容修再度合掌拜謝,看了看漸漸熄滅的火堆邊躺著的幾位中州同伴,遲疑道,“等他們醒了,我和他們一起走——畢竟都是千辛萬苦才來到的啊……”

“好孩子。”鬼姬笑了笑,俯過身來最後撫摸了一下慕容修的頭發,“希望看到你平安回到天闕——最好如你父親一樣,帶著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回去。”

“啊?”慕容修訥訥應不出話來,臉紅了一下,低下頭去,許久才道,“男女授受不親……而且沒有父母之命,怎麼好在外麵胡亂締結婚姻?”

“唉……算了。”鬼姬歎了口氣,頗憂心地看著這個年輕人,搖頭道,“你真是中了那些中州人的毒了。”

一邊的樹叢裏,那笙聽得那邊的徹夜談話終於結束,不耐煩地甩開那隻手,想走出去。奇怪的是那隻斷手居然一甩即脫,“啪”地飛出去掉到草地上——倒是讓她怔了一下。

“呃……”四仰八叉跌到了沾滿清晨露水的草叢裏,那隻手卻仿佛在發呆,忽然間握成了拳,用力對著天空揮了一下,“果然是那家夥!他居然回來了!他居然真的回來了!天哪。”

“嗯?”那笙吃了一驚,“你說蘇摩?你認識他?”

“都一百多年了,沒想到他居然也在今天回來。”斷手喃喃道,忽然間一躍而起,拉住她的肩頭

,“快走吧——事情這下子可複雜了。”

“你幹嗎?是對我下命令?”被那樣的語氣惹得火起,苗人少女怒視,忽然間回過神來,驚呼,“哎呀!你,你可以‘說話’了?”

“天快要亮了,我的力量已經開始恢複。”那隻手簡短回答,卻再度拍拍她的肩膀,語氣中有急切的味道,“快走吧,我們要趕在破曉前到山頂上去!”

“什麼事這麼急啊……別推推搡搡的!”那笙被它拎起來,憤怒地大叫——那樣脫口的叫聲,猛然引起了前方熄滅的火堆邊上年輕珠寶商的注意。黎明的微光中,慕容修正在查看一直昏迷的幾個同伴,聞聲抬頭。

那笙連忙收聲,對那個慕容世家的公子露出一個明媚動人的微笑。

“別花癡!快走!”斷手再也不耐煩等,立刻揪住她的衣服,瞬間把她往山上飛速帶去,“得快點,在蘇摩遇到他們之前趕過去!不然要出亂子了!”

“姑娘!”好容易在空山中看到一個人,慕容修連忙招呼了一聲,卻隻見那位異族打扮的少女忽然加快了身形,徑自往山上掠去——那樣的速度仿佛在飛,讓慕容修看得目瞪口呆。

離開魅婀後,蘇摩獨自登上了天闕山頂,深深從胸臆中呼出了一口氣,“看著”近在咫尺的雲荒大地,以及大地盡頭那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間的白塔,慢慢閉上了深碧色的眼睛。

閉上眼的瞬間,又看到那一襲

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地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記得要忘記。”

“白瓔。”他終於忍不住脫口叫出聲來,猛然睜開眼,伸出手去,想拉住那個從白塔之巔墜落的人——然而,幻象立刻消失了。

他的手,伸向那片破曉前青黛色的天空。手指上十枚奇異的銀色戒指上,牽扯著透明的引線,纏繞難解——就像起始於百年前那一場糾纏不清的恩與怨、愛與憎。

一百多年的時光,仿佛流沙般從指間流過。

往事如鋒利雪亮的匕首,滴著鮮血。

如今已經是滄流曆九十一年,離上一個朝代結束已經將近百年。而之前空桑王朝末期,那種種糜爛、浮華的風氣,和鉤心鬥角的血味,依然穿越了那麼長的時空,浮動在傀儡師的耳鼻之間。

夢華王朝末期,那一場天翻地覆的家國動亂,最早的導火線,卻居然是自己——一個卑賤的鮫人少年。

那時候,他不過是個尚未分裂出性別的鮫童奴隸,因為還不是一個“男人”,甚至不被看成一個“人”,加上他會玩傀儡戲,容貌出眾——就被心懷叵測的青王買下來,送到了伽藍白塔頂端

的神殿裏,侍奉待嫁的太子妃白瓔。

那是雲荒的統治者——空桑一族中最聖潔的少女,出身於空桑六部中白之一族的王室,身份顯赫無比,生下來就注定要成為這個龐大帝國未來的國母。

所以,從十五歲開始,她就遠離了所有家人,居住到了雲荒最高處,接受伽藍神殿裏女官和大司命的教導,準備著十八歲時候的大婚典禮。在冊定之時,她的眉心被畫上了朱紅色的十字星狀封印,等婚典舉行之時才由她的丈夫解去。那以前,她需要一直保持絕對的純潔,這個雲荒上不可以有任何人觸碰她——若是被未來丈夫之外的手觸碰,那個封印就會消失。

神殿上遠離眾生的歲月一閃而逝,沒有人發覺那個靜默高貴的貴族少女和那個卑賤的鮫童之間發生了什麼。直到那一日,由於青王的告發,空桑王室被一項匪夷所思的罪名所驚動。於是,少年的盲人鮫童被侍衛牽引著,站到百官諸王麵前。

“是她勾引我的。”那個鮫人奴隸看不見東西,卻直指麵前的貴族少女,毫不留情地冷冷指控,“是白瓔郡主勾引我的!”

諸王隨即嘩然一片,不可思議。

“果然眉心的封印破掉了!”青王冷笑起來,毫不留情地走上去揭開少女的麵紗,看了一眼,然後大聲宣布,“太子妃已經被觸碰過了——被這個卑賤的鮫人觸碰過了!”

殿上的喧嘩忽然靜止了,

帶著不可思議的震驚和鄙視,無數雙冷銳如劍的眼睛投向那個臉色蒼白的貴族少女——那個本應“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

白塔頂上儲妃的居處,本來不允許有任何男子接近,即使親如父兄亦不可——沒有想到,這個卑賤的鮫童居然鑽了空子,接近了不允許外人觸碰的皇太子儲妃!

身為空桑國未來國母,居然被卑賤的鮫人所玷汙!千百年來,鮫人不過是空桑人的奴隸。此事一出,不啻是整個夢華王朝的恥辱!

聽得那樣毫不留情的指控和滿朝的竊竊私語,那個少女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慘白,她一個人站在大殿中央,直直地看著站在階下那個指認她的少年,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全身劇烈地顫抖。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猛然嘴角牽動,笑了一下,仰起頭來,坦然回答:“是的,是我被鮫人的魔性所惑,讓其觸碰……白瓔有負於空桑,也玷汙了封印,願意聽憑一切處罰。”

“白瓔郡主清白已汙,應廢黜其皇太子妃之位。”大司命皺了一下花白的長眉,雖然覺得有點可惜,可鑒於罪行無可挽回,隻能按律令冷冷宣布,“然後,應施以火刑,焚其不潔,以告上天!”

聽到那樣的判處,白王肩膀震了一下,用力握拳。然而麵對著如此重大的罪名,即使是自己的女兒,他也無力維護。另一邊,青王不動聲色地得意,暗自拍了拍自己心腹

謀臣的肩膀。

然而,那個有著驚人容貌的鮫人少年卻毫無表情,冷冷麵對著發生的一切,空茫的眼睛對著方才太子妃說話的方向,冷漠空洞,既無喜悅,亦無不忍。

“廢黜她……”王座上,隨著大司命的聲音,帝君醉醺醺地重複,臃腫的身體幾乎從座位上滑落下來,一邊的寵姬連忙抱住他,為他抹去嘴角流出的酒水。

因為長年荒淫無度的生活,才五十八歲的承光帝過早地失去了健康,退居內宮已經多日不上朝聽政。連西海上的冰夷入侵雲荒,都交由皇太子處理,絲毫懶得過問。今日,如果不是青王稟告說太子妃可能已不潔,用如此重大的消息驚動帝君,承光帝也不會來到殿上。

然而雖然坐到了殿上,但是那個肥大的身軀裏也已經荒淫得失去了神誌,似乎根本沒有聽清楚底下那些藩王臣子在說什麼,承光帝隻是隨著大司命的話,醉醺醺地重複:“廢黜……燒死,燒死她!”

帝君的聲音一落,左右侍衛擁了上來,迅速反剪她的雙手,摘除她頭上的珠冠飾物,將她壓下去準備火刑。

“逃呀!快逃呀!”白王在一邊看著,幾乎要對自己的女兒喊出來了,“瓔兒,逃啊!”

女兒雖然年輕,但是天賦驚人,得到過空桑劍聖尊淵的親授,論技藝已經是白之一部的最強者。如果她要逃脫,如今這個白塔頂上的侍衛是絕對攔不住的!

然而

那個空桑貴族少女隻是呆呆地站著,毫不反抗地任由那些人處置。

“放開她!”無數的冷眼中,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來了,淩厲憤怒,“誰敢再碰她一下我殺了誰!”

殿上所有人轉頭,齊齊下跪:“皇太子殿下!”

不知道哪個侍從走漏了消息,帶兵在外的真嵐皇太子居然在此時匆匆返回,從輦道上大步走上殿來。他看著跪倒的百官,冷笑道:“放肆!你們這些人,怎麼敢如此對待空桑未來的皇後?”

空桑未來的皇後——這樣的用詞讓所有人大驚失色。

皇太子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雖然明知未婚妻犯下如此大罪,依舊不曾有廢黜她的打算?!

眾臣麵麵相覷,不明白真嵐太子為何會忽然維護白瓔。那個一直以來我行我素、桀驁不馴的真嵐皇太子,對於這門婚事原本是非常抵觸的,為何在宮闈醜聞被揭發的當兒上忽然改了腔調?拒絕娶白王之女為妃,是他多年桀驁的堅持吧。為此,甚至幾度和承光帝發生衝突,卻最終不得不妥協。

然而,如今冰族四麵包圍了伽藍帝都,皇上病情危在旦夕,內外交困之時,統領兵權的皇太子實際上已經接掌了這個國家。

他一開口,所有人都不敢多話。

白王默默拉過女兒,擦了把冷汗,而青王卻是暗自憤怒。

隻有那個鮫人少年抬起頭,默默看向了皇太子所在的方向,空洞的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一種刻

骨的憎恨。

在皇太子的堅持之下,大典還是如期舉行——因為冰夷的入侵,大婚典禮顯得頗為匆促。不但沒有以前每次慶典時六合六部來朝、四方朝覲恭賀的盛況,從陣前匆匆趕回參加婚典的真嵐皇太子甚至還穿著戰甲。

萬丈高的白塔頂,神殿前的廣場上,天風浩蕩。

風吹起新嫁娘的衣袂,空桑未來的太子妃盛裝華服,靜靜等待著夫君過來。等到距離近到可以不被旁人聽見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女子開口了,帶著一絲冷笑,問自己的夫君:“殿下,以前您不是很反對這門婚事的嗎?”

“當然!”皇太子揮手趕開一個上來為他更換戰袍的禮官,有點不耐煩地回答,“我們倆以前誰都不認識誰——誰願意接受一個被配給的女人啊?大爺我是那種任人擺布的人嗎?”

聽到那樣直白得近乎無禮的話,白瓔郡主怔了怔,從珍珠綴成的麵幕後抬頭看未來的夫君——很久前,她就聽宮人私下說過,這位真嵐皇太子其實是承光帝和北方砂之國的一名庶民女子所生,一直流離民間。長到了十四歲,因為承光帝已經年老得失去了讓後宮受孕的能力,眼見皇家血脈和力量都無法延續,才不得不將這個血統不那麼高貴的孩子迎入伽藍帝都,接受皇家的教育。

看著對麵的人,白瓔忽然笑了:“怎麼現在殿下又肯了呢?”

“我看不得那群家夥這樣欺負

一個女的!”一口氣喝完了一盞木樨露,才感覺稍微緩了口氣,真嵐皇太子哼了一聲,“那個鮫人還是個未變身的孩子,能做什麼?被親一下又怎麼了?大爺我都不介意,他們抬出什麼祖宗規矩來,居然要活活燒死你——那是什麼道理!我就是要娶你!看誰敢動你一根汗毛?”

“就因為這樣?”白瓔的眼裏驀然有說不出的情緒,歎息道,“我已經是不潔不祥之人——匆促決定,以後殿下會為所冊非人後悔的呀。”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真嵐把杯子一擱,指著白塔下麵黑雲籠罩的大地,蹙眉道,“現在先要對付那些從西海上覬覦我們的冰夷!”

頓了頓,力戰過後的疲憊顯露在他的臉上,皇太子往後靠了一下,躺在鋪了錦緞的長椅上,喃喃道:“如果空桑亡國了,那麼什麼‘以後’都不用談了。”

那些烏合之眾冰夷算什麼呢?那麼多年來,他們流浪在西海上,一直覬覦著雲荒,卻一直沒有辦法踏足。不關心朝政的太子妃沒有多想這些,仿佛自顧自想著心裏的事情,沉默了片刻,終於咬了咬牙,低聲開口:“真嵐殿下……請你……請你饒恕蘇摩吧。”

“蘇摩?”真嵐皇太子想了想,卻記不起是誰。

“就是那個鮫人傀儡師……”仿佛有些艱難般的,白瓔開口,“他還是個孩子。他……他隻是被人教唆而已。”

“嗯。”聽

著唱禮官開始冗長的程序,皇太子心不在焉地點頭,“我也沒想過真的要殺了他。”

白瓔愣了一下,沒想到身為皇太子,他竟然如此輕易地就放過了給自己帶來恥辱的鮫人奴隸——這個人的心胸,倒是比她預想的大了太多。

“那麼,能,能讓臣妾再見他一次嗎?”有些孤注一擲地,她提出了這個非分的請求,幾乎是帶著哀求,“隻見一次。”

“怎麼,你真的那麼喜歡那個鮫人?”真嵐皇太子反而有些詫異起來,“你也知道那個家夥隻是奉了青王的密令來引誘你的,對吧?”

“我知道。”白瓔的聲音很輕很細,“我……我還是想見他最後一麵。”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啊。”真嵐皇太子看了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一眼,幹脆地答應,“好!”

冊封大典開始之前,征得了皇太子的同意,這個鮫人少年被帶到了她的麵前。

犯下了那麼大的罪,那個少年竟然並不害怕,隻是漠然地麵對著這個因為自己差點被送上火刑架的少女,臉色蒼白陰鬱,一語不發。

沉默了很久,白瓔終於開口,輕聲道:“蘇摩……我求皇太子赦免你。他答應了。”

驟然死裏逃生,一般人早已經喜不自禁,然而那個鮫人少年居然還是毫無表情,隻是用空洞的眼神直直地看著前方。

頓了頓,太子妃秀麗的眉頭蹙起,尚自留著一絲稚氣的眉間卻有一種恍

惚的悲涼,她慢慢地開了口,艱難地問:“是青王……青王派你來的吧?他送你到白塔上來,要你這麼做的,是不是?”

然而,聽到自己那樣的罪行居然能被赦免,少年鮫人的臉上依然沒有絲毫動容。空茫的眼睛冷冷地直視著眼前這個盛裝的女子。忽然間,他開口了,聲音飄忽而冰冷:“青王說,如果能破掉太子妃眉心的封印,玷汙空桑未來的國母,讓皇太子另立太子妃,他就燒了我的丹書身契,讓我自由。”

說到這裏,少年眼裏有尖銳的光芒,嘴角往上扯了一下,笑了:“當然,獲得自由是一回事。對我這個卑賤的奴隸來說,如果能勾引到空桑人的太子妃,那是多麼值得誇耀的事情啊!空桑人裏最尊貴的女子……想起來我就忍不住要笑!”

少年的眼裏有報複後的快意和多年積壓的刻毒,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蘇摩。”她怔怔看著這個鮫人少年,隻覺得心如刀割。

其實,這樣說清楚了也好,至少心裏再無掛念。她想要的,不就是這樣一個結果嗎?

鮫人少年在她麵前縱聲大笑,無比惡毒,無比快意。她默默地看著,說不出一句話。即使這幾日被下獄折磨,依舊掩不住少年宛如太陽般耀眼的麵容——那就是鮫人一族特有的魔性吧?多少年來,那些空桑人的貴族都被這些鮫人所迷惑,而她自己,不也是被這樣的魔性所迷惑

了嗎?

即便是聽到他親口說出這樣的話語,她心裏竟然還是沒有絲毫憎恨。

大典就要開始了,門外的女官已經開始催促。她不得已站起了身,向著舉行儀式的廣場走了過去。侍女們手捧著綴滿了寶石、光芒璀璨的霞帔朝著她走來,華服被伽藍白塔頂上的天風吹起,燦若雲霞。

在最後的分別時刻,少女對著鮫人少年俯過身去,毫無怨恨地微笑著,低聲囑咐:“好了,無論怎樣,都已經過去了。記得要忘記啊……把這一切都忘記吧!蘇摩。”

那一刻,一直端莊拘謹的太子妃眼裏,忽然出現了十八歲少女應有的歡躍。一語畢,空桑人的皇太子妃忽然身子後仰,飄出了白塔頂上的白玉欄杆!

“太子妃!”周圍驚亂一片,近旁的宮女七手八腳上來拉扯她的衣帶,然而刺啦一聲,兩三根衣帶居然全部如同腐朽般應手而斷——那些織物的經線,居然都已經暗自被齊齊挑斷!

原來,她早已有了準備。

連真嵐皇太子都來不及拉住她,那一襲盛裝,仿佛如同羽毛一般輕飄飄墜落,向著萬丈之下的大地墜落,湮沒在白塔下縈繞的千重雲氣中。無論是塔上準備大典的空桑六部王族,還是塔下觀禮的雲荒百姓,都一齊發出了一聲驚呼。

遠處,雲荒三位女仙正乘著比翼鳥前來觀禮,看到這驚人的一幕,即使身為女仙,也同時失聲驚呼。

“怎麼會這樣

?”慧珈和曦妃麵麵相覷,而魅婀手指一點,座下比翼鳥閃電般向著那一片墜落的羽毛飛了過去。“快!去接住她!”

