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那樣恍惚的話,如意夫人不知如何回答,隻看著年輕的傀儡師睜著空茫的眼睛,擺弄懷裏的那個小偶人——偶人的手上也沾了血。見她注意到了自己,小偶人忽然睜開了眼睛,詭異地咧嘴笑了笑。
“天!”如意夫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手上杯子“啪”地摔得粉碎,直直瞪著蘇摩懷中的偶人,脫口驚呼,“它、它怎麼在笑?!”
“阿諾總是很煩。我讓它活過來之後,它就變得很煩……”蘇摩毫不驚訝,漠然回答,狠狠轉過手捏合了偶人的嘴巴,眉間卻是有刻骨的厭惡,“總是不停對我說話,總是想做一些我不願意做的事情……上次它要非禮那個苗人女孩,這次,它又殺了銀兒……我說抱著她我已經能暖和了,它卻非要說人血才夠暖……”
如意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擔憂地看著麵前一直自言自語的蘇摩
,有些口吃:“你、你說什麼?他、他不是沒生下來的時候就死了嗎?”
“阿諾他是早就死了……”傀儡師撫摸著小偶人的秀發,喃喃道,那個小偶人麵貌栩栩如生,和蘇摩仿佛孿生兄弟,精巧得纖毫畢現,“我不要他被埋到土裏腐爛掉,就把阿諾做成了傀儡……我切斷它的關節,用提線串著,讓它動起來,像活著一樣,到哪裏都帶著它……”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看到蘇摩的神色,心底寒冷起來。
蘇摩嘴角忽然浮現出了一絲笑意:“後來我去了中州,學會了操縱死屍,阿諾就真的能自己動了……可是它越來越不聽話,越來越不聽話……它太喜歡殺人了,一聞到血的味道就興奮得不聽我控製……它快要脫離我了,怎麼辦啊?”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低喚,想把眼前年輕人的神誌從崩潰邊緣拉回來。
傀儡師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眼神空茫,忽然間重新用手埋住了臉,渾身顫抖:“如姨,我完了!我沒得救了。”
“蘇摩少爺,別這樣,不會有事的。”雖然暗自擔心對方的精神狀況,然而如意夫人依然柔聲安慰著少主人,“你是我們所有鮫人的希望……要振作一點,很快複國軍左權使他們就要來看你了,你可不能這樣說話。”
“複國軍?”傀儡師怔了怔,喃喃自語,“複國,複國……是的,海國。但是,為什麼非要我
不可呢?為什麼要我複國?”
如意夫人震驚地看著語無倫次的蘇摩:“蘇摩少爺,你是海皇的後裔呀!也是我們鮫人的英雄,大家都盼著你回來——百年來,你不是也為此一直苦苦修煉,尋求著更大力量的嗎?”
“是為這個嗎?”有些恍惚地,傀儡師回答,忽然間從掌中抬起頭來,“英雄?可笑……難道因為我逼得那個空桑人的太子妃跳了樓?你們以為那就是我們鮫人的勝利?哈哈哈……可笑至極!”
如意夫人完全不能理解地看著麵前的人自言自語自笑,擔憂之色更深。忽然間蘇摩不笑了,俯過身來,仿佛透露什麼重大秘密似的,在耳側詭異地低聲道:“告訴你,如姨……其實我們輸了。”
看到對方不解的神色,蘇摩再度大笑起來,懷中的偶人再次隨著他裂開了嘴巴,一起笑得詭異。蘇摩抬手,指指自己:“還不明白嗎?如姨,你看看如今的我,真的還不明白嗎?”
“蘇摩少爺!”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意夫人臉色雪白,不知道說什麼好,眼神絕望,“怎麼會這樣……蘇摩少爺。那、那怎麼辦好啊……”
“我也不知道。如姨,我是沒得救了……”蘇摩微微苦笑起來,眼睛茫然地望著遠方——從秘密雅座的窗口朝外看出去,還可以看到天地盡頭佇立的白塔。
靜靜看著,終於,仿佛心裏平靜了一些,傀儡師提起引線,讓
偶人站到了茶幾上,擺出了一個姿勢。許久,淡淡道:“我剛才都說了些什麼啊……這個腦子隻怕也快要到極限了,經常不受控製地胡言亂語。如姨,你莫要當真。”
頓了頓,看到如意夫人那張蒼白的臉,蘇摩抬手扶起了她,笑了笑:“複國軍的使者什麼時候來?是不是該準備一下了?”
“那麼少爺你……”詫異於對方片刻間的反常平靜,如意夫人反而怔了怔。
輕輕動著十指,讓桌上的偶人做出各種姿勢來,傀儡師淡淡道:“我沒事……我還會有什麼事呢——一切在開始之前已經結束了。”
懷著擔憂莫名的心情,如意夫人走出了秘座,迎麵遇上了前來稟報的總管。
“剛剛已經派人出去抓那個珠寶商了,”總管晃動著肥胖的身體,滿身金光,“如果那老婆子的密報沒錯,這回可是頭大大的肥羊啊,夫人!”