隻有那個鮫人少年看不到發生了什麼事,他隻聽到耳邊如同潮水般回響在天際的驚呼,心裏知道一切已經終結——

她指尖的溫暖還留在頰邊,然而那個人已經如同一片白雁的羽毛般,從六萬四千尺高的伽藍白塔上飄落。

她從雲荒的最高處墜落。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眼睜睜看著愛女墮塔,白王目眥欲裂,再也按捺不住,拔劍砍向青王,婚典的廣場上一片混亂。多年的積怨爆發了,不顧外敵正在入侵,六部中內亂大起,青、白兩部開始不休地相互攻擊,其餘四王因為各自立場不同,也分成了好幾派,紛紛卷入。而皇太子真嵐剛剛臨危監國,對於治國之道尚自知之甚少,竟無法阻攔空桑此刻的內亂。

那一場婚典之後,雲荒大地烽火燃遍。

十年後,空桑國亡於外來的冰族之手,整個民族徹底消亡——但是,那時引起“傾國”之亂的那個鮫人少年已經不在那片土地上。

大婚典禮被打亂後的不久,真嵐皇太子堅守了他的諾言,力排眾議,將這個引起舉國動蕩的鮫人少年放走。

那一年,獲得了特赦的他帶著阿諾離開,一路流離,終於到了天闕山頂,雙手雙腳都因摸索而沾滿鮮血。雖然看不見,他依然在山頂麵朝西方,

最後一次回望這一片土地,暗自立下誓言。

然後,在翻越慕士塔格絕頂的時候,他都不曾再回過頭來看上一眼。

百年如同白駒過隙,而今,在這樣一個即將破曉的黎明裏,已經成為男子的他回到了這裏,久久凝望那座佇立於天地之間的白塔——依稀間,仿佛還能看到那一刹那墜落的白羽。

然而,終究是一切都晚了……都完了。

其實,九十年前在星宿海中修成占星之術的時候,他望向西方盡頭,就已經隱約看到了空桑王氣的消散。那一場浩大的流星雨起於天權,宛如一場風暴滑落,預示著上萬的生靈在瞬間消逝……空桑人建立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終究還是歸於一夢。

她,她也在那一場流星雨中隕落了吧?

但是,總要聽到鬼姬親口承認,心裏才真正相信。

然而在那之前,在從六萬四千尺的白塔頂上一躍而下的時候,她應該就已經真正地死去了……她是死在自己眼前的,然而他什麼都看不到。

抱著懷中的人偶,他睜著空茫的眼睛看向暗藍色的天空。懷中的人偶不知何時已經裂開了嘴巴,做出了一個冷嘲的表情,和主人一起翻起眼睛看著天空。

忽然間,傀儡師和人偶的神色都變了——

破曉前的暗淡天幕下,有六顆星由北而東,劃破天際,向著天闕墜落!

五、六星<\\\/span><\\\/span><\\\/span><\\\/span>

六星破空而來的時候,天闕山下,慕容修剛剛弄熄了那

堆篝火,蓋上了背簍的蓋子,準備和三個同伴一起上路,然而無意抬頭看到天空,不由得脫口驚呼:“天啊……你們看!六星!是六星出現了!”

昏迷了半夜的那幾個人都醒了,書生還在安撫那個不停哭泣的女子,壓根沒有聽到他的驚呼,接口的卻是那位潦倒中年人:“六星?那是什麼?”

抬首之間,果然看見破曉前的天幕下,有六顆大星從北方九嶷方向飛來,滑過蒼穹,流出六道不同的淡淡光芒:白、青、藍、紫、赤、玄,向著天闕迅速滑落,轉眼沒入林中。

“閣下應該是澤之國那邊過來的人,難道不知道六星的傳說?”看著那個潦倒的中年人,慕容修微微笑著,聲色不動地點破,“不會吧?”

那個中年人麵色尷尬地抓抓頭發,看著他:“你、你怎麼知道的?”

“我叫慕容修。”年輕的珠寶商有些靦腆地介紹自己,“我第一次來這裏——不過我聽來過雲荒的長輩介紹過,澤之國的人多為中州遷徙而來,說中州話,穿著鳥羽織成的衣服,寬袖垂發——就像閣下的裝束。”

“我叫楊公泉。”衣衫襤褸的中年人“嘿嘿”笑了兩聲,也不抵賴,“的確是從山那邊的澤之國過來的……倒黴啊,天闕的凶禽餓獸沒吃了我,卻被這群強盜逮了,又遇上了鬼姬——是小哥你救了我們幾個吧?真是好本事啊。”

慕容修卻不否認,心想在

這荒山野嶺,防人之心不可無,讓對方覺得自己有本事也不是什麼壞事。聽得那人說的也是中州官話,隻是語音有些不同,便笑道:“大家都是拚了命往天闕那邊去,怎麼大伯你卻是反而往這邊來了?”

“嘿,隻有你們這些中州人才把雲荒當桃源。”聽得這個年輕人發問,那叫楊公泉的中年人用破舊的羽衣擦了擦自己的臉,苦笑了一聲,“我是在那邊沒飯吃,家裏的老婆子也快餓得不行了,才冒死跑到天闕來。據說雪山坡上長著雪罌子,一棵抵萬金,就過來碰碰運氣。”

“哦……”聽得那個澤之國的人如此說,慕容修應了一聲,從懷中貼身小衣裏掏出一本小冊子,拿了一根火堆上的炭棒,將那句話記了上去,然後再細細問雪罌子的外形如何。

“這是……”楊公泉卻是個多事的,大咧咧地湊過來看。隻見那是頗為破舊的冊子,上麵寫著行行文字,卻是記著一些雲荒上各處的風土人情,在他看來都是無甚大不了的事情。而這個年輕人卻認認真真地記了下來:“慕士塔格雪峰西坡出雪罌子……”

麵有菜色的中年人“嗬嗬”笑了起來:“這位小哥,你倒是個細心人。”

“我的先輩也來過雲荒,都在這本《異域記》裏留下他們的見聞,以助後人。”慕容修寫完了關於雪罌子的一條,將冊子往前翻了翻,果然字跡都各有不同,從古

舊斑斕到墨色如新,看上去似有百年的曆史。

“小哥不遠萬裏來雲荒,是為了……”楊公泉咋舌,開口問。然而話剛出口,猛然間天上仿佛有閃電一現,嚇得他忘了要說的話,抱著頭看向天上。

天色即將破曉,隻見方才沒入叢林的六顆大星居然此刻又掠了出來,盤繞在天闕頂上,仿佛在尋找什麼似的,隻管在叢林上方流連不去——六色光芒宛如閃電,映照得土地光彩絢爛,令人不敢仰視。

“六星!”再度失聲驚歎,慕容修急急翻開那本冊子,疾書,“元康四年九月初七,天闕上六星齊現。”

“那是什麼?”那個澤之國人抬手擋住了眼睛,詫異道。

“你真的不知道‘六星’?”慕容修看楊公泉並非作假,倒是自己忍不住驚訝起來,“那不是你們空桑的傳說嗎——‘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隕滅,無色城開’!”

“啊呀!這個我怎麼知道?”聽得“空桑”兩字,楊公泉不知怎的麵色大變,一把堵住了慕容修的嘴,左右看看,“莫說莫說!這兩個字可千萬提不得!那是忌諱!小子,快給我閉嘴——被人知道私下提及前朝,保不定要掉腦袋!”

慕容修怔了一下,忽地明白過來。來之前,也知道冰族在雲荒建立滄流帝國之後,對於前朝的一切都采取了徹底埋葬的暴烈做法。伽藍城中除了白塔,幾乎全部宮殿都被推倒重建,典籍

被焚毀、錢幣收回重鑄,仿佛為了建立新的王朝,就要把前朝從曆史上徹底抹去一般。

但是,那時候,這種做法僅限於國都和葉城而已——他沒有料到,二十年後自己繼父親來到雲荒,這種堅壁清野的政策已經擴大到了整個雲荒!

慕容修暗自在心中倒抽一口冷氣,迅速在冊子上寫下了這一忌諱。

樹林上空六星還在盤旋,時近時遠,光芒耀眼。

慕容修看著,有目眩神迷的感覺,手指緩緩翻著手上的冊子,到了首頁,無聲地默念上麵遠祖記下的那一首百年前曾流傳於雲荒大地上的詩篇——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車

神鳥的雙翅披著霞光

擁有帝王之血的主宰者

從九天而下

將雲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飛鳥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藍之湖水

站在白塔頂端的帝君

將六合之王的呼應一一聆聽

——天佑空桑,國祚綿長!

那笙被那隻斷手連推帶拉地弄上了天闕山頂。雖然隻不過是幾百尺高的小山,然而草木異常茂盛,幾乎看不到路。那笙一路飛奔,穿越那些樹木和藤蔓,身不由己地跑到了山頂,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還好,看來他們還沒有遇到蘇摩。”斷手仿佛鬆了口氣,喃喃道,推了那笙一把,“快點。”

“幹……幹什麼?”她彎下腰,用雙手支撐著自己的膝蓋,劇烈喘息

著,問道。

“快點擦你的戒指!”斷手一把將她拎起來,急切地吩咐,“快啊!天就要亮了!”

“天亮了不正好?你的力量不是要天亮才能……”那笙轉眼看了看茂密樹林上方露出的一塊一塊的天空,正是黎明破曉前的顏色,上麵似乎流動著幾絲異彩。她喘著氣,然而話說到一半,左手猛然被拉了起來,那隻斷手的語氣竟是從未見過的嚴厲:“別囉唆!快!”

本來就受傷的左臂一陣劇痛,那笙脫口“哎呀”了一聲,瞪了那隻斷手一眼。然而,聽出了斷手語氣中反常的急切,她乖乖地勉力抬手,摩擦著右手中指上那枚戒指,一下,又一下,沒見有什麼異常,不由得莫名其妙地發問:“就……就這樣?”

話音未落,她右手上猛然騰出了一道閃電!

驚叫聲未落,那枚戒指上發出的光芒已經穿透了層層密林,射出了天闕。天闕上空盤旋不去的六顆星,發覺了那道光柱,猛然間一齊朝著那個方向聚集,迅速地穿破了密林,落到地麵上,將正在驚叫的那笙圍在核心!

那樣洶湧而來,強烈到令人無法呼吸的靈力,令她震驚不已。

白、青、赤、玄、藍、紫,六色光芒呈圓形,轟然落到地上。星辰墜地,生生將林中土地擊出六處淺坑。光芒漸漸泯滅,消失的瞬間凝定成六個屈膝半跪的人,四男二女,均穿著奇異樣式的華服,齊齊向著她低

頭。

“恭迎真嵐皇太子殿下重返雲荒!”那笙目瞪口呆的時候,當先的一名青衣少年開口了,“屬下接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那笙做夢般地看著麵前忽然出現的六個人,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然而那隻斷手卻是推著她,催促她向前,讓她身不由己地一直走到那個青衣少年的麵前。

見她走近,那個青衣少年屈膝半跪在地上,恭敬地捧起那笙戴著戒指的右手,用額頭輕觸寶石:“六王歸位,無色城開——恭迎皇太子殿下立刻返回!”

“皇、皇太子殿下?”那笙結結巴巴地重複了一句,燙著般的縮回手,“你認錯了……我是個女的!”

“這番話,是對我說的。”忽然間,一個聲音微笑著回答。

那笙怔了一下,猛然間反應過來,是那隻斷手的聲音——然而,那個聲音卻不是如同以往般從她心底傳來,而是切切實實地傳入她耳際!

苗人少女隨著聲音來處看過去,大吃一驚——前方左側半跪著的是一名白衫女子,臉罩輕紗,手裏捧著一隻金盤,盤上居然是一顆孤零零的頭顱。那顆頭顱嘴唇翕合,居然正在對她說話:“多謝一路上的照顧,如今已經回到了雲荒境內,我可以隨他們回去了。”

“你……你……”聽出了是和那隻斷手同樣的聲音,那笙說不出話來,“臭手,難道你是……啊呀!怎麼可能?!”

“我的名字是真嵐

,是空桑人的末代皇太子。”那顆頭顱對著目瞪口呆的少女微微一笑,解釋道,“這六位,是我的妃子和臣子。”

“妃子……”那笙遲疑地看看那六個人,隻有白衣和紅衣兩位是女子,而紅衣女子的年齡顯然已經不小了。果然,那名戴著麵紗的白衫女子抬起頭來,對她微笑致意:“我叫白瓔,是空桑皇太子妃——非常感謝姑娘你救了真嵐。”

那樣清冷的容色和語音,讓一向嘻嘻哈哈的那笙一下子束手束腳起來,忙不迭回禮:“啊……啊,我也隻是順路……不用謝,不用謝。”

旁邊的藍夏拿出另一隻金盤,舉過頭頂。那隻斷手從她肩上鬆開,跌入了藍夏手中捧著的那隻金盤裏,對她擺了擺:“多謝你把我從慕士塔格雪山頂的封印中帶到雲荒,我們很是有緣啊——作為回報,那枚戒指就留給你吧!”

“戒指?”那笙愣愣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著中指上那枚奇異的指環——銀白色翅膀上托著一粒藍色的寶石。如此精致的東西,真讓人不敢相信方才那道照亮天地的光芒就是從這上麵發出。

“這上麵的力量應該能保護你走遍雲荒,隻是莫要輕易被別人看見……”真嵐皇太子的頭顱在金盤上微笑著,看了看天色,連忙道,“天就要亮了,沒時間多言。小丫頭,你自己保重。”

六個人齊齊起身,青衣白衫兩位男女分別捧著金盤,帶領

眾人轉身。

“喂喂,臭手!等一下!”那笙在看見那幾個人離開的時候才回過神來,脫口叫了一聲。金盤上的頭顱聞聲,轉過臉來,對她揚揚眉:“怎麼啦,小丫頭,舍不得我?”

那笙看了那個發出熟悉聲音的人頭半天,忽然跳了起來,指著它大叫:“臭手,你騙我!你……你給我看你自己樣子的時候,根本不是這張臉!你這個騙子!”

“啊……這個嘛,”金盤上的頭顱對她撇了撇嘴,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你這個小花癡,我不變張英俊的臉出來,你怎麼肯帶我走啊?”

“你……”那笙被氣暈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走了走了!”不等她回答,看了看天色,那隻斷手揚揚得意地一揮,瞬間六道光芒照徹林間,六星騰空而起,劃破已經露出了第一線曙光的天空,朝著北方九嶷山的方向消逝。

當六星劃過天際的那一瞬,遠處天盡頭的鏡湖中,萬丈高的伽藍白塔投在水麵上的影子,陡然發出了奇異的扭曲。

水下的無色城開啟了,迎入了它的主人。

天色已經破曉,再也看不見有什麼星辰閃現。晨曦從林外灑下點點碎金,風和日麗,一片鳥語。

“啊……那隻臭手就這麼走了?”揚起臉,看著轉瞬泯滅了蹤影的六道星光,苗人少女喃喃自語,有些惘然若失,她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解:“一個皇太子說話的腔調像那樣也是奇怪。唉

,那個皇太子妃,倒是很漂亮高雅。”

“你說什麼皇太子、皇太子妃?”忽然間,耳邊有人急問。

樹葉簌簌分開,一個人閃電般掠過來,一把抓住了她。

“啊?”在快得幾乎看不清的動作停頓之後,那笙看到站在她麵前的人居然是那個詭異的傀儡師,不禁嚇得脫口叫了起來,“是你?”

她下意識地用力掙紮著,雙手一震,以她自己也察覺不到的驚人速度掙脫,幾步躲到了一邊:“你……你幹嗎?”

顯然沒有料到這個少女居然能從自己的手中掙脫,蘇摩反而愣了一下,他懷裏那隻偶人卻是眼睛滴溜溜地轉,也麵現驚訝之色。終於,偶人蘇諾的眼睛定在了苗人少女的手上,嘴巴無聲裂開了,仿佛笑了一下。

“哎呀!”看到那個詭異的小偶人,那笙比看到蘇摩還要驚懼,一下子後退了三步。

“你手上的戒指是哪裏來的?你剛才說什麼皇太子,皇太子妃?”那個冷定的傀儡師仿佛壓抑不住激動,一迭聲追問,“你看到他們了?”

再也不許對方逃脫,蘇摩伸出了手。伸手的瞬間,十枚指環閃電般無聲無息地飛出,帶動指環上的引線,在空中相互交錯著飛向那笙,仿佛織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

指環脫手後,引線的另一端就控製在那個叫作蘇諾的偶人身上,偶人的手腕、腳踝、雙臂、雙足、腰、頸十處的關節上,十條引線若明若滅。

被這麼一牽,那個偶人“啪嗒”一聲從傀儡師懷中掉落在地,然而卻沒有趴下,反而動了起來。

不知道是飛舞的指環牽動它的身子,還是它身子的運動控製著指環,那個脫離了主人控製的小偶人在樹林中自己動了起來,舉手投足仿佛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的節奏。

那笙剛要閃避,忽然覺得手腕一痛——低頭,一根細細的透明的線綁住了她的手腕,切入肌膚,滲出了血。那樣纖弱,然而卻是比刀鋒更鋒利的細線。

如果她看到了昨夜火堆邊那些亂兵可怕的死相,便知道如今她離死亡也隻有“一線”——然而那笙沒看過。她忍不住不服氣地掙紮,想掙脫出來。

“不要亂動,一動,你的手腕就要被整隻切下來。”傀儡師走過來,伸出一根手指,托起被束縛住手腳的少女的臉,冷冷道,“老實回答我的話——不然我就把你四肢一根根切下來,然後用線穿起來,像人偶一樣吊在樹上。”

他的聲音是平靜的,仿佛隻是說著家常。對著他空洞無表情的深碧色眼睛,那笙激靈靈打了個寒戰,身體立刻不敢亂動了,然而手腳卻是不自禁地微微發抖,她隻能控製著自己的聲音:“你……你要問什麼?”

“你手上的‘皇天’是哪裏來的?”蘇摩開始發問。

話音一落,遠處地上的小偶人身子一動,那笙隻覺手腕刺痛,不自禁地抬起了右手,放到傀儡

師麵前。蘇摩慢慢伸出手,撫摩著那枚銀色的戒指,麵色複雜:“果然是皇天……好久不見了。”

“你、你說這枚戒指?”那笙訥訥道,“這是我、我在雪山上的一隻斷手上找來的……”

“雪山?斷手?”蘇摩卻是愣了一下,“空桑皇帝的信物,怎麼會在那裏?”

“啊,那隻斷手說他是空桑皇太子!那顆頭也這麼說!”看到對方不信,那笙生怕蘇摩一怒之下真的下毒手,連忙分辯,卻不知自己的話如何莫名其妙,“他們說,他是什麼空桑國的皇太子……對了,叫真嵐。”

然而,苗人少女那種前言不搭後語、匪夷所思的話,傀儡師卻沒有嗬斥為荒謬。那笙感覺蘇摩撫摩著戒指的手猛地一顫,近在咫尺的那個人微微閉上了眼睛,有些夢囈般的低聲重複著那個名字,莫測喜怒:“真嵐……真嵐?”

那是多麼遙遠的名字。

“頭?手?原來在雲荒之外的慕士塔格上有一個封印?”傀儡師喃喃自語,忽然間語氣變得有些反常,“那麼,你也看到了皇太子妃?”

“嗯,是啊,很端莊的漂亮姐姐。”那笙聽到對方的語氣慢慢緩和下來,驚魂方定,“那隻臭手說那是他的妃子,穿著白衣服,戴著麵紗,好像……好像叫作白瓔?”

“嚓!”蘇摩的手指驀然收緊,用力得讓骨頭發出了脆響,痛得那笙陡然間大叫起來。

“白瓔……白瓔……”那

雙一直空茫的深碧色眼睛裏,第一次閃現出某種說不出的複雜情愫,傀儡師驀然扭過頭,對著空氣厲聲道,“鬼姬!你還騙我,說白瓔已經死了?!”

“先放開這個小姑娘。”他身後一個聲音淡然回答。密林的枝葉是無聲無息自動向兩邊分開的,仿佛那些樹木在恭謹地避讓著那個騎著白虎從林中深處出現的女子。

顯然也是剛才看到六星出現才趕過來,鬼姬坐在白虎上,裙裾飄飄蕩蕩,注視著麵前的傀儡師:“我沒有騙你,白瓔的確已經死了——在九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胡說!”蘇摩不再管那笙,猛然回頭,冷笑道,“雖然我也來晚了——但你看,這裏還有她剛才留下的殘像!”

傀儡師的手一揮,隨著他手臂平平揮過的軌跡,那個麵上的空氣陡然凝結,變成了一層半透明的薄薄鏡子,映照出了一個白衣女子離去瞬間的樣子——騰空而起的女子麵罩薄紗,手中捧著金色的托盤,眼睛注視著盤中那顆頭顱。手指上,一枚和那笙手上一模一樣的戒指熠熠生輝。

那個映照在空氣裏的女子是淡薄的,仿佛煙霧中依稀可見的海市蜃樓,虛幻得不真實。

然而,鬼姬的臉色卻白了白,脫口道:“定影術?”

“不錯。”蘇摩沒有否認,冷笑道,“所以即使是‘神’,最好也不要瞞我任何事。”

“哈。”怔了怔,仿佛無奈般地搖搖頭,鬼

姬譏諷地看著這個靈力驚人的傀儡師,“蘇摩,不可否認你現在的確很強——但是如此強大的你,居然看不出如今的白瓔不是人嗎?”

“不是人?”蘇摩瞳孔收縮,“你、你是說——她現在是……”

“是冥靈。”鬼姬笑了起來,搖頭道,“她九十年前已經死了啊!你以為我騙你嗎?你如果路過北方的九嶷,就能看到她的屍體還和其他五位王者一起,佇立在九嶷王陵的傳國之鼎邊上!”

“冥靈?”傀儡師脫口驚呼,猛然想起了自己在星宿海觀測到的那一場浩大的流星雨——九十年前……正是那個時間!

“你不知道吧?”鬼姬撫摩著白虎的額頭,看著山下的白塔,歎息道,“那時候你已經離開雲荒了——真嵐皇太子帶領空桑人死守伽藍城十年,最終被冰族攻破。那時候,為了保全城中無路可逃的十多萬空桑百姓,大司命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打開無色城。”

蘇摩的手猛然握緊,低聲重複:“打開無色城?”

與伽藍帝都分處鏡像兩端的無色城是一座“空無”的城,據說由七千年前空桑最強大的帝王——星尊帝琅玕的妻子,皇後白薇所建立。

星尊帝在征服四方後,按戰功分封六王,鎮守六方國土,並在鏡湖中心建立了國都,以白塔為中心界定雲荒大陸方位。

然而,在空桑皇家才能翻閱的典籍記載中表明,星尊帝建立的“國都”,

並非如同後世普通人認為的僅僅指代帝都伽藍,同時也包括了水下的另一座城市——無色城。

在星尊帝統一雲荒,權力達到頂峰的時候,他的妻子白薇皇後卻暗中憂心忡忡。她聽從了大司命的諫言,動用她的力量,為了空桑人在某日必然來臨的“末日大劫”而建立了這座城市,然後封印了它,關閉了兩座城之間的通道,讓它隱藏於伽藍帝都的倒影之中。隨後不久,白薇皇後便英年早逝。

星尊帝駕崩前留下了遺詔,說明了打開封印的代價,並叮囑除非末日來臨,切不可隨便打開那座城——那個代價實在過於重大。

如果說水上那座伽藍城是這個大陸“真實的”中心,那麼水下的無色城就是虛無縹緲的存在,那是與水麵以上那個世界完全不同的“異世界”,甚至有傳說,這座城是活人所不能進去的,隻能讓靈魂來往其中。

無色城的存在,宛如伽藍城的倒影,孿生姊妹般並存,光與影般相互映照。

七千年來,空桑經曆了大災大難,也曾幾次瀕臨傾國的邊緣,然而諸王們無一例外都咬牙支撐著死戰,竟無一打開過那座城。

因為,根據典籍中記載、星尊帝在遺詔上是那樣說的——

“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隕滅,無色城開!”

連蘇摩聽到“無色城”三個字也變了臉色,低聲問:“打開無色城?他們有那樣的力量?”

“他們當然有

。隻要肯付出代價……”鬼姬笑了,笑容中卻有一絲殘酷,看向天際,“你沒有親眼看見那是如何慘烈的景象啊……那時候,冰族已經攻破了外城,城中幸存的十萬多空桑人齊聲祈禱,聲音一直傳到九天之上!

“為了護住空桑最後一點血脈,以前鉤心鬥角的六王聽從大司命的安排,合力殺出了重圍,一直血戰到了作為曆代空桑人王陵的九嶷山下!六部之王向著供奉曆代皇帝皇後的陵墓跪下祈禱,請求星尊帝準許他們動用所有的力量打開那被封印的城市,以庇護空桑最後的子民……

“然後,圍著神廟祭台上的傳國之鼎,六部之王一齊橫劍自刎,六顆頭顱同時落入鼎中!

“六部最強的戰士,同時對著上蒼做出了血的祭獻。

“六星隕滅,無色城開!那一瞬間封印被打破了,六合震動起來,伽藍白塔發出照徹雲荒的光芒,它的影子映在湖水中,忽然間仿佛活了起來。耀眼的光芒湮沒了一切,等冰族的‘十巫’和戰士們看得見東西的時候,他們驚訝萬分地發現,整座伽藍帝都已經空無一人。

“十萬空桑人在瞬間消失了,無色城迎來了它的第一批居住者。”鬼姬敘述著九十年前空桑亡國的情形,眼睛望著天盡頭的白塔,歎息道,“白瓔就是那時候死的……她作為白之一部最強的戰士,代替她的父王,作為六王死在九嶷山下——所以

我說,你往北走,還可以看到她的屍體,幾十年了依然不曾仆倒腐爛,守在那個通道入口。”

傀儡師默默聽著,臉上漸漸沒有一絲表情,沉默了許久,終於有些譏諷地笑了起來:“真是遺憾,我沒能親自來終結這個腐朽的王朝……隻是沒想到,她居然還是作為戰士死去的嗎?我一直以為,她不過是一個耽於幻想的小女人而已。”

“一個人一生隻能做一次那樣的夢。”聽到這樣尖刻的話,雲荒的女仙驀然冷笑起來,“多謝你讓她早早夢醒了。”

“啊……原來空桑人還該感謝我這個奴隸造就了他們的女英雄?”蘇摩嘴角扯了一下,笑了起來。

鬼姬看著他,卻看不透這個傀儡師內心真正的想法,隻好點點頭,歎了口氣:“你回來應該有所企圖——但是,無論如何,不要再去找她了。”

“我沒有打算找她。”蘇摩漠然道,“我並沒有吃回頭草的習慣,我也不喜歡死人。”

“那就好。”鬼姬輕輕吐出一口氣,微微笑了起來,“其實離開雲荒的這一百年裏,你也已經找到了所愛的女子了吧?不然如今你也不會以男人的樣子出現了。”

傀儡師閉了閉眼睛,不作聲地笑了笑:“魅婀,作為女神,你的話太多了。”

回憶中,泛起許多年前他來到天闕的情形——被山中凶禽猛獸追捕,少年跑到山腰已經滿身是血,抱著偶人,又看不到路,一

腳踏空便滾落陡坡。然而,半昏迷的時候,耳邊聽到虎嘯,所有禽獸都遠遠避開了,那隻虎溫馴地伏下身來,將昏迷的少年叼上背部,平安送出了天闕。

仔細想想,他其實還是有所虧欠的。

想著,傀儡師轉過身去,招了招手,仿佛有看不見的線控製著那個偶人,阿諾“唰”地動了起來,纏繞著那笙手足的絲線忽然解開了,十隻銀戒飛回了蘇摩手中。然後,那個小偶人也往後飛出,跌入了蘇摩懷中。

那笙揉著手腕癱倒在地上,看著那個詭異的傀儡師。

“修煉百年,連你的偶人都會殺人了?”蘇摩轉身離開的時候,鬼姬忍不住開口,“知道嗎?當年,是白瓔拜托我一路送你出天闕的——她怕你眼睛看不見,會被那些猛獸吃掉。”

蘇摩的腳步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是滿懷著憎恨,回到雲荒來複仇的。”鬼姬歎了口氣,“可是,你若是還記著這片土地上有人對你好過,殺人的時候就多想想。”

蘇摩頓住腳步,忽然回過頭微微一笑——那樣的笑容足以奪去任何人的魂魄。

“錯了,她對我好,隻不過是那時迷戀著我的外表而已——和那些把鮫人當作玩偶玩弄的空桑貴族並無兩樣。”傀儡師微笑著,俊美無儔的臉上有著譏諷的表情,“隻是那些權貴不知道,所謂的‘美麗’,是多麼脆弱的東西啊!”

他微笑

著,抬起手來,指間泛著利刃的寒光,忽然“嚓嚓”兩聲,毫不猶豫地劃破了自己的臉——血流覆麵。那橫貫整個臉龐的傷疤,讓原本美得無與倫比的臉陡然扭曲如魔鬼!

即使一邊看著的那笙,都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驚駭與痛惜的尖叫。

“不過是薄薄的一層皮。”蘇摩放下了手,將沾著血的手指放到嘴邊,輕輕舔舐,“所有有眼睛的人,卻看得如此重要。”

鬼姬卻沒有驚訝,看著他的臉——刀一離開,他臉上的傷痕就合攏、變淺,消失在一瞬間,仿佛刀鋒劃過的是水麵。

“那麼那個讓你變成男人的姑娘呢?總不會也是這樣的吧?”她執意追問,想在這個人踏上雲荒的土地前,盡可能消除掉他心中的恨意。

然而,蘇摩怔了怔,驀然奇異地大笑起來。

再也不和鬼姬多話,傀儡師揚長而去。

“呃……這個人不但殺人不眨眼,還瘋瘋癲癲的。”看著傀儡師離開的背影,那笙心有餘悸,撕下布條包裹自己手腳上的傷口,“老天保佑,但願以後再也不要碰見他了。”

在她包紮的時候,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撫摩了一下她的手腕。

“啊?”那笙抬起頭,看到那個坐在白虎上的鬼姬,讓她驚訝的是,指尖撫摩過的地方,那些傷痕全部愈合了。鬼姬?就是昨夜那個隻聽到聲音,卻沒有見到臉的鬼姬?

可是那些人為什麼這麼怕她?她明明很

溫和很親切啊!

“小姑娘,你一個人能跑到天闕來,可是很命大啊。”那個沒有腿的白衣女子從虎背上俯下身來,微笑著搖頭,摸了一下她的腳,將血止住,“你看,手臂也折了,都沒包紮一下。”

鬼姬的手握住了那笙的左臂,忽然間一用力,那笙隻痛得大叫一聲,聲音未落卻發現痛楚已經全部消失。

“啊……多謝山神仙女!”用右手撫摸著左臂原先骨折的地方,那笙驚喜地道謝。

“山神?好新鮮的稱呼。”鬼姬掩口而笑,眼睛卻落在她右手那枚戒指上,忽然斂容,問道,“這枚‘皇天’,是哪裏來的?真嵐給你的嗎?”

那笙把那個陌生的名字轉換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仙女你說的是那隻臭手?是啊,是它說送給我作為報答的。”

“手……是了!”鬼姬喃喃,眉心忽然一皺,然後又展開,“原來昨日慕士塔格那場大雪崩是因為這個!難怪今日六星忽然齊聚天闕——是因為第一個封印被解開了嗎?天啊……空桑命運的轉折點到來了!”

鬼姬從白虎上再度俯下身來,看著麵前這個衣衫襤褸的苗人少女,開口問:“是你,打開了封印?”

那笙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笑道:“啊……我隻是,隻是順路。”說話的時候她臉紅了一下,沒好意思說是自己想把戒指占為己有,因而挖冰掘出了那隻手。

“來自遠方的異族少女啊……雲荒

的亂世之幕將由你來揭開!”歎息著,鬼姬低頭撫摩那笙的頭發,點點頭,“有通靈者來到慕士塔格,發現冰封的斷手,破除封印,戴上戒指,戒指認可新的主人,而新的主人又願意帶斷肢前往雲荒……多麼苛刻的條件啊,居然真的有這樣的機緣?”

“呃?”那笙愣了愣,有些糊塗地眨眨眼睛,大致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自己似乎在無意中放出了一個了不得的東西。

她吃了一驚:“那東西是好是壞?山神仙女,那隻臭手……那隻臭手是災星嗎?我做錯了事嗎?”

“嗯……它不算壞吧。”被她問得愣了一下,鬼姬沉吟著,苦笑回答,“不過說是個災星,倒也沒錯——那時候白瓔來警告我說有不祥逼近天闕,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應在蘇摩身上……原來是有兩股力量重疊著同時進入了雲荒!”

“呃?不算壞就行……”那笙還是不明白,卻鬆了口氣,“那個蘇摩不是好東西吧?我一看到他就覺得害怕啊。”

“蘇摩……”鬼姬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然而卻是不知道如何回答,隻好笑笑,俯下身拍了拍那笙的手背,囑咐道,“下了天闕到了有人的地方,可千萬別被人看到這枚戒指!‘皇天’是空桑皇室曆代以來和‘後土’配對的神戒,被人看見要惹禍的。”

“嗯,這戒指一看就很值錢的樣子,一定會有人搶。”那笙晃著手,看著中指上

那枚戒指,卻是一臉苦相,“但是我摘不下來啊!那臭手說我勒斷手指都摘不下來——怎麼藏?”

鬼姬為這個少女的懵懂而苦笑,隻好耐心解釋:“喏,你可以用布包住手掌——雲荒現在是滄流帝國的天下,你貿貿然戴著空桑的‘皇天’到處走,被看見可連命都沒了。”

“呀,原來是個災星?”那笙嚇了一跳,甩手道,“那臭手還說這戒指能保我走遍雲荒!那個騙子,就沒一句真話!”

“‘皇天’有它的力量,能保護佩戴的人。”鬼姬安慰道,“隻要你小心,那就是最好的護身符。”

“哦。”那笙點了點頭,忙不迭用布條將右手手掌包了起來,層層纏繞,一直包到指根上,將戒指藏起。

“這樣天真而又不夠聰明的小孩,戴著皇天走到雲荒去,總是讓人擔心啊……”看著手忙腳亂的苗人少女,鬼姬暗自歎氣,然而就在此刻,耳邊聽到了樹木被拂開發出的窸窣聲,仿佛有一行人走了過來。

聽出了慕容修的聲音,鬼姬忽然有了主意。

腳步聲越來越近,隻見草葉無聲分開,一條藤蔓當先如同活著一般在草地上簌簌爬行過來,宛如蛇般蜿蜒。那隻木奴來到鬼姬座前,抬起了藤稍,昂頭待命。

跟著木奴來的,果然是昨夜露宿天闕山下的那幾個人。慕容修走在最前麵,一邊拿著砍刀分開樹木藤蔓開路,那個澤之國過來的中年男人和那

一對書生小姐跟在後頭。那個小姐一路上還在哭哭啼啼,幾次尋死覓活都被她表哥攔住,那個書生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隻是扶著她一起哭。

楊公泉看得好生不耐煩,恨不得丟下這兩個麻煩貨。然而慕容修卻是耐心十足,一邊好言相勸,一邊耐著性子等那個江小姐挪著小腳一步步爬上山來。因此雖然一路上沒遇到阻礙,幾百尺的小山卻是爬了半日才到山頂,遠遠落在了那笙一行後頭。

拂開枝葉,四個人眼前出現的是林中空地,空地上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陌生少女,以及那個騎著白虎的女子,沒有腳的裙裾在風中飄飄蕩蕩。

“鬼姬!”跟在慕容修後麵的楊公泉一眼看見,失聲叫了起來,往後便逃。慕容修要他不用怕,然而楊公泉哪裏肯聽,往山下就逃。那一對戀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然而聽到楊公泉那樣的驚叫,也下意識地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回頭就跑。

“隨他們吧。”看到慕容修無奈的神色,鬼姬笑了笑,對著他招招手,“過來,孩子。”

“女仙。”年輕珠寶商走過去,恭謹地低頭,“有什麼吩咐嗎?”