“給了那個老婆子多少?”如意夫人點點頭,問道。
“一千金銖。”總管搓著手,拿出一枝瑤草,“包括這個在內。”
“嗯……就讓她美一陣子吧。”如意夫人接過瑤草,隻是放在鼻下一嗅便辨明了真假,冷笑道,“等抓到肥羊讓他吐出了錢,再撕票,把屍體扔到那個老婆子家去,跟官府說是那家人謀財害命——那一千金銖就是證據。”
“夫人端的是好計謀!”總管聽得吩咐,並不意外,隻是問了一句,“可是,官府那
邊……”
“放心,官府那邊我會去疏通打點的。”如意夫人笑了笑,揮揮絹子,“這點事我還擺不平?”
總管也笑了,彎腰領命:“是是,夫人的麵子,官衙上下誰不賣?屬下這就去準備。”
“慢著,”如意夫人卻叫住了他,對著門外揚了揚下巴,“這事不急——鏡湖大營來的貴客還沒到嗎?先去看看!”
總管搓著手,也有些不安:“剛剛看過了,還沒到。奇怪了,屬下一早派了人去城外候著,可水路和陸路都不見有人來。”
“奇怪……左權使怎麼會失約?他素來是守信的人。”如意夫人臉色微微一變,秀眉蹙了一下,將絹子在手指上絞,“你再派人往城外遠點的地方看看——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
“是。”總管領命轉身,然而就在那個時候,如意夫人忽然聽到了什麼聲音,臉色大變,幾步奔到了窗前,探出頭往天上看。這時總管也注意到了風裏那一縷猶如利箭呼嘯般的聲音,臉色同樣變了,脫口而出:“這、這是……風隼?”
湛藍的天宇下,白塔佇立在天盡頭,一隊巨大的黑翼掠過桃源郡上空,木質的機械飛鳥滑翔著,在半空裏盤旋,發出尖利的呼嘯。
“他們出動了風隼!”如意夫人臉色蒼白下去,手絹陡然被生生扯裂,“是知道少主要回來了嗎?知道今天複國軍要來?他們、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鮫人裏麵……
複國軍裏麵,難道有叛徒嗎?!”
“夫人,事情未必這麼糟糕。”總管搓手的速度明顯加快了,肥胖的臉上肉一跳一跳,“說不定他們並不是為此而來——不然為什麼不直撲賭坊,而去了天闕的方向?”
“哦……”如意夫人怔了怔,看著在桃源郡上空盤旋不落的風隼,神色稍微定了定,“你說的也是。”
“風隼,是來找空桑帝王之血的。”忽然間,秘座裏麵,傳來了一個聲音。蘇摩挑開了簾子,站在那裏,淡淡回答,“滄流帝國怕的是帝王之血。關於海國的消息,他們尚未真正重視。”
“帝王之血?”如意夫人看著走出來的傀儡師,脫口驚呼,“難道、難道是慕士塔格雪山上……”
蘇摩點了點頭,聽著風裏的呼嘯,淡淡道:“第一個封印被解開了。”
“什麼?”如意夫人和總管猛然驚住。
“那麼說來,六王會聚,無色城已經迎入了第一個封印中‘王的右手’?”回到雅座,聽完了慕士塔格雪峰和天闕上發生的事情,如意夫人驚詫,“那麼,外頭的風隼為何還在桃源郡停留?”
“他們應該是在找‘皇天’的持有者。”蘇摩喝了一口酒,聽著外麵隱約的風聲,笑了一下,“滄流怕了吧?那個人既然能解開第一個封印,那麼當然也能解開剩下的四個封印……‘皇天’將指引持有者去往那裏。而十巫,是絕不會讓那個女孩子活
下去的。”
“蘇摩少爺,你既然碰見了那個女孩,為什麼當時要讓她走掉呢?”如意夫人不解,“十巫如果殺了她,對我們也沒什麼好處吧?”
蘇摩拿著酒杯,空茫的眼睛注視著杯中嫣紅色的美酒,搖了搖頭:“如果我帶著她走,必然會暴露我的行蹤——那個女孩什麼事都不懂,實在是個累贅,她甚至還沒有能力隱藏掉‘皇天’的力量。”
“哦……這應該算是好事。”如意夫人長長舒了口氣,外頭的風聲聽起來也不那麼刺耳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皇天’的出現引開了滄流帝國的注意力,兩股力量交疊著同時進入雲荒,少主的存在就被掩飾掉了……你看,老天都在幫我們呢。”
“天?天算什麼?”蘇摩冷笑起來,一口喝幹杯中的酒,奇異的嫣紅泛上蒼白的臉頰——那種魔性的美,仿佛陡然四射的光芒,讓同為鮫人的如意夫人都為之目眩。
難怪……百年前,才會為麵前這個人引發了“傾國”之亂吧?此後滄海橫流、屍橫遍野,而這個人卻揚長遠去,並不曾看見那遍地的烽火狼煙。
靜默中,樓下那幫賭徒的喧鬧聲便更加刺耳。
“如何想起要開賭坊?”喝得太快,傀儡師微微咳嗽起來,問道,“我走的時候,如姨你還是一個嬌怯怯的,被空桑權貴養起來的美人啊。”
“做這個來錢快啊!空桑亡國了,我的財路就斷了。隻
要賺錢,我什麼生意都做,賭博、賣笑、殺人越貨……”如意夫人笑了起來,搖搖頭,低聲道,“複國軍要物資財物,而我們鮫人又都是奴隸。不如此,還能如何?”