鬼姬笑了笑,拉起那笙的手:“這位姑娘也是去雲荒的,我想拜托你一路上照顧她。”

“啊……”慕容修看了那笙一眼,卻不料苗人少女正一臉驚喜地看著他,目光閃亮。那笙看得放肆,他倒是反而紅了臉,低下頭去

,訥訥道,“男女授受不親,一路同行隻怕對這位姑娘多有不便……”

“不妨事!沒有什麼不便的!”不等他說完,那笙跳了起來,滿眼放光,“我不是那些扭扭捏捏的漢人女子,苗人可不怕那一套!”

鬼姬看著靦腆的慕容修和熱情的那笙,不禁忍不住偷笑,然後正色道:“你行事小心老成,這位姑娘不通世故人情,若是同路,也好順便照顧。”

“這……”不好拂逆了鬼姬的意思,慕容修紅了臉,囁嚅著。

“啊?是不是怕我一路白吃白喝?”看到那個慕容世家的公子還在那裏支支吾吾,那笙急了,忽然想到了什麼,從懷裏拿出一樣東西來,舉到他麵前,“喏!我拿這個謝你行不行?這是雪罌子!”

慕容修看到她手裏那個淡金色的塊莖,眼睛也是陡然一亮,作為商人,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東西的價值。

“出門在外,相互照顧是應該的。”鬼姬看到慕容修意動,在旁加了一句。

“如此,以後就要委屈姑娘了。”搓著手,年輕的商人覷著雪罌子,終於規規矩矩地向著那笙作了一揖,“在下慕容修。”

“我叫那笙!你叫我阿笙就好。”喜不自禁,那笙回答,把雪罌子遞給他。慕容修毫不客氣地接過來,小心收起,然後對著那笙拱了拱手:“姑娘在此稍等,待我去找回那三個同伴,再一起下山。”

“去吧。”那笙還沒回答,鬼姬

卻是微笑著揮了揮手,那株木奴“唰”地回過了梢頭,領著慕容修下山去了。

很快他的影子就消失在密林中,那笙卻是嘟著嘴:“啊呀,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拿了東西就扔下我不回來了。”

“那孩子為人謹慎,算計也精明。他執意要找那幾個同伴,怕也是需要一個熟悉澤之國的人當向導。”鬼姬看著慕容修離去的方向,微笑著拍拍那笙的肩膀,“不過那可是個好孩子,作為商人,對於成交的生意要守信,他不會不懂。小丫頭,你努力吧。”

“什麼,什麼努力啊……”那笙陡然心虛,矢口否認。

鬼姬笑起來了:“看你忽然黏上去非要跟他走,我一算就算出來了……”

即使爽快如那笙,也是破天荒地紅了臉——幸虧一路顛沛,塵垢滿麵,倒也看不出。

“嗬……”騎著白虎的女仙搖搖頭,微笑道,“不過可是難哪,那小子是個木頭——而且,你看你,作為一個女孩子,長得還不如人家好看,像什麼樣子?”

在那笙要跳起來之前,雲荒的女仙笑著拍了拍白虎,悠然而去:“要努力啊!”

苗人少女捂著發燙的臉頰看著那個山神離去,氣得跳腳,卻無話可說。

“對,要努力!慕容世家!多有錢啊……而且人也俊。”那笙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滿臉笑容,“千萬不能放過了——嘖嘖,不知道那棵雪罌子到底有多寶貴……算了算了,反正

那也是隨手拔來的,當下點本錢得了。”

苗人少女在林中空地上蹦蹦跳跳地走來走去,等慕容修返回,心裏充滿了對新大陸和未來新旅程的各種想象。

六王已經歸於無色城,迎回了主人的右手。

空茫一片的城市,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

如果仔細看去,居然會看到街道和房子,鮮花和樹木——然而那些景象仿佛升騰著的蒸汽般虛幻,一觸手便會消逝,宛如海市蜃樓,又如湖麵上那座繁華都市的倒影。這個夢境般的城市裏,鏡湖六萬四千尺深的水底,隻有一件事是真實的:十萬多個整整齊齊排列著的白石棺木。

縱橫交錯,鋪在一望無際的水底。每一個石棺中,都靜靜沉睡著一名空桑人——這一場長眠,已經有將近百年。

白王和青王的雙手分別捧起金盤,舉過頭頂,一旁大司命的祝頌聲綿長如水。許久,等祝頌結束,兩人才小心翼翼地將盛放著頭顱和斷肢的金盤放入神龕內。

頭顱的雙眼驀然睜開。

安靜的水底忽然沸騰了,似乎有地火在湖底煮著,一個個水泡無聲無息地從緊閉的石棺中升起來,漂浮在水中。每一個水泡裏,都裹著一張蒼白的臉,然而那些長久不見日光而死白的臉卻是狂喜的,看著祭壇上金盤裏的頭顱和斷肢,嘴唇翕合:

“恭迎皇太子殿下返城!”

“天佑空桑,重見天日之期不遠了!”

狂喜的歡呼如同風吹

過,回蕩在空茫的無色城裏。

“大家都繼續安歇吧,”大司命吩咐,一向枯槁的臉上也有喜色,“天神保佑,雲荒從來都是空桑人的天下!”

“天佑空桑,國祚綿長!”十萬空桑人的祝頌震顫在水裏,然後那些氣泡逐漸慢慢消失了——天光都照射不到的湖底,懸掛著數以萬計的明珠,柔光四溢。氣泡消失後的湖底,隻有看不到邊際的白石棺材鋪著,整整齊齊。

“太傅,好久不見。”子民們都退去之後,驀然間那隻斷手動了起來,攀住大司命的肩膀——在瞬間消失的空桑一城人中,唯獨這位能“溝通天地”的老人不必沉睡在石棺中,能以實體在水下行動如常。

空桑人曆代的大司命,也是皇太子太傅。

“皇太子殿下,”看到調教了那麼多年,真嵐的舉止還是不能符合皇家風範,大司命不由得帶著挫敗感苦笑了起來。然而看著那隻手,大司命麵色忽然一凜,斥問,“‘皇天’如何不在手上?!”

“送人了。”滿不在乎地,頭顱回答,“人家辛苦把我送到天闕,好歹總得意思一下吧?”

“什麼?!殿下居然拿‘皇天’送人?”大司命身子一震,眼睛幾乎要瞪出來,“這、這可是空桑曆代重寶啊!皇天歸帝,後土歸妃,這一對戒指不但和帝後本人氣脈相通,彼此之間也能呼應,這麼重要的東西,殿下怎麼可以輕易送人?”

“總不

能讓我再去要回來吧?”頭顱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然而,看到大司命手中的玉簡幾乎要敲到他頭上來,真嵐連忙開口分解,“您老人家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先聽我說,我給那個丫頭戒指,也是為了讓她繼續幫我們啊!”

“繼續?”大司命顫抖的花白長眉終於定住了,然後沉吟著皺到了一起,“也沒錯,她既然能戴上皇天,就證明她也能為我們破開其他四處封印!找到這樣一個人可不容易。”

“對!太不容易了,怎麼能這樣放她走呢?”斷手再度攀上了大司命的肩膀,用力拍了一下,“太傅您也知道,那戒指和我本體之間氣脈相通是吧?那丫頭戴著‘皇天’,就會下意識地感覺到其餘四處封印裏麵‘我’的召喚。她會去替我們破開封印,拿回剩下殘肢的!”

“說得倒是……”大司命沉吟,看了一下金盤上的頭顱——百年過去了,這張臉還保持著傾國大難來臨時的樣子。然而,率性的語氣依舊,而皇太子殿下顯然已經在持續百年的痛苦煎熬中成長起來了。

將那隻亂爬上肩膀的斷手捉開,大司命苦笑:“但是那個人夠強嗎?解開東方封印完全是碰運氣——另外四處封印,哪一個可都是非要有相當於六王的力量才能打開啊。”

“她很弱,自己根本沒有力量。”斷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金盤上的頭顱配合著撇撇嘴,“所以,

我們得幫她把路掃平了才行。”

大司命沉吟著,轉頭看看丹砌下麵待命的六王:“此事,待老朽和六部之王仔細商量——皇太子身體剛恢複了一些,先好好休息吧。”

所有一切都歸於空無之後,祭台上隻留下了一個半人。

白瓔細心地輕輕解開右手手腕上勒著的繩索,然而那道撕裂身體的皮繩深深勒入腕骨,稍微一動就鑽心疼痛。另一邊金盤上,真嵐痛得不停抱怨:“噝……痛死我了。”

“嚓!”輕輕一聲響,清理幹淨了傷口附近的血跡碎肉後,白瓔幹脆利落地挑斷了繩索,那條染著血汙的皮繩“啪”地落到了地上。她拿過手巾,敷在傷口上——百年的陳舊傷痕,隻怕愈合了也會留下痕跡吧?

看著旁邊金盤裏的臉龐,忽然間她就感到了刺骨的悲痛。

“嗯?哭了?”水的城市裏,本來應該看不見滴落的淚水,然而真嵐卻發現了,“別以為看不見,你的念力讓水有了熱感——剛才落到我手上的是什麼啊?”

旁邊金盤裏的頭顱說著話,另一邊肢解開的斷臂應聲動了起來,拍了拍妻子的臉,微笑道:“真是辛苦你了。”

然而,他的手卻穿越了她的身體,毫無遮攔地穿過。

真嵐怔了怔,看著一片空無之中,眼前這個凝結出來的幻象,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居然忘了她已經是冥靈,也沒有了實體。

“你笑什麼?”白瓔皺眉,看它,

“好沒正經……一點皇太子的樣子都沒有。”

“你也不是才看見我這樣子。”真嵐皇太子笑起來了,但是眼裏有說不清的感慨,看著自己結縭至今的妻子,“隻是忽然覺得很荒謬——世上居然有我們這樣的夫妻……簡直是一對怪物。”

看著對方身首分離的奇怪樣子,又低頭看看自己靠著念力凝結的虛無的形體,白瓔也忍不住笑了——然而笑容到了最後卻是黯然的。真嵐握住了她的手,讓那個虛幻的形體在他掌心保持著形狀。白瓔默不作聲地翻過手腕,握著真嵐的手,中指上的那枚“後土”熠熠生輝。

居然變成了這樣……百年前,從萬丈白塔上縱身躍向大地的她,從來沒有想過命運居然會變成如今這種奇怪的情形。

雖然比翼鳥接住了她,但是,真正的白瓔已經在縱身從白塔上躍下的那一瞬間,便死去了。

墮天之後,她覺得自己已經死去,於是就像死去一樣,無聲無息地蜷縮在伽藍城一個潮濕陰暗的角落裏,一直過了十年。十年中,外麵軍隊的廝殺、號叫,百姓的慌亂、絕望,絲毫到不了她心頭半分。她死去一般地沉睡在陰暗的角落裏,不知道過了多久。

“皇太子妃已經仙去了。”空桑人都那麼傳說著,因為有目共睹地看到那一襲嫁衣從高入雲霄的白塔頂上飄落,而地麵上卻沒有發現她的屍骸。而且當日,國民還看到了雲

荒三位仙女,乘著比翼鳥在雲端聯袂出現。

於是有了傳言,說皇太子妃本來是九天上的玄女,落入凡間曆劫,因為不能嫁給凡人,所以在大婚典禮上雲荒三仙女來迎接她,乘著風飛回了天界。

那樣的傳說,被信仰神力的空桑國上下接受,信之不疑。夕陽西下的時候,很多國民走到街頭對著聳立雲中的白塔祈禱,希望成仙的皇太子妃保佑空桑,並稱呼那座白塔為“墮天之塔”——然而,沒人知道,那個傳言的始作俑者居然是皇太子真嵐。

欺騙天下人的謊言,是為了維護空桑皇室的尊嚴,和白之一族的聲譽。

然而,即使事件的真相被掩蓋,在鮫人們私下的傳言裏,這個消息還是如同靜悄悄的風一樣快速地傳開:皇太子妃白瓔郡主居然是被他們同族的鮫人奴隸勾引,無顏以對因而自盡。幾千年來一直作為奴隸的鮫人一族幸災樂禍,覺得那個叫作蘇摩的鮫童狠狠打了空桑人一耳光,為所有鮫人揚眉吐氣。

很快,又有傳言說,那個叫作蘇摩的鮫人,是被星尊帝滅國後掠入空桑的海皇的後裔,血統尊貴,所以容貌舉世無雙——這個消息更加無憑無據,接近附會,但是那些鮫人奴隸非常樂意相信那是真的。

海皇覺醒,蛟龍騰出蒼梧之淵——而那個叫“蘇摩”的少年是鮫人的英雄,必然將帶領所有被奴役的鮫人獲得自由,回歸碧落海,

重建海國。

傳言滿天飛的時候,城外冰族的攻勢也越來越猛烈。然而,傳言裏的兩位當事人都不知曉這一切——蘇摩被釋放,離開了雲荒流浪去了遠方。而傳說中仙去的女子,卻是躺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地窖裏,用劍聖傳給她的“滅”字訣沉睡著,拒絕醒來麵對這個世界。

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具倒在無人知曉的地方悄然腐化的屍體,上麵布滿了菌類和青苔,夜鳥歌唱,藤蔓爬過,無知無覺。千萬年後,當城市成為廢墟、鏡湖變成桑田,或許會有人在這個廢棄的地窖裏發現她的屍體,然而,不會有人再認得她曾是誰。她所有的悲歡,所有的愛恨,所有的恥辱,都將會隨著這一具軀體的腐朽而化為灰燼。

她就這樣沉睡了足足十年。一直到那一天,頭頂上急促的馬蹄聲驚醒了她,慌亂的報訊聲傳遍伽藍城每一個角落——

“危急!危急!冰族攻破外城!”

“青王叛變!白王戰死!皇太子殿下陷入重圍!”

白王戰死?白王戰死!

她忽然驚醒過來,全身發抖,驚怖欲死——父王、父王陣亡?父王已經整整八十歲了,幾乎已經舉不動刀了……他……他居然還披掛上了戰場?他為什麼還要上陣?

“因為白之一部裏麵,唯一能繼承他位置的女兒躲起來在睡覺呀。”

潮濕昏暗的地窖裏,忽然有個聲音“桀桀”笑著,陰冷地回答。

“誰?誰在那兒

?”她猛然坐起,向著黑暗深處大聲喝問,因為激動而顫抖。

“醒了呀?”那個老婦人的聲音繼續冷笑,點起了燈,雞爪子似的手指撥著燈芯,燈光下,深深的皺紋如同溝壑,“郡主可真是任性啊,這一覺睡得夠久了……再不醒,老婆子我都要先入土了呢。”

“容婆婆。”眼睛被燈光刺痛,很久她才認出了那是族中最老的女巫——父王不知道她何時醒來,隻能派女巫來守護沉睡中的女兒。

麵對著容婆婆更加蒼老的臉,她忽然覺得羞愧難當。

“外城攻破,外城攻破!皇太子殿下被俘,將被處以極刑!”

外麵的金柝聲還在不停傳來,她全身因為恐懼而發著抖,在昏暗中慌亂地摸索:“我的光劍,我的光劍呢?”她眼裏有狂亂急切的光,甚至沒有發覺自己身上覆滿了青苔,頭發變得雪白,長及腳踝,長年的閉氣沉睡已經讓麵色蒼白如鬼。

“在這裏。”容婆婆從黑暗中走過來,從寬大的袍袖底下摸出一個精巧的圓筒,遞給她,“我替你好好地收起來了,我想,終究有一天,郡主還是需要它的。”

她的手指猛然抓住了圓筒狀的劍柄,微微一轉,“哢嚓”一聲,一道三尺長的白光吞吐出來,她抓起劍,瞬地就飛身掠了出去。

她從街道上空掠過,快得如同閃電。

“我們完了,皇太子殿下被他們俘虜了!”

“青王背叛了!他害死了白王

,也出賣了皇太子殿下!”

“聽說青王的兒子也一起歸順了冰族!隻有他的義子青塬不肯背叛空桑,還留在城裏。”

“空桑要滅亡了嗎?天神為什麼聽不到我們的祈禱?”

“赤王、玄王、藍王、紫王還在,不要怕!還有四位王在啊!”

“有什麼用?皇太子都要死了,血脈一斷,空桑最大的力量就失去了!失去了帝王之血,還有什麼用?”

亡國的慌亂籠罩了本來奢華安逸的伽藍城,到處都是絕望的議論,街道上看不到路麵,所有人都走出房子,匍匐在大街上,對著上天,晝夜祈禱——多少年來,空桑人以神權立國,信仰那超出現實的力量。然而,這一次,上天真的能救空桑嗎?

“那些冰夷要車裂皇太子殿下!就在陣前!”

祈禱中斷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在民眾中傳播著,所有人都在發抖。

“車裂……”高高的白塔頂上,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神殿裏大司命的臉也陡然變了,“他們,他們居然知道封印住帝王之血的方法?那些冰夷怎麼會知道?怎麼會?”

“是誰?是誰泄漏了這個秘密?”仙風道骨的大司命狀若瘋狂,對天揮舞著法杖,“唯一知道封印帝王之血方法的人隻有我,是誰?指揮冰夷攻入伽藍城的?究竟是誰?”

“智者,時辰到了。”巫鹹跪在金帳外稟告。

金帳內沒有一絲光亮,黑暗深處,一雙眼睛閃著暗淡狂喜的

光,吐出兩個模糊不可辨的字——那樣奇怪的聲音接近於呼嚕,外人無法聽懂。然而帳內跪著一個白衣少女,卻顯然受過長時間的教導,立刻恭謹地將這兩個字清晰地傳達了出來:“行刑!”

冰族十巫之首的巫鹹立刻回身,大聲傳令:“將空桑皇太子帶上,行刑!”

軍隊的中心空出了一片場地,五匹精壯的怒馬被牢牢拴在樁上,打著響鼻,奴隸們揮動長鞭用力打馬,那些馬被鞭子抽得想掙斷籠頭往前方跑去,將韁繩繃得筆直。每一匹怒馬都拉著一根堅固非常的鐵鏈,鐵鏈的另一頭鎖在中心那個高冠長袍的年輕人手腳上。

聽到金帳中的命令傳出,城中的空桑人絕望地捂住了臉。

空桑人年輕的皇太子被綁在木樁上,手腳和頸部都被皮繩勒住,然而那個平日就不夠莊重的皇太子卻一直微笑,滿不在乎。聽到行刑的口令,他驀然開口,對著城上黑壓壓的軍隊和臣民,說了最後一句話:“力量不能被消滅。天佑空桑,我必將回來!”

語聲未畢,韁繩陡然被放開,五匹怒馬朝著五個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

同樣的瞬間,伽藍內城上四道影子閃電般撲下,直衝層層重兵核心中的皇太子。

“四王!四王!”一直到影子沒入敵軍,城中的空桑人才反應過來,大叫,一瞬間感覺到了一絲希望。

然而那一絲希望一瞬間就滅了,因為冰族陣前也掠

起了黑色的風,顯然早有防備,十巫中的八位分頭迎上了由高處下擊的四王,立刻陷入了纏鬥。

就在刹那間,怒馬狂奔而去,木樁上的人形陡然間被撕成六塊,隻餘軀體殘留——奇怪的是,沒有一滴血流到地上。

那樣可怕的速度,讓鐵鏈撕扯開身軀之後,甩脫了馬上的鐵鉤,帶著血肉順著慣性如箭一般往前飛出。然而反常的是,去勢居然絲毫沒有遏止的跡象,五條鐵鏈仿佛被什麼力量推動著,如同呼嘯的響箭往五個不同方向飛去!

右手往東,左手往西,右足往北,左足往南。而更奇怪的是,扯斷了的頭顱,居然直飛上了半空,隻餘下軀體還留在陣中。

城上的空桑人怔了一會兒,剛開始似乎還不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然後轟然爆發出了絕望的哭喊聲——真嵐皇太子的死亡,徹底滅絕了他們心中的希望。

“說得好!”金帳中,聽到最後一句話,那雙眼睛亮了起來,喃喃道,“宇宙六合中,力量從來不能憑空產生,也不會被消滅。帝王之血的力量同樣不能被消滅,也不能轉移給除了空桑王室嫡係血統之外的任何人,隻能被封印。所以那小子到最後還那麼狂。”

巫鹹看著陣前還在混戰的四王和十巫,又看著朝著五個方向消失的軀體,喃喃道:“怎麼可能……難道,難道能死而複生?”

“那是帝王之血啊!”金帳中的眼睛裏全是

奇異的怨毒,喃喃道,“那種被詛咒的力量一代代傳承下來。如果不被封印,星尊帝的子孫即使在灰燼裏也可以重生!”

“那……”巫鹹吃了一驚,“智者,這一回……”

“這一回,我要讓帝王之血徹底凝結!”金帳內,那個人冷笑,一字一字地吐出了命令,傳達給冰族,“把他的四肢鎮於四方,頭顱放入伽藍白塔塔頂,身軀封入塔基,用六合的六種力量封印他!從此後,‘空桑’兩個字,將徹底從雲荒消失!”

看著外麵即將進入封印的五部分軀體,金帳中眼睛眯起來了,冷銳雪亮,帶著說不出的奇特表情和深不見底的沉吟。

很好,傳承了千年,這種被詛咒的力量,今日終將被埋葬。

“什麼?”忽然間,帳中的智者驀然變了聲音,望著外麵的天宇,震驚地脫口而出,“那道白光!那道白光是什麼?!”

一道雪亮的白光,宛如閃電一樣劃破了蒼穹,令天地震驚。

白王死了,青王叛了,剩下四王還在苦戰——還有誰,居然有那樣“破天”的力量?!

用盡了全力,然而她終究還是來晚了。

沒能扭轉命運傾覆,反而看到了最慘烈的一幕——真嵐皇太子軀體撕裂的一刹那,手指上那枚戴上去就無法脫下的“後土”猛然間共鳴。劇烈的痛楚傳入她的內心,那個瞬間她覺得自己的血肉也在一瞬間被同時車裂。

白瓔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

睛,絕望地想:遲了。

不是遲了片刻,而是遲了十年。整整十年!

作為六部之首的“白”,曆代空桑皇後的“白”,以“後土”的力量對應“皇天”的“白”——本來,作為族中最強者,空桑的太子妃,她,白瓔郡主,該要擔負起的責任有多少!享有了那樣的力量,卻沒有擔起相應的重任,十年來,她隻是為了一己之私在逃避,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終至無可挽回。

那些絕望號哭著的百姓,那些死戰到底的戰士,那些孤身陷入重圍的各部之王……還有她那八十高齡卻代替女兒出戰,然後戰死在亂兵中的父親。

這是她的國家,她的子民,她本該與之並肩血戰的下屬和同僚!

空桑要滅亡了……空桑要滅亡了嗎?

恍惚間來不及多想,她已經衝到了城頭,看著呼嘯著被帶往天際的頭顱,隻是點足一掠,整個人宛如白虹一般從女牆上掠起。

那樣的速度,讓城上城下所有人目瞪口呆。

等大家回過神來,隻看到那一襲華麗的羽衣從天而降,麵色蒼白的少女一手執著光劍,一手抱著被奪回的皇太子真嵐的頭顱,翩然落在伽藍內城的女牆上,雪白的長發垂到了腳踝,宛如神仙中人。

“太子妃!是太子妃!”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在看清楚穿著婚典嫁衣的少女正是白王之女時,所有空桑人都沸騰般大喊了起來,“太子妃從天上回來

了!空桑有救了!”

“天佑空桑!”她站在城頭上,將真嵐皇太子的頭顱高高舉起,振臂高呼。

“天佑空桑!”忽然間,那個頭顱微笑著,開口回應。

所有人都呆住了,片刻後,全城的空桑人發出了震天的歡呼——天啊!皇太子殿下竟然還活著!他沒有死,他真的沒有死!

連陷入苦戰的四王都振奮了精神,仰天大呼,聲浪一直傳到了天闕。

六、澤之國<\\\/span><\\\/span><\\\/span><\\\/span>

百年前的傾國之難已經成為血色暗淡的回憶,空茫的無色城裏,伴隨著十萬昏睡的空桑遺民的,隻有四分五裂的皇太子和成為冥靈的太子妃。

“白瓔。”寧靜中,許久許久,旁邊金盤上的頭顱忽然輕輕喚了一聲。

“嗯?”白瓔從出神中驚醒過來,應道。

“他回來了。”真嵐皇太子轉過頭看著她,淡淡地說。

“誰?”她有些詫異地問,看到對方的神色有些奇怪。

真嵐皇太子笑了笑:“那個鮫人。”

“啊?是嗎?”黑色的麵紗後麵,女子的明眸睜大了,有毫不掩飾的吃驚,“果然是蘇摩回來了?他回來幹什麼?”

“不會是找你吧?”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真嵐皇太子笑了,“老實說,他變得很強,強到令我都吃驚。我不知道他此次歸來的意圖,所以一路上不敢和他碰麵。”

“他……唉,孤僻偏激,是個很危險的孩子啊。”白瓔抬起頭,在虛幻的城市裏歎了口氣——她對丈夫說起“

那個人”的語氣是如此平靜從容,仿佛並不是說著一個和自己少女時代有過驚動天下戀情的故人。

百年來,作為空桑太子妃她守著真嵐的頭顱,過著枯寂如同死水的生活。她已經不會衰老,也不會死去,但是她也沒有感到自己活著。和那個名義上的“丈夫”之間的關係,是在潛移默化之中融洽起來的——不知道哪一日,她開口回答了身邊這個頭顱的第一句話,從無關痛癢的瑣事開始,漸漸地,交談就變得不那麼困難。

那顆孤零零待在水底的頭顱或許也是百無聊賴,樂於傾聽她斷斷續續的語言,然後用他自己的方式給她意見,幽默輕鬆的調侃,往往能在片刻之間將她那些沉重絕望的情緒撫平。

已經記不起她第一次對真嵐皇太子提起那個鮫人少年是多少年前,“蘇摩”兩個字剛出口的時候,她看到那顆頭顱扯了一下嘴角,忍不住大笑起來。真嵐笑得從未有過的輕鬆,和她說,其實這個禁忌的話題他忍了好久沒敢觸及,都快憋死了——終於等到了她自己開口來提的那一天。

那一瞬,她也不由得訥訥地笑了。

最終,他們之間最後一塊禁域也消除了,開始變成無話不談的朋友——對於所有往日的成敗榮辱,也都能夠坦然平靜地麵對。

真是很奇怪的情況。在世的時候,一個是率性而為的儲君,一個是孤芳自賞的郡主,錦衣玉食的他

們並不曾有機會相互了解彼此。然而當實體消滅了之後,命運居然給了兩個人百年的時光,幾乎是逼迫他們不得不開始相互聆聽和支持,漸漸成了無所不談的、彼此最信賴投契的伴侶。

她無法想象自己居然變得這麼多話,那樣一說就是幾個時辰的情況在以前看來簡直是荒唐的。在神廟上獨居的那段日子裏,寂寞孤獨幾乎剝奪了她的說話能力,哪怕是和蘇摩在一起的時候,她都不曾開口說過這麼多的話。

如果不是真嵐,百年的孤寂隻怕早已徹底凍結了她。

“嗯,那麼他現在更危險了。”聽到她那樣評價蘇摩,那顆頭顱笑了起來,“因為那個孩子現在長成一個大男人了。”

“哦?”顯然是有些意外,白瓔詫異,“他選擇成為男人?我還以為他那樣的人是永遠不會選擇成為任何一類的。因為除了自己,估計他誰都不愛。”

“是呀,他已經變身了,不知道是為了外頭哪個姑娘——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失敗……”頭顱對著她眨眨眼睛,詭笑道,“哎呀!”

“一邊去!”白瓔反扣住那隻斷手,狠狠砸在他腦袋上,“沒正經。”

“呃……女人惱羞成怒真可怕。”可憐根本無法躲閃,挨了一下,頭顱大聲叫苦,然而眼裏卻是釋然的深笑——一直以來都擔心那個人的驀然回歸將會打破無色城的平衡,讓空桑人多年的複國願望出現波折。然

而,如今看來真的不必太擔心了。

墮天的時候,白瓔郡主十八歲。而如今,空桑太子妃已經一百一十八歲。

時光以百年計地流淌而過,有一些東西終將沉澱下去,成為過去。

“蘇摩現在變得很強,我們一定要小心。”真嵐皇太子的語氣收斂了笑鬧,慎重叮囑,“你們六個人每晚輪著出巡,也要防著他——你們雖然成了不滅之魂,但是六王的力量在打開無色城封印時幾乎消耗殆盡。除了同時身負劍聖絕技的你,其他人恐怕未必是蘇摩的對手。”

聽得如此說法,白瓔吸了一口氣:“那孩子……如今有這麼強?”

“他不是孩子了。”頭顱微笑了起來,再度糾正,搖頭道,“這次歸來,不知道是敵是友,小心為好。”

停頓了許久,真嵐臉上忽然有悲哀的表情——這樣罕見的神色出現在皇太子臉上讓白瓔嚇了一跳。

“白瓔,”真嵐抬起眼睛,看著空茫一片的無色城,慢慢開口道,“這幾天和那個中州丫頭一起,忽然覺得很羞愧……那個小姑娘拚了命爬到了慕士塔格,就是為了想來雲荒——中州人都說,雲荒這邊沒有戰亂,沒有災荒,這裏的人都相互敬愛,尊重老人,保護弱小……隻要來到這裏,便不會再有一切流離苦痛。”

說到這裏,真嵐垂下了眼睛,黯然道:“那天晚上天闕下麵一群中州亂兵在強暴一個姑娘,帶著我的那個小

姑娘哭得很厲害,她大概覺得到雲荒了便不會再有這種事了吧……但是……但是,要怎樣跟她說,真正的雲荒並不是一個如她所想的地方?”

“真嵐,”白瓔歎了口氣,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是他們想得太美,隻要是陽光能照到的每一寸土地,都會有陰影的。”

“不,”真嵐卻搖頭,“那時候我忽然很難受。其實,我曾有機會改變這個大陸的種種弊端啊!就在父王病入膏肓,我作為皇太子直接處理國政軍政的那幾年,我是有機會讓一切變好的!”真嵐笑了一下,眼神黯然,“可我那時候在幹嗎呢?和諸王鬥氣,反抗太傅,鬧著要回到砂之國去——能做一點什麼的時候,我又在做什麼?看不慣空桑那些權貴的奢靡殘暴,那時候我甚至想,這樣的國家,就讓它亡了也沒什麼不好吧?抱著這樣的想法,在冰夷攻入的第一年,我根本無心抵抗。”

“其實,空桑是該亡的。”在隻有兩人獨處的時候,白瓔低低說出了心底的話,“承光帝在位的最後幾十年裏,雲荒是什麼樣的景象?那樣腐爛的空桑,即使沒有冰夷侵入,上天的雷霆怒火也會把伽藍化為灰燼吧!從塔上跳下去的時候,我對空桑、對一切都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那麼,最後你為何而戰?”想起九十年前最後一刻白瓔的忽然出現,空桑皇太子微笑著問,“那時

候雖然我說我必然會回來,可是看到冰夷居然設下了六合封印,其實心裏也沒有多少希望了——那樣說,隻是為了不讓所有百姓絕望……但是,你醒來了。”

“為何而戰?”白瓔微笑了一下,眼神遼遠起來,“為戰死的父親吧……或者為了你——不是作為我的‘丈夫’的真嵐,而是作為空桑人‘唯一希望’的真嵐。空桑該亡,但空桑人不該被滅絕。”

“唉,那些冰夷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雲荒大陸上?”歎了口氣,真嵐皇太子用手抓了抓頭發,百年的疑問依舊不解,“還有,他們的首領是誰?怎麼會知道封印住我的方法?”

兩人在無色城裏麵麵相覷,始終找不到答案。

天闕山頂上,孤零零的苗人少女百無聊賴地看著夕陽。

那笙一個人在林中空地裏已經不耐煩地來回走動了上百次。太陽一分分落下,她的心跟著一分分下沉,周圍密林裏有看不見的東西活動著,發出奇怪可怕的聲音,她忍不住哆嗦,卻忘了自己戴著皇天,本不用懼怕這些飛禽走獸。

“他……他不會拿了東西就扔下我了吧?”她喃喃說,幾乎哭了出來,“騙子!騙子!”

就在那時候,她聽到了樹林裏“簌簌”的腳步聲,還有慕容修的說話聲:“就到了。歇一下吧。”那笙歡喜得一躍而起,朝著身影方向奔過去,大叫:“慕容修!慕容修!”

一條蛇無聲無息地向她

溜了過來,那笙一聲驚叫跳開去。等看清楚那是一條會行走的藤蔓時,慕容修一行人已經分開樹葉走了過來。

“哎呀!這是怎麼了?”那笙看到慕容修居然背著楊公泉氣喘籲籲地走來,而楊公泉一隻腳已經腫得如水桶般粗細,不由得失聲驚問。

“奶奶的,剛才被那個鬼姬嚇了一跳,跑下山去一個不小心掉到一個坎子裏去了,奶奶的,一窟的藍蠍子……”楊公泉趴在慕容修背上哼哼,痛得咬牙切齒,“居然咬了老子一口!”

“才咬你一口算便宜了!”看到慕容修累得額頭冒汗,那笙頓時對那個潦倒的中年大叔沒有好氣,“你可是踩了人家老巢。”

“那笙姑娘,讓你久等了。”慕容修將背上的楊公泉放下,喘了口氣,對那笙抱歉道。那笙看他辛苦,連忙遞過一塊手帕給他擦汗:“沒關係,這裏風景很好,順便還可以看看日落。”

慕容修看她的手直往自己臉上湊來,連忙避了避,微微漲紅了臉:“姑娘你繼續看日落吧……我得快點給楊兄拔毒。”

“呃……”那笙怔了怔,拿著手帕杵在地上。

慕容修拿出隨身的小刀,割開被繃得緊緊的褲腿。楊公泉的小腿變成了腫脹的紫醬色,一個針尖般大小的洞裏流出黑色的膿水,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想起了《異域記》上前輩留下的一句話:“天闕藍蠍,性寒毒,唯瑤草可救。”

楊公泉看

到慕容修皺眉,知道不好辦,生怕對方會把自己丟在山上,連忙掙著起來:“小兄弟,不妨事!我可以跟你們下山去。”

然而,他還沒站穩,腿上一用力,大股膿水就從傷口噴了出來,濺了慕容修一臉。楊公泉也痛得大叫一聲,跌回地上。

“算了,還是用了吧。”慕容修擦了擦臉,並未露出嫌惡的表情。遲疑了一下,仿佛下了個決心,轉身將掛在胸前的簍子解下——那個背簍他本來一路背著,背上楊公泉之後便掛到了胸前,竟是片刻不離。

他沒有打開背簍的蓋子,隻是把手探了進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件東西來。那笙好奇地湊上去看,等慕容修攤開手掌後,握在他手心的卻是一枝枯黃的草,她不由得大失所望。

慕容修摘下一片劍狀的葉子,放在楊公泉腿上傷口附近,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縷縷黑氣仿佛浸入了草葉裏,被草葉慢慢吸收,延展上去。而那枯黃的葉子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先是變成嫩綠,然後變成深藍,最後忽然化成了火,一燃而盡。

“瑤草!瑤草!”那笙還沒拍手稱奇,冷不防楊公泉死死盯著,脫口大叫起來,“老天爺,那是瑤草!”

“什麼啊,那不就是苦艾嘛?”那笙撇撇嘴,一眼看出那不過是中州常見的苦艾,“少見多怪。”

“中州的苦艾,過了天闕就被稱為瑤草。”慕容修笑了笑,調和兩個人的分歧

,“經過秘製後,被雲荒大陸上的人奉為神草仙葩。”

“呀,那一定很值錢了?”那笙看著剩下那半枝“瑤草”,左看右看都不過是片苦艾,忽然沮喪無比,“原來雲荒沒有苦艾啊?早知道我背一簍子過來了!”

慕容修看她瞪大的眼睛,不由得笑了笑:“當然不是所有苦艾都是瑤草,需要秘方煉製過了,才有克製雲荒上百毒的效果。”

“啊……我明白了。”楊公泉看著麵前的年輕人,恍然大悟,“你是中州商人!是拿著瑤草換取夜明珠的商人吧?”