蘇摩低下頭,側耳聽著樓下不絕於耳的笑罵聲、吆喝聲,淡淡道:“要開這樣一間賭坊,可不是容易的事吧?如姨好能耐。”
如意夫人怔了怔,掩口笑了起來:“少爺果然目光犀利……不錯,如意賭坊當然有靠山,不然如何能在桃源郡立足?”
蘇摩沒有問下去,然而如意夫人頓了頓,臉上忽然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慢慢道:“我是澤之國高舜昭總督的……怎麼說呢,下堂妾?”美婦笑了起來,用絹子掩住嘴角,“應該連妾也不算吧?鮫人怎麼能做妾呢?隻是情人罷了。”
蘇摩回過頭,用空茫的目光注視著童年時代認識的如姨,沒有說話。
“那時候舜昭迫於十巫的壓力,把我從府中遣出,但私下給了我一麵令符……”如意夫人微笑著,從密室的暗格裏拿出一個玉匣,“他說,如若遇到什麼殺身之禍,而他又不能及時相助——那麼,執此令符,可以調動澤之國下屬所有力量。”
一麵白玉令符,晶瑩溫潤,放入了傀儡師蒼白修長的手中。
“是雙頭金翅鳥——滄流帝國的最高令符,本來是伽藍城滄流帝國的十巫賜予所派出的屬國總督的最高權柄象征。”如意夫人
淡淡解釋,“整個雲荒,也不過五麵。”
“總督權柄,成了鮫人的護身符?”蘇摩微微笑了起來,“色令智昏。”
如意夫人猛然收斂了笑容,雖然麵對著少主,然而她眼色卻是毫不退讓的:“不,少爺,如果不是十巫逼迫,舜昭他定然會如約娶我的!”
蘇摩隻是微微冷笑:“如姨也昏頭了嗎?誰會真的娶一個鮫人?”
如意夫人臉色蒼白,又不敢冒犯少主,憤然而起,準備離席。
“你看——人們隻會那樣對待鮫人……”蘇摩沒有留她,隻是側臉聽著樓下的聲音,淡淡地笑,隔著簾子指著樓下西南角一群狂熱的賭徒,“鮫人隻會被那樣對待。”
將黑衣人麵前的最後一串錢掃過來後,看著囊空如洗的對方,贏得滿麵紅光的光頭賭徒聽到大家起哄,咧嘴笑了,探過身去,一把將站在黑衣人身後的少女拉到了中間:“沒錢沒關係!壓這個,算你五萬銖!我們繼續賭!”
深藍色頭發的鮫人少女被粗魯地推搡著,踉踉蹌蹌到了人群中央,仿佛貨物般被人圍觀著。無數雙眼睛上下打量,嘖嘖垂涎。“押這個,押這個!”樓下西南角的賭桌上,賭徒們紅了眼,圍得水泄不通,大聲起哄。
“五萬……也值這個價錢了,是個女的,看樣子又不到一百五十歲,相當年輕呢。”
“嘿嘿,再過三十年大約就能拿到東市賣出好價錢了!”
“就算她不會
織綃,這幾十年裏光收收鮫人淚,拿去當明珠賣也有好幾斛了。”
“不過也太冒險了吧?臉蛋是不錯,可身體有沒有瑕疵要脫了衣服才看得出呢!”
“對對,如果破身破得不正,兩條腿不夠直,那這個鮫人就不值錢咯!”
光頭賭徒出了價,眼睛發亮地等著對方答複,然而聽得旁邊圍觀的人那樣議論,也有點動搖了,連忙追加條件:“當然,得先剝了衣服看看貨色再給錢——怎麼樣?五萬銖不算少了,你可還欠我三千銖呢,準備脫光了褲子還我嗎?那也不夠呀……”
旁邊圍觀的賭徒一陣大笑,那個輸光的黑衣人滿臉晦氣,喃喃道:“唉,真是沒辦法啊……那個慕容小弟怎麼還不來,害得我一邊等一邊就輸了個精光!呸呸!”
“怎麼樣?沒錢就把這個鮫人奴隸賣給我吧!”光頭賭徒看著少女,目光淫猥,一步跨過去,準備撕開衣服當場看看貨色,旁邊一群閑漢頓時大哄起來。
“哎哎,算了,汀,你就讓他看看吧!”黑衣人想喝一口酒,晃了晃卻發覺空了,喪氣地扔到一邊,吩咐那個藍發少女,“聽話,讓這位大爺見識一下你美麗的腿,啊?”
旁邊閑漢聽得那個鮫人的主人都那麼吩咐,發了一聲喊,個個都睜大了眼睛等著看,連別的桌上的賭徒都停下來,擠過來看熱鬧。
雅座裏,如意夫人皺了皺眉頭,手指用力握緊,然而終
究不好插手賭客間的交易。蘇摩默默聽著,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慢慢喝了一口酒,手指指著樓下,漠然道:“你看,在人眼裏,鮫人不過就是件貨物而已。”
“來啊!快脫啊!沒聽到你主人的吩咐嗎?”光頭賭徒一看黑衣人都同意了,更是眼放亮光,幾乎要盯到少女的裙子裏。
“是的,主人。”聽到那樣的吩咐,深藍色頭發的少女居然毫不遲疑,恭謹地領命。然後退了一步,撩起了垂地的長裙。
整個賭場發出了尖叫和口哨——
忽然間,眾人眼前一花,隻見長裙飛舞,藍發少女雙腿閃電般連環踢出!
盯得眼睛都要凸出來的光頭賭徒尚未反應過來,那個叫“汀”的少女已經連著兩腳,第一腳狠狠踢在襠下,第二腳正中胸口,把他龐大的身子踢得飛了出去,砸倒了大片看客。
大家還未回過神來,那個鮫人少女已經停手,退回到了主人身側。長裙垂地,冷冷看著周圍,一絲不動。
“怎麼樣?她的雙腿美麗吧?”黑衣人拍手大笑起來,看著在地上蜷成大蝦狀慘嚎的光頭賭徒,“看清楚了沒?要不要再看一次?”
“他、他娘的!居然敢偷襲老子?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老子我們是遊俠?”光頭賭徒斷續地抽著冷氣,被同伴扶起,目露凶光,“兄弟們給我、給我……”
一聽“遊俠”兩字,一群看客大哄,知道賭場裏又要上演一場全
武行,紛紛自動讓出一塊場地來——雲荒大地上,連滄流帝國的律令都無法管束的,便是這一群尚武好鬥的遊俠了。
黑衣人笑了起來:“不要看就算了,咱們要不要繼續賭?告訴你,汀我是絕對不會‘賣’的,因為她不是貨物。要賭就賭這個……”
他抹了抹嘴邊的酒水,伸手進懷裏掏了半天,怔了怔,然後扒開了破衣,還是沒找到,轉頭問身側的藍發少女,發火道:“汀,我的劍哪裏去了?你收起來幹嗎?快給我!”
光頭賭徒被他那麼一打岔弄得愣了一下,看清他故弄玄虛以後更加暴怒,咆哮著:“兄弟們!給我把這個找死的家夥拖出去剁成八塊喂狗!”
和他同來的賭客紛紛拔劍,殺了過去。其他賭徒慌亂地回避,要知道那些遊俠都是遊蕩在雲荒大地上的亡命之徒,以武犯禁,連滄流帝國的嚴厲刑法也奈何他們不得。
“呃……就這個,找到了!”在這個時候,黑衣人終於找到了他的劍,“啪”的一聲拍到了賭桌上,“押十萬,幹不幹?”
聽得“十萬”,所有人都怔了怔,凝神向桌上看去,想看看是啥樣的寶劍——一看之下不由得同時發出了噓聲:哪兒是什麼寶劍?隻是一個銀色的圓筒,光澤暗淡,分明是廢銅爛鐵。上麵刻著一個小小的“京”字。
然而,光頭賭徒那夥人衝到黑衣人麵前三尺處,卻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般地
呆住了,幾雙眼睛瞪得似要凸出來,看著銀色圓筒和圓筒上刻著的那個“京”字,那些遊俠仿佛忽然被人抽去了筋,“呼啦啦”癱倒在地上,連連磕頭:“是……是西京大人駕到?!小的們瞎了狗眼!”
喧鬧的賭場裏忽然間靜止了,所有聲音、動作、表情都是暫停的。賭場裏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那個落魄的黑衣人臉上——如若那人是塊黑色的煤,在如此熾熱的凝視下一定早已冒起了煙。
西京——一個光芒四射的名字:遊蕩在雲荒大地上,千萬遊俠中號稱第一,身為前朝名將,滄流帝國通緝百年都無法奈何,當代空桑的劍聖!
那是所有習武之人仰望的神話。
劍聖一門的傳說,在雲荒大地上已經流傳了幾千年。甚至在遠古“魔君神後”開創空桑王朝的神話裏,就出現了對劍聖的描述。而星尊帝開創毗陵王朝後,劍聖一門漸漸銷聲匿跡,似乎重新退回了曆史的幕後。
原本劍聖一門,每一代都有男女兩位劍聖,分別繼承著不同流派風格的劍術。如同晝與夜、光與影一般並存。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一百年前劍聖雲隱去世之後,接替他的便隻有一位:劍聖尊淵。而另一位和他並稱的女劍聖慕湮,則從未在江湖上出現過。
而傳說中,尊淵為了完成傳承,代替慕湮收了男女兩名弟子,其中大弟子西京,便是空桑夢華王朝末期的名
將——而自從空桑亡國以後,最後一代劍聖傳人便消失在了雲荒大地上。
雲荒上遊俠都在猜測,劍聖西京是不是用了“滅”字訣在某處避世沉睡,不願意再回到這個由冰夷統治的帝國。沒有料到,在桃源郡的這個賭坊裏,竟然看到了光劍上刻著的“京”字!