慕容修有些靦腆地頷首,笑道:“初來雲荒,以後還請楊老兄多加關照。”

“哪裏的話!小兄弟你救了我的命啊。”楊公泉連連擺手,然後踢了踢腿,發覺腿上疼痛已經完全消失,站了起來,“咱們快下山,寒舍就在山下不遠處,大家就先住下吧。”

站起來時,楊公泉看了看那隻背簍,暗自吐舌不已:“天咧,一簍子瑤草!”

一行五人相互攙扶著走下山去,沿路上那笙左看右看,大驚小怪。

夕陽下,天闕上風景奇異,美如幻境,奇花異草、飛禽走獸皆是前所未見。有大樹,身如竹而有節,葉如芭蕉。林間藤蔓上紫花如盤,五色蛺蝶飛舞其間,翅大如扇。枝葉間時見異獸安然徜徉而過,狀如羊而四角,楊公泉稱為“土螻”,以人為食。又有五色鳥如鸞,翱翔樹梢,名為“羅羅”

,歌聲婉轉如人。

然而那些飛禽走獸隻是側頭看著那一行人從林中走過,安然注視而已。那株木奴蜿蜒著引路,一路昂著梢頭,“啪啪”在空氣中抽動,發出警告的聲音,讓四周窺視的凶禽猛獸不敢動彈。

岩中有山泉湧出,色作青碧,漸漸彙集,順著山路叮當落山。

“這就是青水的源頭吧?”看著腳邊慢慢越來越大的水流,慕容修問。

楊公泉點頭:“這位小哥的確見識多廣——不錯,這就是雲荒青赤雙河中,青水的源頭。”

天闕之上,青水出焉,西流注於鏡湖。自山至於湖,三千六百裏,其間盡澤也,故名澤之國。是多奇鳥、怪獸、奇魚,皆異物焉。其水甘美,恒溫,水中多美貝,國人多魚米為生。

——想起《異域記》的記載,慕容修暗自點頭。

那個小姐本來一路啼哭,然而看到眼前的奇景也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止住了哭聲。

“真乃天上景象,非人間所有啊……”扶著她的書生本來心煩意亂,也不知如何勸慰表妹,此刻心境也好了起來,想起了什麼,忍不住搖頭晃腦地脫口念詩:

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慕容修扶著楊公泉,聽得是中州那首《天上謠》,不由得搖搖頭,看看這個吃了如此多苦頭,卻依舊把雲荒看成天上桃源的書生老兄。

“哎呀!”那書生吟得興起,忽然間

額頭撞上了一件東西,下意識仰頭看去,不由得臉色慘白,一聲大叫,放開手來便往後跳,身旁小姐被他那麼一推跌倒在地,抬頭一看也驚叫起來。

原來路邊大樹上懸掛下來的是一個腐爛的人,橫在樹上的上半身已經隻剩下骨架,下半身卻完好,在樹上掛著晃晃悠悠。

“是雲豹。”楊公泉也退了一步,喃喃道,“雲豹喜歡把東西拖到樹上存起來慢慢吃。”

果然,話音未落,樹葉間傳來一聲低吼。純白的豹子以為有人動它的食物,從枝葉間探頭出來,對著樹下眾人怒吼。木奴昂起梢頭,“啪”地虛空抽了一鞭,算是警告。雲豹藏起爪子,對著幾個人吼了一聲,懶洋洋繼續小憩。

“哎呀,小兄弟你真是了不得,不但身手好,還通神哪?”看到靈異的樹藤,一路上已經見識了慕容修許多厲害的地方,楊公泉嘖嘖稱讚,“若不是遇到小兄弟,我這條命肯定是送在天闕了。”

“走吧。”慕容修笑了笑,也不多說,扶著一瘸一拐的楊公泉繼續上路。

沿路看到很多屍體,橫陳在密林間,因為氣候濕潤,動物繁多,都已經殘缺不全,開始腐爛,想來都是從中州過來,卻死在最後一關上的旅人。

“別小看這小土坡,那裏死的人可不比這座雪山上少了。你能一個人過去,就算你厲害。”——忽然間,慕士塔格雪山絕頂上那個傀儡師的話響起

在耳側,那笙打了個寒戰,一時間失了神,便一頭撞上了一棵樹,發出了一聲驚呼。

樹洞裏露出一張腐爛的人臉,被菌類簇擁。

“呃……樗柳又吃人了。”楊公泉搖頭歎氣,忙招呼那笙,“快回來,別站在樹下!小心樗柳把你也拖進去當肥料了。”

然而已經是來不及,那棵類似柳樹的大樹仿佛被人打了一下,忽然間顫抖起來,千萬條垂下的枝條無風自動,仿佛一張巨網向著那笙當頭罩下。

“哎呀!”那笙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抬手護住自己,樗柳枝條一下子卷住了她的手腕,往樹洞裏麵扯過去——慕容修正待上前救助,忽然間,那棵樹迅速鬆開,發出了一聲淒厲的鳴叫,從樹梢到根部都劇烈顫抖起來。葉子簌簌落地,整棵樹以驚人的速度萎黃枯死,根部流出血紅的汁液。

“啊?”那笙揉著手腕,向後跳開,看著眼前詭異的一幕。

“快過來!”慕容修一把上來拉開還在發呆的苗人少女,把她扯回大路上,遠離那棵正在死去的樗柳,“沒事吧?”

“奇怪……怎麼回事?”那笙自顧自驚訝地看著那棵樹,直到看到樹根底下露出森森白骨,才皺眉轉頭不看,“我沒事,放心。”

慕容修放開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吃驚:“姑娘的右手怎麼了?受傷了嗎?”

“呃……是的,扭傷了。”那笙抬起自己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右手,

看了看,心裏猛然明白為什麼那棵樹無法奈何自己,連忙答應。

暮色已經越來越濃的時候,一行人到了山腳,底下的村落房屋曆曆可見,炊煙縈繞,阡陌縱橫,看上去頗為繁華。

“山下便是敝鄉——”楊公泉立住腳,站在山道上指著山下,介紹道,“是澤之國十二郡之一,因為這裏靠著天闕,澤之國先民最早從中州來的時候,都說是桃花源到了,於是這裏古老相傳,就叫桃源郡了。”

“喏,那間沒冒煙的破房子就是寒舍。”楊公泉苦著臉,指點著某處,“家裏老婆子一定又是沒米下鍋了……我這次白跑了一趟天闕,也沒帶回什麼可以吃的。隻怕除了留宿各位,都沒法待客了,先告個慚愧。”

慕容修看著楊公泉麵有菜色,衣衫襤褸,想了想,從背簍中拿出一枝瑤草來,放到他手心:“楊兄不必煩惱,待下了山,拿這枝瑤草去賣了,也好將就過日子。”

楊公泉大喜,連忙一把攥住了,連連道謝不迭,竟連腿上也不覺得疼了。

“我也要!”那笙一邊看得心動,大叫。那一對書生小姐隻是遠遠看著,目露羨慕之色,但讀書人畢竟自矜,並未開口。

慕容修沉吟了一下,走過去將方才給楊公泉治傷留下的半枝瑤草遞給那位書生,拱手道:“雖素昧平生,但畢竟和這位兄台一路同行——分別在即,些微薄物,兄台也好留作紀念。”

生把瑤草拿在手裏,知道此物珍貴,心知對方是出於憐憫自己兩人不幸,心中頓時狷介之氣湧起,便想謝絕,但轉念一想前途茫茫,身無長物去到雲荒終究不好,便不由得低頭受了,也拱手回禮:“如此,多謝慕容兄大禮,此恩此德,沒齒不忘。”

“我呢?我呢?”看到慕容修拿出瑤草分贈左右,那笙越發心癢,伸出手,掌心向上伸到他麵前。然而慕容修隻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那笙姑娘,女仙托付在下沿路照看你,你衣食起居自然不必擔心,又何必索要瑤草呢?”

那笙不服:“我隻是好奇要拿來看看嘛,小氣。”

慕容修沒去看她,隻是低頭看著她包紮得嚴實的手,笑笑:“或者,姑娘如果願意拿手上的東西跟我換,那也是可以的。”

那笙看到他溫厚然而銳利的目光盯著自己包裹好的右手,猛然燙著般跳了開去,紅了臉:“什麼,什麼嘛……發臭的繃帶你也要?真奇怪。”

慕容修笑笑,不再多話,繼續趕路。

再走了一程,旁邊楊公泉猛然驚呼起來:“快看!怎麼回事?這些人都死了!”

一行人聞聲過去,看到楊公泉正在山道邊翻看幾具新死的屍體——暗淡的斜陽下,隻見那幾個人也是中州打扮,風塵仆仆衣衫襤褸,堆疊在一起,血流滿地。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那些人致命的原因,卻不是剛才沿路上看見的凶禽猛

獸所為——身上的斷箭,遍布的刀痕,顯然是被人屠殺。

這裏離山下已經很近了,難道又有強盜出沒?

正在想的時候,山下草叢忽然分開,幾十張勁弩從草葉間露出,瞄準了這一行人。

楊公泉看到那些弓箭手一色青白間雜的羽衣,認得那是澤之國官衙中行走的衛隊,連忙揮手大叫:“官爺莫射!官爺莫射!這些都是中州來的百姓,不是強盜歹人!”

“就是要殺中州來的!”帶頭的侍衛一聽,反而冷哼一聲,一揮手,“今早郡守大人接到傳諭,凡是今日從天闕東來的人,統統殺無赦!”

聲音一落,勁弩呼嘯而來,一行人連忙躲避,往後逃去。那位小姐腳小走不動,跌倒在山路上,身旁那位書生想拉她,但是勁弩如雨般落下來,頓時將他們射殺在當地!

“快跑!”慕容修一把拉住了那笙,回頭狂奔而去。

夜色籠罩了雲荒大地,仿佛一塊巨大的黑色天鵝絨輕輕覆蓋上了明淨光滑的鏡湖。霧氣彌漫在一望無際的湖麵上,似乎在雲荒大陸中心拉開了龐大的紗幕。

霧氣煙水中,影影綽綽,無數幻象在夜幕下遊弋。

星垂平野。天狼已經脫出了軌道,消失在地平線以下。然而昭明星卻出現在雲荒上空,白色而無芒,宛如飄忽的白靈,忽上忽下。那是如同天狼一樣不祥的戰星,它所出現一宿的相應分野,必將會興起戰爭。

夜幕下,同時默

默仰望那一顆戰星的,不知道有幾雙眼睛。

“哎,汀,你看——”一個坐在篝火旁邊的黑衣男子拉起披風,阻擋入夜的寒氣,望著天空,招呼旁邊汲水過來的少女,“是昭明星啊!天狼已經脫離了軌跡,現在昭明也冒出來了……雲荒看來是又免不了大亂一場了。”

“對主人來說,無論這個天下變成怎樣,都無所謂吧?”水藍色頭發的少女提著水笑吟吟地走過來,從行囊中取出一個皮袋,“反正主人隻要有酒喝、有錢賭就可以了。”

“嗬嗬,你昨天還說沒有酒了?”接過皮袋晃了晃,聽到裏麵的聲音,黑衣男子開心地大笑起來,“汀,你這個小騙子。”

“明天才能到桃源郡,我怕主人喝光了,今天晚上就要饞了。”那個叫作汀的少女開始借著火光準備晚飯,把鮮魚剖開放在火上烤著,噘起了嘴,“但是,我說啊主人,你就不能一天不喝酒給汀看看嗎?”

“你就不能不叫我‘主人’嗎?”仰頭喝了一大口,擦擦嘴角,黑衣男子皺眉道,“小家夥,說過多少次了,不許這樣叫——我又不是那些把鮫人當奴隸的家夥!”

汀用汲來的清水洗著木薯和野菜,抬頭對著黑衣人微微一笑:“正是因為主人不是那種家夥,汀才會叫主人主人的呀。”

被那一連串的“主人”弄得頭暈,黑衣男子明知辯不過伶牙俐齒的汀,隻好拿起皮袋來喝了

一大口,卻發現裏麵的酒隻剩下幾滴了,更感覺鬱悶,嘟噥道:“如果走得快一些,大約明天下午就能到桃源郡了吧?聽說那裏有家如意賭坊,裏麵老板娘釀的一手好酒……”

“主人先別引饞蟲了,吃魚吧。”聽到黑衣人肚子呱呱叫,汀忍不住笑了起來,把烤好的魚遞到他手裏,然後又低下頭去削塊莖的皮。

黑衣人拿著用樹葉包好的魚,卻沒有吃,隻是借著泯滅的火光看一邊辛勤勞作的少女。

雖然已經一百多歲了,作為鮫人的她還像個孩子,身材很嬌小,手和腳踝都很纖細,仿佛琉璃般易碎。汀有著一頭美麗的水藍色長發,這種明顯的特征,在雲荒上無論誰都能一眼認出這位少女的鮫人身份——為此,不知道曾有多少官府的人在街上攔截住兩個人,要求看起來落魄潦倒的他拿出這個鮫人的丹書,以證明他的確是她名正言順的主人。

這樣的盤查全部以他拉著汀逃之夭夭,背後留下一堆被打倒的士兵而告終。

“汀。”看著她,他忍不住叫了一聲,等她放下手中的野菜,轉過頭來詢問般看著他時,他歎了口氣,“跟著我太辛苦了,經常在野外露宿,吃的是野菜,時不時還要遇到決戰的對手,不知道死在哪裏……這可不是女孩子該受的。我覺得你還是自己走吧,反正你的丹書我早燒掉了,你是自由的。”

“主人,看來你又喝糊

塗了。”汀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將一大片爛菜葉子丟到他臉上,“我不在,你喝醉酒躺到馬道上誰拖你回來?我不在,你難道天天吃生魚啃生菜?我不在,你又輸光了誰去贖你?”

“呃?”爛菜葉子“啪”的一聲拍到黑衣人臉上,想了想,他倒真的想不出那幾個“我不在”會如何收場,訥訥半天,終於抓抓頭發笑了起來。為緩解尷尬,他捏住菜莖把貼在臉上的菜葉子扯開來,放在眼前看了看,“好大一株葵蕨啊……”

“是紅芥!”汀沒好氣翻翻眼睛,“連這些都分不清,看不餓死你!”

晚飯終於完成了,汀坐到了他身邊,用樹葉包著野菜飯團,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許久,看著曠野上顯得分外璀璨的星空,忽然開口道:“主人,其實我真的很想跟你去桃源郡……我想去看看‘那個人’。”

顯然知道少女想見的是誰,黑衣人微微皺眉:“你真的相信那個傳言嗎?你覺得那個人真的就是你們鮫人的海皇?”

“嗯。”汀轉過了頭,很認真地看著主人,點頭道,“複國軍裏其他姐妹兄弟都說,近日鮫人的英雄就要返回雲荒了!複國軍的左權使預先通知了他的到來,各位兄弟姐妹都想去桃源郡迎接少主的歸來!”

“你們傳言裏的那個救世英雄是叫蘇摩吧?”黑衣人看著星空淡然搖頭,他年紀看起來在三十歲左右,眼睛很深很邃,

笑起來的時候有風霜的痕跡,冷笑道,“那家夥算什麼英雄?如果不是他,白瓔怎麼會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去……”

“那些空桑人活該!”汀冷笑起來,那個笑容讓她本來明亮純真的臉忽然冷酷起來,“還說我們鮫人卑賤,不是人是畜生——這樣說來,那個迷戀上鮫人的空桑人的太子妃豈不是更賤?”

“住口!”黑衣人猛然沉下了臉,厲斥道。

然而正在說得暢快的汀沒有聽從,繼續宣泄:“海皇回來了,龍神也一定會騰出蒼梧之淵。等我們鮫人重新複國,就把雲荒上所有人都統統殺……”

“啪!”黑衣人眉間怒氣閃現,不等她說完,一揚手將汀打倒在地。

“主人……”嘴角被打出了血,汀愣了一下,掙紮著從地上爬起,忽然哭了起來,抱住他的腳,“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忘了白瓔郡主是主人的師妹……但是、但是我一想起那些空桑人,我就忍不住……”

“汀……你知道你現在說話像什麼?和那群你所憎恨的禽獸沒區別了!”黑衣人歎了口氣,低下頭撫摩她的長發,看著她,沉聲問,“你想殺光所有空桑人和冰族是嗎?可我也是空桑人啊!”

汀抽噎著,訥訥道:“可主人是好人。”

“我以前也殺過很多人,也養過鮫人奴隸。”他的目光深遠起來,微微歎息,“沒有任何一種東西是絕對的。汀,你還太小,不了解這個

世間的複雜紛繁——但是,既然你跟著我走遍雲荒,希望你能從中學到讓你成長的東西,讓你的心能容下黑夜與白晝。”

“嗯。”汀用力點頭,抱住他膝蓋,“主人,我會好好學的,你千萬不可以扔下我。”

黑衣人微笑著拍了拍她的頭:“小家夥,我如果要扔下你走掉,你哪裏能跟得上啊?好了好了,別哭了,你看眼淚都一大把了,連我們走到中州去的旅費都夠了呢。”

他抹著汀的臉,為她擦去淚水,然後展開了手掌,掌心上一把淚滴狀的明珠熠熠生輝,那就是被稱為“鮫人淚”的明珠——鮫人織水成綃,墜淚成珠。陸上之人對珍寶無止境的貪婪,也是鮫人一族世代遭到捕獵,被蓄養為奴的重要原因。

汀連忙擦眼睛,在草地上尋找散落的珍珠——自己已經很久不曾哭過了,此刻多攢一點,日後也可以換錢。

沉默許久,黑衣人聲音黯然下去,看著星光下天盡頭那座白色的塔:“多高的塔啊……那丫頭就眼一閉跳了下去。想想那個時候她的心情吧——剛聽說那個消息的時候,我一瞬間想把所有鮫人通通殺光!”

“主人,”聽到那樣充滿殺氣的話,汀有些畏懼地問,“你、你也曾那麼憎恨過鮫人嗎?那為什麼空桑人被激怒,要屠殺帝都所有鮫人的時候,你卻拚了命地袒護我們呢?如果不那樣,主人您也不會被驅逐啊。”

“嗬

……跟你說過,沒有任何一種東西是絕對的。”黑衣人笑起來了,搖搖頭,“以殺止殺是永遠沒個頭的啊……身為空桑大將軍,劍聖的傳人,讓我屠戮手無寸鐵的奴隸?我做不到——當然了,也是因為那時候可愛的汀用那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吧?”