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那一群自稱是遊俠的賭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小的們有眼無珠,竟敢在大人麵前拔劍!請大人挖出我們的眼睛,把這群無知的狂犬斬了吧!”
“呃,好誇張……算了,汀也踢了你兩腳,扯平了。”黑衣人西京看著麵前那群遊俠,抓抓頭,興致不減,“咱繼續來賭吧,用這個押十萬,賭不賭?”
“大人的光劍,任何一個遊俠都沒有資格碰上一下!”聽得西京如此說,那群賭徒反而更加緊張,磕頭不停,“如果大人缺錢,小的們全部錢財都可以雙手獻上——隻求大人收我們為徒!如果大人不答應,小的們就長跪在此!”
遊俠都是這樣,把劍技看作高於生命的東西,而如果有幸能得到劍聖門下的傳授,更是他們舍棄一切都願意去換取的東西。西京撓了撓腦袋,看著地上那群人,那群遊俠也抬頭看著他——那熱切的目光讓他感覺毛骨悚然。
糟糕,又遇到了他最頭痛的情況。
“汀!快逃!”西京忽然間大叫一聲,抓起光劍,轉身奪路而走。
“是!”深藍色
頭發的少女幹脆利落地應了一聲,同時點足跟著主人掠起,兩人身法都是極快,整個賭場裏的人隻覺一陣風過,已經看不到兩人的影子。
掠出了大堂,往大門邊跑去的時候,汀卻忽地拉了西京一把,往樓上掠去:“這邊,主人!”
“幹嗎要上樓?”西京愣了一下。
汀一邊跑,一邊回答:“我要看‘那個人’啊,主人!你忘了嗎?我昨天夜裏就已經和你說過了的!”
說話之間兩人已經掠上了二樓,然而明白了汀的意圖,西京卻驀地在走廊裏頓住了腳,淡淡道:“那麼,你自己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汀垂下了眼睛,低聲道:“主人……你、你還是不想見他嗎?”
西京笑了笑,抬手摸摸少女的頭發,然而眼裏卻是漸漸騰起殺氣:“嗯,你自己去吧,我怕我看見那個家夥會……”
“會如何呢?”本來平整的牆壁忽然裂開了,露出了裏麵的密室,拂起珠簾,年輕的傀儡師舉步走出來,眼神空茫地看著黑衣劍客,淡淡地說,“西京將軍,好久不見。”
“該死的畜生!”西京的臉色驟然大變,光劍瞬間出鞘,吞吐的白光宛如閃電,斬向年輕的盲人傀儡師!
迎麵而來的劍氣逼得他一頭深藍色的長發拂動起來,獵獵如旗。在如意夫人的驚叫中,蘇摩麵色絲毫不動,不還手也不抵擋,隻是站在密室中——光劍抵到他的鼻尖處凝住。然而即
使如此,強烈的劍芒還是在傀儡師臉上割出一條裂痕,從額經眉心至頷,齊齊裂開,將絕美的臉龐劃破成兩半,血如同紅珊瑚珠子一樣滲出,凝聚在蘇摩高而直的鼻尖,滴落。
“有種。”西京眼睛裏是鷹隼般的冷厲,定定地看著蘇摩,許久,忽然冷笑,收劍,“如果是空有麵容的小白臉,老子就一劍殺了你。”
“主人!”汀心驚膽戰地上來拉住他,“別殺他!他是我們鮫人的少主啊。”
“嘿,我還未必能殺得了他呢,你擔心啥?”西京甩開汀的手,向後一屁股坐到密室椅子上,冷笑著拿起一瓶醉顏紅,仰頭“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來,“你看看他的臉吧!”
汀轉過頭,不由得輕輕脫口驚呼——隻是一轉眼,蘇摩臉上的傷痕已經泯滅無蹤!
“好劍法。”傀儡師淡淡笑,擊掌,“不愧為劍聖門下——不知道將軍的授業恩師,是劍聖尊淵,還是女劍聖慕湮?”
西京冷笑一聲,隻顧自己喝酒,斜了汀一眼:“你不是來看你們少主的嗎?有什麼事快辦,別囉囉唆唆說些別的,我這壺酒喝完就走。”
“主人……”汀知道主人的脾氣,如果他一旦看某人不順眼,那便是費多少唇舌都不管用,隻好有些抱歉地轉過頭來,恭恭敬敬地對著蘇摩行禮,“少主,我主人就是這個臭脾氣,您不要介意——汀是鮫人複國軍下屬第三隊隊長,特來見
過少主!”
如意夫人驚訝地掩住了嘴——鮫人曆來都處於嚴酷的奴役之下,難得自主活動。而二十年前那一場起義,又被滄流帝國派出巫彭鎮壓下去,鮫人的數量經此一役減少了五分之一。十幾年後才重新組建了複國軍,為了防止滄流帝國發覺,編製極其機密,而每個高層戰士更是隱藏得很深——如意夫人身為後方負責糧草的主管,除了和執掌日常事務的左右權使直接聯係之外,也不大了解都有哪些人。
“我不是什麼少主,看來非得讓你們失望了。”然而,聽得汀那樣熱切而崇敬的稟告,蘇摩卻是漠然回答,“你們把我捧上那個位置,那是你們的事。我絕不是你們複國軍眼裏的那個英雄和救世主。”
聽得那樣的回答,汀瞠目結舌。
“蘇摩少爺的脾氣很怪,別被嚇到啊,汀姑娘。”看到傀儡師那樣回答,如意夫人忙不迭地上來打圓場,拉起了汀,“放心,蘇摩少爺他將帶領我們為獲得自由,重歸碧落海而戰——是不是,少爺?”
聽得如意夫人的問話,蘇摩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反駁,抱著懷中的傀儡,緩緩點頭。
“我們出去一下吧,讓蘇摩少爺和你主人好好說話。”如意夫人長長舒了口氣,拉著汀退了出去,壓低了聲音,“汀姑娘,左權使也說過今日要代表複國軍來迎接少主的,可不知道為什麼居然還沒到——你知
道出了什麼事嗎?”
汀也有些愕然:“還沒到?不可能啊!左權使大人一向嚴謹守時!”
如意夫人和汀離開後,密室裏,兩個男人各自沉默著,氣氛仿佛凝固了。
自顧自地喝完了最後一口醉顏紅,西京滿足地歎了口氣,斜眼看著對麵擺弄著偶人的傀儡師,忽然冷笑:“你倒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什麼英雄。”
蘇摩的手指輕輕牽著線,小偶人在桌子上歡快地翻著跟鬥,一個又一個。傀儡師嘴角露出漠然的笑容,帶著某種奇異的自厭:“我當然不是——將軍才稱得上那兩個字吧。百年前葉城那一戰,足以名留史冊。”
“呃?”倒是沒有料到對方會這樣回答,受了恭維的西京有些尷尬地抓抓頭,“那個啊……不是打輸了嗎?還有什麼好提的。”
“雖然那時候我還被囚禁在青王的離宮,但也聽說了那一戰。”蘇摩聚精會神地低頭操縱著偶人,淡淡回答,“聽說那時候四方屬國都陷落了,作為通往帝都的唯一要道、兵家必爭之地,葉城被十萬大軍包圍。而將軍帶領區區三千殿前驍騎軍對抗冰族大軍,堅守空桑咽喉,居然抵抗了足足一年多。”
“那個啊……”似乎不願多提百年前的事,西京又抓了瓶酒,喝了一大口,“不管這個國家如何,百姓總是無錯的——而作為戰士,為所效忠的祖國戰鬥到底,那不過是本分而
已。”
蘇摩沒有抬頭,隻是淡淡笑了笑。雖然眼前這個人隻是如此簡單地一筆帶過,然而無可否認,是這個落魄酗酒的男人,讓百年前那一場空桑人和冰族的“裂鏡”之戰出現了轉折,從而名留史冊。
百年前那一場戰爭剛開始的時候,麵對著不知從何處忽然出現在雲荒大陸的外來鐵騎,荒淫腐朽的夢華王朝根本無法抵擋,節節敗退。戰爭開始的第二年,澤之國為求自保,首先歸附了冰族,然後北方的砂之國幾個部落相繼脫離夢華王朝,或是自己封王割據,或是歸附冰族。剩下以霍圖部為首的幾個部落做了抵抗,然而根本不是冰族軍隊的對手。
最要命的是,沒落的夢華王朝內部四分五裂。六王之間鉤心鬥角不說,因為對積重難返的空桑國感到了絕望,連新任軍隊統領的真嵐皇太子都無心抵抗。
戰線是摧枯拉朽般地往大陸中心推進的,冰族軍隊在十巫的率領下,很快就對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形成了合圍之勢。伽藍帝都唯一對外的通道,便是與葉城之間的湖底水道——若是葉城被攻克,那麼空桑人最後的土地,伽藍帝都便糧水斷絕,成了徹底的孤城。
葉城是雲荒大陸上最繁華的城市,雲集著最富有的商賈,城裏到處是恐慌的情緒。而除了富商之外,城裏的奴隸和鮫人卻都認為冰族到來後,便能讓他們從奴役下解脫,所以暗地
裏也開始準備裏應外合。
在這樣的情況下,十巫認為葉城內無強兵、外無援軍,人心惶惶,攻克不過是旦夕間的事情。何況從兵家來看,攻城之時,攻守雙方兵力之比在三比一以上便有獲勝的把握,而如今葉城守軍不到七千,在冰族十萬大軍麵前簡直不堪一擊。
一開始的情況,的確如同十巫所料,葉城守軍不到十日便傷亡過半。多處城牆被炸開缺口,甚至冰族兩個小隊的戰士已經突破上了葉城城頭,撕開空桑人的防線。
“日落之前,葉城城門將為您打開。”半個時辰向金帳中的智者彙報一次戰況,長老巫鹹信心十足。
然而,那位神秘的智者仔細聽了聽外麵的聲音,忽然搖了搖頭:“不可能。他來了。”
“誰?”巫鹹震驚地抬起頭,看到了登上城頭那一隊冰族戰士忽然紛紛滾落到了城下,城頭號角嘹亮,兵刀尖利,旌旗閃動交替,忽然間甲胄的色彩變了——
“驍騎軍!殿前驍騎軍來了!”葉城中,爆發出了歡呼。
巫鹹臉色蒼白,震驚地喃喃道:“驍騎軍?他們還是派出了驍騎軍?”