他笑著,轉身躺下:“你吃吧,我飽了。”

汀紅著臉啃了幾口,忽然忍不住開口:“主人……”

“嗯?”在篝火旁躺下,黑衣人用披風裹著身子,把靴子墊在頭底下已經“熏然”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睡意沉沉。

“我小時候眼睛很大嗎?”汀咬著木薯,探過頭照了照桶裏的水,沮喪道,“為什麼現在反而一點都不覺得比常人大呢?難道是我的臉長胖了?”

許久沒有聽到回答,汀回過頭,看見黑衣的主人已經枕著靴子酣然入睡。

“這樣都睡得著……真是雲荒最‘強’的劍客啊。”少女微微搖頭苦笑,“居然不覺得靴子臭?”

同樣的星辰照耀之下,鏡湖上,駿馬的雙翅輕輕掠過湖麵的霧氣,煙水中騰起。

飛馬背上,今夜領軍的卻是一朱一青兩名男女騎士。

“青塬,你看——昭明星出現在伽藍城上空!”勒馬望天,朱衣女子喃喃對同伴說——她已非青春年少的少女,一舉一動都有成熟女子說不出的動人風姿,美豔而尊貴。她掠了掠發絲,看著天空,“唉……平靜了

九十年,終歸要打仗了。”

然而青衣少年沒有回答,隻是看著遠處伽藍帝都的方向,忽然道:“紅鳶,滄流軍團!”

所有馬上的騎士都齊齊一驚,朱衣女子手一揮,身後所有的黑衣騎士陡然幻滅無形。她轉頭看過去,隻見星光下,遠處伽藍白塔頂端仿佛有一片烏雲騰起,飛速向著東方掠過去。

映著明月,可以看見那些烏雲般雲集著迅速移動——那居然是展開雙翅的黑色大鳥,排成整整齊齊的列隊。然而奇怪的是,那些翅膀卻是不曾如同一般鳥類般展動,而隻是平平掠過空氣,發出奇怪的聲音。

“是‘風隼’!”紅衣女子失驚,“他們從伽藍城裏派出了風隼!”

除了那次鮫人造反之外,幾十年來,沒見過滄流帝國方麵出動過軍團中的風隼。看來這一次十巫是動真格了……東方慕士塔格雪山上的事情,這麼快就被冰族得知了嗎?

“什麼?”吃了一驚,少年青塬看著天空,勒住了天馬,“冰夷不是嚴禁國人相信怪力亂神的東西,說那是空桑流毒嗎?可現在……他們居然乘著神鳥飛天?”

“那不是真的鳥,青塬。你不經常出來巡邏,所以沒有看到過它們吧?”叫作紅鳶的女子溫和地微笑著,耐心地向年少的同僚解釋,“那是木頭和鋁片做成的木鳥——完全是靠著人手技藝做成的機械。那些木隼從六萬四千尺的白塔頂端滑翔而下

,空中轉折輕靈,可以三日三夜不落地,飛遍整個雲荒。”

“木鳥也能飛?”青衣少年抽了一口冷氣,看著天空,“那些冰夷,奇技淫巧竟能一至於此?不用神力,也能上天入地?”

“滄流帝國製造這些東西,也是預備著將來和無色城開戰吧?不然如何能對付我們的天馬和冥靈戰士?”紅鳶點頭歎息,目中流露出擔憂之色,“據說,除了風隼之外,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裏麵,還有更高一級,能翱翔十日而不落的‘比翼鳥’,以及至今誰都沒有見過的‘迦樓羅金翅鳥’。”

“他們那麼強?”青塬喃喃自語,臉有憂色,“如果這樣,我們空桑人要重見天日,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後悔了嗎,青塬?”紅鳶笑了起來,看著少年,“當日如果你跟著父親投靠冰族那邊,如今該在北方九嶷那裏封地為王了呢!哪裏用過著這種不見天日的生活。”

“赤王,你不要諷刺我了。”青塬低頭笑笑,“我哪裏後悔過。”

赤王紅鳶沒有說話,看了看這位諸王中最年輕的青王,忽然點點頭:“那麼我問你,當年你為什麼不和你父王走?為什麼要和我們其餘五部之王留守伽藍這座孤城呢?誰都知道伽藍城遲早要完了,你哥哥都隨著你父王走了,你為什麼不走呢?”

“赤王,你懷疑我嗎?”仿佛受了傷害,青塬猛然抬頭看著年長自己一輪的

女子,“我為了空桑已經把命都獻上了,你還要我用什麼來證明自己?!”

“別生氣。不愧是夏禦使的遺腹子……在這糜爛的王朝裏,還是有風骨的。”紅鳶掠了掠頭發,悠然笑了起來,低下頭拍拍馬脖子,“我們快點回去把冰夷出動風隼的消息稟告皇太子和大司命吧!”

天馬昂頭長嘶一聲,展開雙翅。

在駿馬騰空之時,美麗的赤王回頭看了一下雲荒的東方:“奇怪……皇太子都返回了,那些風隼為什麼還要前往東方呢?”

同樣的星空下,有人憑窗而望。那是一名中年美婦,身著雪青灑花百褶裙,紅綾抹胸,豐肌勝雪,頸中掛著白玉瓔珞,臂上戴著翡翠點金臂環,長發綰起,用一支五鳳含珠簪綰住了。眉如黛畫,目橫秋水,卻是裹著濃重的風塵味兒。

這個顯然是風塵中打滾的女子,卻隻是仰望著天空,那些近在咫尺的喧鬧聲、吆喝聲、笑謔聲、推牌九擲骰子聲,全都到不了心頭。她看著天盡頭那座矗立在夜幕下的白色巨塔,喃喃自語:“昭明星都出來了……亂離起了,他……也該來了吧。”

“如意夫人!來來,一起喝個同心杯吧!”身後忽然伸來一隻手,摟住她的肩膀,醉醺醺地嚷著,酒氣撲麵而來。那位被稱為如意夫人的女子被打斷了心思,暗自皺了一下眉頭,卻臉上堆起了笑,轉過身去:“喲,薛爺今夜氣色好得

很啊,應該是贏了不少錢吧?”

“嘿嘿,是啊!老子今夜手風好得緊!來來來,老板娘快來喝一杯……”滿臉紅光的漢子大笑著攬著女子,把喝了一半的酒盞遞到她麵前,“你們坊裏釀的‘醉顏紅’,可如同夫人你一樣讓人一聞就醉醺醺……”

如意夫人也不推辭,笑著低下頭就著他手裏喝了一口:“如意賭坊果然能如薛爺的意吧?以後薛爺可要多多照顧才好呢!”然後轉頭揮了揮帕子,大聲喚,“翠兒!你個小妮子死哪裏去了?還不快過來招呼薛爺去那邊下注發財?”

好容易應付了那些客人,賭坊的老板娘轉到了屏風後。旁邊的喧鬧聲不停傳來,燈紅酒綠,觥籌交錯,卷袖劃拳之聲震天響,如意夫人卻是避開了眾人,獨自繼續對著夜空發呆。

“夫人。”忽然間,貼身侍女采荷匆匆從內而出,臉色驚疑不定,疾步湊到如意夫人耳邊,低聲道,“夫人,內堂有個人在那兒說要見你。”

如意夫人正在出神,冷不防嚇了一跳,劈頭罵了一句:“小蹄子你昏頭了?有客來也是從外頭進來,怎麼說在內堂等?”

“不,”采荷臉色白了白,咬著唇角,指了指內堂,“那個人不知道怎麼就進去了!外邊那麼多姑娘小廝,居然都看不住!夫人……我看那個人有點邪呢。”

“哦?”聽得侍女這麼說,如意夫人不但沒有驚懼,反而眼睛裏閃出

了光亮,身子驀然顫抖起來,推開采荷往裏疾步就走。

內室還如她出去之時那樣隻點了一根蠟燭,光線暗淡,家具的影子在四壁上投下扭曲怪異的影子,影影綽綽。如意夫人一進去就反手關了門,想點起四周的燈來。

“不用點燈了,反正也看不見。”忽然間,一個聲音從房間的陰影裏麵傳出來,冷淡而疲倦。水聲“嘩啦”響起,一個人擰著濕淋淋的頭發,將頭從臉盆上抬起。

昏暗的燭光下,如意夫人看到了一頭湛藍色的長發——那是同族的標誌。雖然是男子,但陌生來客的十指上都戴著奇異的戒指,上麵牽連著微微反光的透明絲線——絲線的另一端,連著一個放在他懷中的小偶人。

如意夫人怔怔看著陰影中的陌生來客,那個高大男子的整個人都在黑暗裏,隻看得見輪廓。一束燭光投射在他側麵,讓半張臉在黑暗中浮凸出來,如同雕塑。

雖然隻是那樣的半麵,卻已經讓閱人無數的如意夫人驚得呆住。

“你,你是……”她顫抖著聲音,看著站在黑夜裏的那個人,因為激動而說不出話來。黑暗中浮凸的半張臉上忽然有了個奇異的微笑,將手巾扔到了臉盆裏,從陰影中緩緩走了出來,伸出手來:“如姨,不認得我了?一百年了,你們還在等我回來嗎?”

“蘇摩少主!”如意夫人驀然間撲過去跪倒在那個人腳下,抱住了他的雙腳

,用額頭觸碰他的腳尖,激動得哭出聲來,“滄海桑田都等你回來!”

七、桃源<\\\/span><\\\/span><\\\/span><\\\/span>

夜色籠罩住桃源郡的時候,一座破落茅舍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驚起鄰家黃狗聲聲號叫。那敲門之人一哆嗦,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急促地哀求:“老婆子,老婆子,快點開門!”

“誰啊?”房內一燈如豆,傳來一個婦人有氣無力的問話聲,拖曳著腳步過來。到了門邊,一聽門外男人的聲音,那個婦人倒立雙眉,不但不開門,反而隔著門叉腰大罵:“死老賊!一整天死去了哪裏?家裏灶冷鍋破,米也沒一粒,菜也沒一顆,是想餓死老娘啊?虧你還有臉回來!”

被她大聲一罵,鄰家黃狗叫得越發大聲,撲騰著要過牆來。

“老婆子,老婆子,先開門好不好?”楊公泉生怕驚動鄰居,用破袖掩著嘴,小聲地哀告,“讓我先進去,你再罵個夠,啊?”

婦人冷笑了一聲:“罵?要罵也要有力氣!嫁了你這個窩囊貨,老娘就是個餓死的命!”“啪”的一聲,把門一摔,徑自進屋去了,一路上千蠢貨萬殺才地罵個不停。

楊公泉沉著臉進門來,沒有同平日那樣低聲下氣哄老婆,隻是從屋角缸裏舀了一瓢水喝了,抹抹嘴,坐到了那盞昏黃的豆油燈下,任由婦人嘮叨,從袖子裏摸出一物來,在燈下晃了一晃,斜眼看那婦人:“你看,這是啥?”

婦人瞟了一眼,

冷笑起來:“幾片破葉子也當寶?窮瘋了不成?”

“婦人家見識!”楊公泉鼻子裏不屑地“哼”了一聲,將那枝草葉子放在燭火上方,稍微烘烤了一下,忽然間那片枯黃的葉子顏色就起了奇異的變化,馨香滿室。

“哎呀!”婦人看得呆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天哪,那是什麼?”

“瑤草!沒見過吧?”楊公泉揚揚得意,將草葉子從燈上拿開,“知道值多少錢嗎?說出來嚇死你!”

婦人想拿過看看,楊公泉卻是劈手奪回,自己袖了,冷笑道:“你個死老婆子,多年來蛋也不曾下一個,成日隻是嘮嘮叨叨,受了你多少氣!這回得了奇寶,我買良田美宅自己享著,娶房年輕女子,再不用每日聽你數落。”

婦人聽得楊公泉這般說,心下倒是慌了,臉上堆起笑來,扯他的衣袖,低聲下氣道:“你莫不是真的惱了我吧?我也是為你好,何曾真的嫌棄過?”

楊公泉冷哼了一聲,轉向壁裏坐著。婦人再上前軟語求饒,他隻是不理。

婦人說了幾句,也覺得尷尬,便也頓住了口,一時間房子內安靜得出奇,隻聽得風聲“嗖嗖”穿入破了的窗紙間,吹得桌上燈火亂晃,瑟瑟生寒。靜默間,婦人忽然捂著臉,嗚嗚咽咽了起來:“嫁了你十幾年,頓頓吃不飽,能一句不說嗎?我若真嫌你,早另尋出路了,哪還能天天在這裏挨餓?”

楊公泉歎了口氣

,轉過臉來看著自家老婆幹草葉似的臉,粗服蓬頭,四十多的婦人已經白了一半頭發,心下也是惻然。於是也放緩了語氣,開口問:“今日吃了飯不曾?”

婦人聽丈夫開口問她,喜得笑了起來,一邊擦淚一邊道:“你昨日出門後,已經兩天沒揭鍋了,哪裏來的飯?”

楊公泉驚道:“為何不去隔壁顧大嬸家借些米下鍋?”

“哪裏還好意思去?”婦人擦擦眼睛,苦笑道,“前些日子陸續借了一升了,一次都沒還過。平日抬頭見了,人家即使不催,我這臉皮還是熱辣辣的。”

說著婦人站起,走入灶下,端了個破碗出來,放到桌上,裏麵盛著一塊棗糕:“前日東邊陳家添了個胖兒子,分喜糕給坊裏鄰居——我怕你出門回來肚子空空,就給你留到現在,隻怕都有些餿了。”

楊公泉拈了一角嚐嚐,果然已經發餿,眼角不由得潮了:“老婆子,苦了你了。”

婦人強笑道:“你這幾日去了哪裏?怎生得了這個寶貝?”

“唉,我左思右想,實在找不出什麼法子,便想去天闕那邊雪山上碰碰運氣。”楊公泉便把這兩日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說給老婆子聽了,歎了口氣,“最後下山的時候,那群官兵不由分說就要砍殺我們,幾個人便散了。幸虧那時天黑了,我又熟悉天闕山裏的路,爬爬滾滾下得山來——不知道慕容公子他們如何了。”

“哎呀!難

怪今日村裏人都說官府好多人來封山,凡是從山那邊過來的人統統殺了,屍首都堆在路上。”婦人聽得膽戰心驚,蒼白了臉,狠狠擰了他一把,“死鬼!你如何跑到那裏去了?不要命了?被官府知道了可要捉去殺頭!”

“不拚出命來,哪裏得來這寶貝。”楊公泉笑,把那枝瑤草放到老婆手上,“你好生收著,找個時間去鎮上賣了,然後買房買地,好好過日子。”

婦人歡喜得了不得,慌忙細心拿帕子包了:“你也餓了吧?待我去弄些酒菜來,好好吃一頓。”

楊公泉看著婦人出去了,一個人抱膝坐著,在漏風中縮了一下頭,心下又後悔起來,覺得不該被一塊餿了的糕所動,便把那枝瑤草這樣交付了老婆,存下來做私房錢才是正經主意。肚中饑餓難忍,在榻上輾轉反側。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窸窣之聲,剛開始他還以為是風吹窗紙,然而那聲音卻是一直前行到了門外,然後停住。楊公泉悚然驚起,在榻上豎起耳朵聽外麵的動靜。隻聽果然外麵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說話,語音頗為耳熟。

楊公泉明白了是誰,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聽得窗下輕輕一響,開了一條線,四隻眼睛齊齊排著看進來。屋裏燈光暗淡,還不等兩人看清楚,窗子卻忽然“吱呀”大開了。那笙失聲叫了起來,引得隔壁黃狗又吠了起來。

“噓,快進來!”楊公泉本來想嚇一

嚇兩個人,反而被那笙嚇了一跳,連忙過去開門。慕容修拉著那笙進門來,楊公泉左右看了看,發現沒有驚動鄰居,立刻閂了門,燈下將兩人從頭到腳看了看,又驚又喜:“慕容公子,你們怎生逃下來的?讓我白擔了半日心!”

“我們在山上藏到了天黑,木奴回去找了鬼姬來,讓比翼鳥送我們下山來的。”慕容修也是一臉的疲憊,卻依舊應對從容,“幸虧還記得老兄你白日裏指過的家舍方位,便摸黑帶著那笙姑娘投奔了過來——在下冒昧,麻煩楊兄了。”

“哪裏的話!”楊公泉搓著手笑了起來,忙把兩人往裏讓,“沒有慕容公子,我早在天闕上被強盜殺,被野獸啃了!”

楊公泉看看家裏別無長物,隻能舀了兩碗清水過來,苦笑道:“我家老婆子剛出去買吃食了,兩位稍等就好。”

疲憊交加,慕容修道了聲謝,便接過來一氣喝下。

那笙卻是怔怔地坐著,忽然落下淚來。

“怎麼了?”慕容修喝了水,緩了口氣,吃驚地看過來。

“那個姑娘的命真是苦……一路吃了那麼多苦,眼看就要和相公逃到雲荒了,卻慘死在山腳。”那笙擦著眼淚,眼眶紅紅,“我沒辦法幫到她。”

“唉,女人命苦,多半是因為跟錯了男人——你沒見被強盜擄掠來一路上那個書生的孱頭樣子!”楊公泉也跟著歎了口氣,看著麵前一對風塵仆仆的青年男女

,笑謔道,“哪兒像那笙姑娘有眼光,托付到慕容公子這樣的人!”

那笙正在喝水,聽得這句話差點嗆住。慕容修也頓時鬧了個大紅臉,連連擺手:“楊兄,你誤會了……”

一語未落,聽得外頭拍門聲響起,屋裏三人立刻噤聲。

“死鬼!關門幹嗎?老娘手裏拿滿了東西,怎麼開?”外麵婦人聲音嚷了起來,用腳踹著門,“重得不得了,快來開門!”

“不妨事,是老婆子回來了。”楊公泉舒了口氣,上去開了門。

那婦人一腳跨進門來,自顧自嘮嘮叨叨數落,隻見她左手抱著一鬥米,米上放了一塊熟牛肉,幾樣雜碎,右手提了一壺酒,還捉著一隻“咯咯”亂叫的母雞。

“如何買那麼多?”楊公泉關了門,一回頭看見婦人這樣也呆了,脫口而出,“你這是要開店嗎?”