這一日,開戰以來一直所向披靡的冰族軍隊,在葉城下遭遇到了第一次慘敗。眼看葉城快要攻破,驍騎軍卻通過湖底水道趕到帝都及時增援,迅速和疲憊不堪的守軍接防完畢。
接下來的戰鬥成了冰族噩夢的開始。驍騎軍隻有三千名士兵,首輪投
入戰鬥的不過一千多名,然而平均每個人卻防守著兩丈長的城牆,平均每個戰士要麵對至少二十名的敵人!戰鬥從早上打到黃昏,又從黃昏打到了深夜。冰族攻城的軍隊倒下一批又一批,屍首堆積如山,卻始終不能前進一步。而那些突破上城的冰族小隊,在和驍騎軍短兵相接的白刃戰中,如沃湯潑雪,轉瞬被化整為零地就地殲滅。
看到忽然逆轉的戰況,十巫目瞪口呆——進入雲荒到現在,他們從未看到空桑有這樣強大的軍隊!
“看到了吧?這才是當年星尊帝時代征服雲荒和七海的空桑戰士……可惜這個荒淫糜爛的帝國裏,也隻剩下這麼一點往日的榮耀了。”金帳中,看著城頭上戰鬥著的驍騎軍戰士,智者頓了頓,淡淡道,“再攻一年看看吧。”
於是,僵持第一次出現在雙方之間。
葉城雖然於一年後告破,但那一場守衛戰,卻成了空桑和冰族“裂鏡”之戰中的轉折點。空桑人被打擊到幾乎摧毀的信心開始恢複,即便是在葉城告破之後,在真嵐皇太子的親自指揮下,伽藍孤城依然堅守了十年之久。
“聽說葉城被攻破的時候,三千驍騎,隻剩下你一個?”聽著美酒咕嘟咕嘟流入對方的咽喉,蘇摩麵無表情地操縱著偶人,驀然問了一句。
那句話猛然刺入西京的胸口。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彎下了腰。
“很痛苦吧?聽說葉城是從內
部被攻破的——那些城中的富商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暗中聯合起來,出賣了葉城。”傀儡師慢慢讓偶人擺出一個痛苦抽搐的姿勢,跌倒在桌上,“那一日,商會借著犒勞軍隊,在驍騎軍的酒裏麵下了毒……上千戰士就這樣倒下了。葉城的城門是從裏麵被打開的,衝進來的冰族軍隊全殲了驍騎軍。你看,無論果殼多堅硬,如果果子是從裏麵開始腐爛的話,也無濟於事啊。”
“住口。”錫製的酒壺在西京手中慢慢變形,沉聲喝止。
“我還記得你隻身回到伽藍城請皇太子賜死的情形——多麼恥辱啊!”蘇摩仿佛沒有聽見,反而微笑起來了,“所有下屬都戰死了,作為將軍你卻還活著!你為什麼沒死呢?就因為你是個滴酒不沾、自律極嚴的軍人?”
“住口!你這個瞎子給我住口!”黑衣劍客猛然暴怒,將捏扁的酒壺扔到蘇摩臉上,酒水潑了傀儡師一頭一臉,滴滴答答順著蒼白的臉滴落。
然而蘇摩毫不動容,繼續淡淡道:“但讓你痛苦的不止於此吧?葉城陷落以後,為了報複,冰族進行了七日七夜的屠城,除了少數富商,無數平民奴隸被殺——好像其中也包括了你的家人吧?真是愚蠢,為什麼不舉家逃走呢?”
“可惜真嵐皇太子不肯用死刑來結束你的痛苦……所以讓你痛苦的事情還是接二連三。”似乎對往日了如指掌,傀儡師
說著,聲音忽然也有些顫抖,“你唯一的師妹從白塔上跳下來自殺了;伽藍城裏的空桑人因此要屠殺鮫人泄憤,你卻無力阻止……最後你擅自開放地底水閘,放走水牢裏的大批鮫人奴隸——而這一次,真嵐皇太子也無法維護你,隻好剝奪了你的一切爵位,永遠放逐。”
“那之後你去了哪裏呢?誰都不知道……我猜,你是用了劍聖的‘滅’字決在某處避世沉睡吧?然後在醒來的間隙偶爾遊走於雲荒大地,成了一名遊俠。世上的百年,對你來說隻不過是醉醒之間的一夢,你的歲月是凝定的,所以保持著這樣不老的容顏。”似乎終於說完了,蘇摩摸索著拿起了一杯醉顏紅,對著西京舉了舉,微笑道,“為往日,幹杯。”
西京沒有動,看著這個英俊的傀儡師喝下酒去,冷冷道:“蘇摩,你說這些,卻是為了什麼呢?”