“老頭子,這兩位是……”婦人卻看著房內兩位不速之客,驚疑不定。

“哦哦,老婆子,這就是我方才對你說的慕容公子和那笙姑娘!”楊公泉連忙過來介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然我的命早送在天闕上了——這是我家老婆子,娘家姓黃。”

兩頭介紹了,分別行禮見過,黃氏便將滿手的東西放下,堆起笑來:“兩位是貴客!少坐,正好買了東西,待我下廚切了送上來——老頭子,你陪著客人說話。”楊公泉唯唯諾諾慣了,不由得便答應了,坐著陪兩人說話。

黃氏轉到了後麵灶間去切菜。

少時便料理好了,那笙幫著端了上來,滿滿擺了一桌子,四人圍著入座舉筷。一個個都是餓得狠了,竟是顧不上客套,悶頭吃了起來。等吃得差不多,才吐了口氣,斟上酒來。黃氏代自己丈夫敬了慕容修一杯,堆下笑來,問:“公子從中州來,可是要去葉城做買賣?”

慕容修點點頭:“小可帶了些貨物,準備在澤之國出手一些,然後便去往葉城。”

“如此,便多留幾日。外頭這幾日不知怎的,隻管要砍殺天闕東來的客人,公子兩人還是先避過風頭再上路。”黃氏言語伶俐,殷勤留客,“隻管在我家住下,也好報公子救命之恩。”

“多謝了。”慕容修忙用手拉了拉那笙衣袖,兩人一起謝了。

不一時吃完,黃氏讓丈夫收拾碗筷,自己下去整理了一間多年不用的房間出來,家裏被褥隻有一套,又不好出去借,隻得將自己房裏的破褥子抱了出來鋪上,出來對慕容修道:“隻有兩間房,被褥也破爛,讓兩位見笑了——將就著宿一夜,明日便去買新的來。”

“什麼?”那笙倒沒看那床破被子,跳了起來,指著慕容修,“要、要我和他住一夜?”

“怎麼……兩位不是夫妻嗎?”黃氏不明底細,隻聽說兩人是一同從中州來,年貌相當,又不像兄妹,便如此猜測。

“不是不是,夫人誤會了!”慕容修紅了臉,

連忙擺手,“我在外麵桌上趴一宿便是了,不必費心。”

“啊?”黃氏生性精明,見慕容修為難,沉吟間便有了主意,“這樣吧,如果那笙姑娘不嫌棄我這個老婆子,晚上就和老身歇一處,慕容公子和我家老頭一間,如何?”

“好,好。”慕容修舒了口氣,連連點頭。

那笙斜了他一眼,見他緋紅了臉,看上去更見俊秀,心下忽然大大後悔。

入睡前,黃氏端了盆水來,招呼那笙洗漱,一眼看見那笙右手上包裹得嚴嚴實實,便驚道:“姑娘可是受了傷?如此包著可要爛了傷口,快敷點草藥才好。”

那笙嚇了一跳,連忙把手放到背後:“不用不用,沒受傷!”

黃氏愣了一下。旁邊慕容修隻是冷眼看著那笙的窘態,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果然,是為了掩飾什麼吧?作為商人,他天生對寶物有一種奇異的直覺,那笙身上那種無以言表的貴氣是他從未遇見過的。如果能想辦法從這個頭腦簡單的女子手上換取寶物,那應該不虛此行。

慕容家大公子心裏打著算盤,卻不料同時那個計算中的少女也在計算著他,心心念念要釣金龜婿。

兩個各懷心思的人,就這樣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異鄉跋涉之途。

那笙洗了很久,洗下滿盆的灰塵汙垢來,原本黝黑的臉頓時變得雪白晶瑩——雖然五官平常,但是長眉大眼,鼻子翹翹的,看上去倒也爽利喜人。

她照照水麵,滿足地歎了口氣。這一路的顛簸總算到頭了,也算看到了自己幹淨的臉。

“姑娘生得真端正。”知道女孩子愛美,黃氏在一旁誇了一句,那笙美滋滋地擦幹臉解散頭發梳理起來,轉過了身。然而轉身之間,忽然呆住——

慕容修也掬水洗漱完畢,散開一頭墨似的長發重新打了個髻。原本風塵仆仆的時候還不大顯真容,如今一旦塵垢去盡,隻見豐神俊秀,便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也不過如此。

“啊呀。”那笙看得呆住,手裏的梳子“啪”的一聲掉到地上。黃氏雖是快半百的年紀,此刻乍一見居然也看得發怔。

慕容修轉頭一看這兩個女人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心下大窘,臉上不覺一熱,忙進了裏間。

那笙還在發呆,黃氏卻回過神來,拉了一把剛燒了水進來的丈夫,把他拉到廚下,壓低了聲音急急道:“老頭子!這位慕容公子隻怕有些怪異——生得也太俊了。”

楊公泉失笑:“老婆子你年紀一把,怎生看到英俊後生也動心了?”

黃氏擺擺手,示意他低聲:“噓……不是,我是覺得他俊得太過了。你不覺得那樣的麵容,竟然活生生像個鮫人嗎?”

“鮫人?”楊公泉嚇了一跳,立刻否認,“不對不對,鮫人都是藍發碧眼,慕容公子可是黑發黑眼睛,和我們一樣——而且,他明明是從天闕那邊來,中州哪裏來的鮫人?”

這倒是。”黃氏想了想,依然心事重重,“私自收留鮫人可是死罪!老頭子啊,我眼睛老跳個不停,隻怕留下他們會引來大禍呢。”

“胡說,哪兒有那麼巧……一定也是和我一般運氣不好撞上日子了。”楊公泉壓低嗓子嗬斥,但是忽然頓了頓,聲音也猶豫起來,“不過……方才無意看見那小哥的耳後,似乎真的有鮫人那樣的鰓?”

“真的有?”黃氏也嚇了一跳,“我就說他是個鮫人!這回可惹了大禍了!”

“但是,鮫人不是都和魚一般全身冰冷?可我碰了碰他手肘,明明是溫的。”楊公泉分解,但畢竟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心裏也有點惴惴不安,“而且他的頭發、眼睛,都不似鮫人的樣子啊!”

“反正是個禍患,還是不要往家裏招了。”黃氏壓低了聲音。

楊公泉為難:“人家救了我的命,總不成趕人家走吧?”

黃氏冷笑說:“救你命是順手罷了,如果官府查過來,可是連坐!那時候要賠老娘的命進去——一進一出,你說是賺了還是虧了?”

“人家說不定不是歹人,是規規矩矩的客商。”楊公泉壓低聲音回答,終究沒忘了愛財,低聲道,“人家有一簍子瑤草哩!咱們招待好他了,能短了好處?”

“嘁!沒見識的老骨頭!”黃氏不屑地冷笑一聲,在暗中戳了丈夫一指頭,“指望人家手指縫裏漏一點下來,還不如……”

“噓。

”楊公泉唬了一大跳,連忙去堵老婆的嘴巴,仔細聽了聽隔壁的動靜,低聲罵,“糊塗!你活得不耐煩了,敢打人家主意?你知道那個慕容公子多厲害?連天闕上的鬼姬都和他客客氣氣說話!你幾個膽子敢這麼想?”

“那……報官如何?”黃氏想了想,繼續出主意,“說這兩人是今日從天闕那邊過來的——讓官府來,咱還能拿些賞錢。”

“作死!”楊公泉冷笑,罵了一聲,“我是和他們一路過來的,官府來了他們一攀供,還不把我也抓進去?”

這麼一說,黃氏倒是不言語了,過了半天,笑了一聲,道:“說的也是,老頭子,去睡吧。”

楊公泉歎了口氣,也回房去睡,喃喃道:“不過這兩個人的確來路蹊蹺,留得久了也怕是惹禍……怎生打發他們快些上路才好。”

雖然連日奔波辛苦,慕容修卻沒有睡著,睜開了眼細細聽著外頭談話,臉色漸漸嚴肅。窗外淡淡的月光照進來,年輕的珠寶商人忽然輕輕歎了口氣,臉上有“果然如此”的表情——他透過破碎的窗子看外麵,那漆黑的夜色背後是莫測的新大陸。人心險詐,前途莫測,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賴的了。

這裏是住不得了,到了明日就走吧,總得趕在人家下定殺心之前。

隔壁房間裏,那笙已經睡去,呼吸舒緩平穩,月光透過破碎的窗欞照在她臉上,仿佛有一種發光的安詳—

—這真是個什麼也不會的女孩。自己一時貪圖寶物答應帶上她,真是一件虧本生意呢。

想著,慕容修苦笑了一下。

奔波了太久不得好睡,這次一頭倒下,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

那笙迷迷糊糊睜開眼,日光照射在臉上熱辣辣的。她打著哈欠出去,隻見桌上已經整整齊齊擺了三四樣小菜、兩雙筷子、兩碗稀飯。楊公泉一見她出來,站起來招呼:“姑娘可算醒了!慕容公子都等著你一起開飯呢。”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笙急急忙忙洗了一把臉,便跑到了桌子旁坐下,手一伸,隻管下筷子。慕容修連忙拉住她,橫了一眼,轉頭對楊公泉道:“楊兄為何不來一起吃?”

“我和老婆子起得早,早吃過了。”楊公泉笑著推辭。

慕容修暗自察言觀色,見他說話之間並無不自然之色,心裏防備稍微放下幾分,然而還是細細看了看桌上飯菜,手裏暗自夾了一根銀針,逐一試了過去——銀針沒有變色。慕容修還是不放心,自己舉筷每樣嚐了一點,確定無毒,才放開手讓那笙下筷。

“如何不見大嫂?”吃著飯,四顧不見黃氏,慕容修又問。

楊公泉搓著手笑笑,道:“老婆子說兩位一路奔波,衣衫破舊,去城裏買幾件新衣裳給兩位替換,也免得穿著中州式樣的衣服走在街上顯得太過招搖。”

“好呀好呀!”那笙雖然昨夜折騰了半夜,但畢竟

天性爽朗,一醒來就恢複了活力,拍手道,“你們的衣服是羽毛穿成的吧?很好看!我喜歡。”

“那笙。”慕容修看了她一眼,轉頭對楊公泉道,“如此,多謝楊兄和大嬸了——換了衣服,我們也正好繼續上路。”

楊公泉愣了一下,有些意外:“慕容公子這麼快便要走?”

慕容修點了點頭,含笑道:“在下和一位朋友有約,得按時趕過去赴約才行。”

“哦,如此,倒不便耽誤了。”楊公泉沒料到對方隻住了一夜便要走,倒是正和他心意,便正好順水推舟。

正說話,門一響,卻是黃氏抱了一包衣物進門來,口裏道:“住一夜就走?如何不多盤桓幾日?”

慕容修見那花白頭發的婦人滿口留客,揣摩到對方的心思,心裏冷笑,然而口裏隻推說和人約好了日子,非得快點去城裏不可,執意要走。

黃氏一再挽留,無法,便隻好解開包裹,拿出兩件新買的羽衣來,定要送給兩人穿上。羽衣一大一小,都是男式,上頭還用金線繡了一個如意,做得十分精致。那笙看了喜歡,便搶過那件小的在身上比畫。

慕容修知道中州裝束不好出門,這些衣服是必需的,倒不推辭,隻道:“要楊兄破費,如何好意思?”便從袖中又拿了一枝瑤草出來,作為謝儀。楊公泉笑得眼睛都沒了,推辭了一番收了,便要兩人換了新裝出來看看。

等穿出來,果然氣

象一新,兩襲青衣,翩翩兩少年。那笙為了行走方便,也扮了男人裝束,黃氏又殷勤指點兩人將頭發解開,重新按照澤之國的風俗編好,垂下來擋住耳朵。

等裝束妥當了,兩人對視,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笙看了慕容修半日,忽然道:“還是看著奇怪。”

“哪裏奇怪了?”慕容修轉了轉身,覺得並無不妥,奇道。

“長得太好看了,挑眼。會被雲荒的強盜當大姑娘劫了。”那笙開玩笑,看著他慍怒地漲紅臉,連忙吐舌頭,一個箭步躥了出去,“上路了上路了!”

慕容修無法,隻好背起背簍,對著楊公泉夫婦作別。

“謝天謝地,這兩個災星總算是送走了……”看著兩人一前一後地離去,楊公泉長長舒了口氣,看著手裏的瑤草眉開眼笑,仿佛炫耀般對黃氏道,“你看,我說得沒錯吧?不用太擔心,你看人家還再給了一枝呢,這回發財了!”

“沒見識的窮鬼!”黃氏啐了丈夫一口,從袖子裏掏出一物來,往楊公泉眼前一晃,冷笑道,“你看這是什麼?”

楊公泉奪了過去,定睛一看卻是一遝銀票,不由得失聲:“一千金銖?你如何得來這許多錢?就是賣了我給你那枝瑤草,也換不得這些錢啊!”

黃氏得意揚揚,笑了起來,劈手奪回銀票:“還是老娘有本事吧?你猜猜我今兒一早去幹嗎了?”

“不是去城裏替他們買衣服了嗎?”楊

公泉不解。

“衣服是買了——老娘也順路把他們兩個賣了好價錢。”黃氏掩嘴笑了起來,看著道上快要走得看不見的一男一女,揚揚得意,“我去和如意賭坊的總管說,從中州來了個帶了一筐瑤草的珠寶商人,可是好大一票生意——你也知道,如意賭坊暗地裏做見不得人的勾當吧?剛開始那個主管還不信,我把那枝瑤草給他看了,他就不言語了,然後給了我這一遝銀票。”

“你……”楊公泉瞪了婦人半日,忽然笑了起來,“好歹毒的婦人!虧你想得出借刀殺人的把戲。”

黃氏揮了揮手中銀票,得意道:“你看,這樣既不用我們下手,也不用驚動官府,就能白白得這一筆——多劃算。”

楊公泉想了想,一跺腳道:“那麼如何讓他們走了?等如意賭坊那邊人來了怎生交代?”

“那還用得了你提醒?我早想好了。”黃氏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冷笑道,“沒見我給他們穿的那件新衣——上麵繡的那個金如意就是做的暗號,桃源郡是如意賭坊的天下,這個記號一做,他們兩人能跑到哪裏去。如意賭坊正派了人手往這裏來,這一下兩隻肥羊可是半路就送上門了。”

楊公泉跟在她後麵諾諾,然而心裏卻是倒抽一口冷氣,暗道:“乖乖不得了,這婦人何時變得如此歹毒!”

八、風起<\\\/span><\\\/span><\\\/span><\\\/span>

如意賭坊今日生意依舊很好,賓客盈門,喧鬧非常。

老板

娘如意夫人坐在閣樓雅座上,挑起簾子,看著底下熱鬧的賭場,旁邊的丫頭給她打著扇子,捶著背。她喝了一口茶,眼睛逡巡了一圈,落在西南角那位客人身上。

那位客人並不顯眼,穿著普通,外貌也不出眾,落拓不得誌的樣子,個子挺高,坐下來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子,喝酒喝得很猛,賭錢也賭得很猛,隻是手氣一直不好,和同桌幾個人猜點數老是輸。

讓如意夫人注意到他的原因,卻是跟在他身側的深藍色頭發絕色少女——那樣的發色,讓人一望而知是個鮫人。

居然公然帶著鮫人出頭露麵?要知道,在滄流帝國的條令中,鮫人隻能待在兩個地方:葉城東市的商鋪,或者私養的內室。

然而那個少女卻仿佛習慣了在人世走動,毫不拘謹,站在那名男子身後聽從他的吩咐,給他倒酒捶背,恭敬順從,看得旁邊那些賭客垂涎欲滴。

果然是世代伺候人慣了的鮫人,被訓練得奴性十足……如意夫人冷眼看著,鄙夷地笑。

“夫人,少爺醒了。”采荷過來,俯身輕輕稟告。如意夫人連忙站起:“伺候少爺洗漱過了嗎?快些迎來這裏就餐。”采荷應了一聲,卻不走,遲疑著,臉色有些發白:“但是、但是……”

“但是什麼?”見采荷吞吐,如意夫人斥道,“快說,別見了鬼似的!”

采荷定了定神,貼耳輕輕道:“但是昨夜去伺候少爺的銀

兒死了。”

“死了?!”如意夫人也嚇了一跳,脫口道,“怎麼回事?”

采荷蒼白著臉,顯然驚魂未定:“奴婢也不知道……一大清早去到少爺房裏,就看見銀兒裸著身子死在床上,手腳血脈被割破,滿床是血——蘇摩少爺已經起了,在內堂沐浴,洗下滿桶血水來。嚇得奴婢掉頭就跑了。”

“怎……怎麼這樣?”如意夫人也聽得呆了,“難道說……”

“如姨。”還不等采荷回答,忽然雅座珠簾掀起。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意外地看見傀儡師走進來,連忙揮手讓采荷退下,上去迎了他進來,恭謹道,“如何自己過來?少爺眼睛看不見,萬一……”

“我看得見。”蘇摩打斷她的話,徑自走進來,挑了個位置坐下。

“你、你看得見了?”如意夫人眼睛閃出了亮光,過去看著他的雙眸,驚喜交集,“少爺小時候就失明……如今真的能看見了?!”

“眼睛還是看不見的。”蘇摩淡淡笑笑,深碧色的眸子暗淡無光,“但是我學會了不用眼睛看東西。”

如意夫人看著眼前的人,滿是喜悅:“恭喜少爺!少爺一回來,我們鮫人真的有望解脫了啊!”

“解脫?我是永遠不能解脫了。”忽然間,傀儡師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眉目間有說不出的複雜情緒,混合著種種自厭、自棄和傲慢,有些煩躁地將臉埋入掌中,“如姨,我完了……我徹底

完了。”

“少爺,怎麼了?”如意夫人吃了一驚,連忙問,“就為銀兒的事嗎?一個小小丫頭,少爺不必放在心上,她服侍得不好就該死,少爺不用為此煩惱。”

“不,她服侍得很好。”蘇摩笑了笑,抬起頭來,聲音忽然變得很怪異,神色恍惚,“很媚,臉很漂亮,身子也溫暖……如姨,你有沒有覺得冷過……我們鮫人的血都是冷的吧,和魚一樣……但是為什麼我常常覺得很冷呢?這些年來不抱著女人,晚上我就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