“因為……”喝完了一口酒,傀儡師微笑著將白瓷酒杯放到頰邊輕輕摩挲,吐了口氣,“在你開始報複我之前,不妨先讓你狠狠地痛一下吧!”
西京看著他,仿佛想看出這個盲人傀儡師眼裏哪怕一絲的真實想法。
沉默的對峙進行了許久,忽然間,落魄的劍客笑起來了,手腕一動,將銀色的光劍在手心拋起,接住,嘴角扯了一下,似笑非笑:“老實說,老子真想一拳打到你這張臉上!”
“打啊!”蘇摩也是微笑了起來
,挑釁似的回答。
“打了也是白費力。”西京拋動著手中的光劍,忽地冷笑,“本來老子發誓,如果見到你,非得替阿瓔報仇,把你大卸八塊扔去喂狗!但是……”
“但是什麼?”蘇摩冷笑,“但是你怕了我嗎?”
黑衣劍客斜眼看了看蘇摩,眼色驀然鋒銳起來,大笑:“但是聽你剛才那麼說,忽然就改主意了——百年前你是個孩子,百年後還是個孩子!既然阿瓔自己都不記恨,老子和一個孩子計較什麼?”
“你說什麼?”蘇摩的手指忽然停滯了,在對方那樣的大笑中,他漠然的表情忽然凍結,空茫的眸子裏,閃過觸目驚心的殺氣!
“不許笑!不許用那樣輕慢的語氣和我說話!”傀儡師猛然站起,手指間光芒一閃,厲聲道,“沒人是個孩子!給我閉嘴!”
西京側身向左滑出,閃電般反手拔劍,“錚”的一聲,白光吞吐而出。
桌上的偶人手足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動著,十枚式樣各異的戒指在空氣中飛旋而來,方向、力道完全不同,帶動著透明的引線,宛如鋒利的刀鋒般切割而來。
“糟了,他們還是打起來了!”聽到聲響,汀急得跳了起來,連忙想衝進去。
“別去。”如意夫人一把拉住了少女,皺眉道,“他們兩人動上了手,誰還能拉得開?”
“不行呀!這樣下去,主人和少主有一個要受傷的!”汀跺腳道。
如意夫人笑了,
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那麼,你希望哪一個受傷呢?”
汀忽然呆住,說不出話來。
“如果西京站到了我們鮫人的對立麵上,汀姑娘,你如何呢?”如意夫人拉著少女,尖尖的指甲幾乎要把鮫人少女粉嫩的手臂掐出血痕來,“你忠於‘主人’,還是忠於我們鮫人一族?”
藍發少女張口結舌:“不,主人他不會這樣……他是我們鮫人的恩人!”
如意夫人美豔的臉上忽然有可怕的表情,抓住少女,壓低聲音,幾乎是被逼迫般地說:“我是說萬一……萬一他要傷了、殺了少主,你如何?”
“我……”汀臉色慘白,手劇烈地發抖,低聲道,“那我就殺了他!”
“好孩子。”如意夫人終於微笑起來了,放開了藍發少女,撫摸著她的秀發,“好孩子,你和你那個叛國的姐姐,終歸還是不一樣的。”
在她的低語中,密室的門轟然倒了,一個人踉蹌著破門而出,勉強站定。
“主人!”汀一聲驚叫,衝上去,看到主人臉上裂開了一道傷口,血流披麵,形狀可怖。
“好!”西京推開她,卻是將光劍換到了左手,抬起受了傷的右手,用拇指擦了擦臉上的血,放入口中舔了一下。他的眼睛看著室內漠然而立的傀儡師和桌上二尺高的偶人,緩緩開口,“好一個‘十戒’,好一個‘裂’!”
“好快的‘天問’。”蘇摩淡淡回答。
“汀,我們走!”西京
手腕一轉,“哢嚓”一聲收回光劍,對著藍發少女吩咐,“我可不想跟這種不像人的人待在一起。”
“是的,主人!”汀愣了一下,急忙跟了上去。
如意夫人奔入了密室,看到毫發無傷的傀儡師,忍不住地歡欣鼓舞:“天哪……蘇摩少爺,你居然能贏了西京嗎?!”
蘇摩沒有回答,彎腰低下頭,手指在地上摸索著,撿起了一枚戒指——那是方才被西京一劍削斷落地的戒指。傀儡師極其緩慢地把戒指戴回手上——右手的無名指的指根上,忽然冒出了一道血絲。
與此同時,被斬斷的引線另一頭,桌子上偶人的右手肘部,慢慢地,居然也有血跡透出!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倒抽一口冷氣,連忙上去扶住了傀儡師,“你怎麼了?”
“我沒事。”蘇摩回手捂住自身的右手肘部,指間鮮血淅瀝而落,卻看了看同樣位置正在出血的偶人,眼神複雜。
“主人,我們不在賭坊等慕容公子了嗎?”出了門來,汀惴惴不安地問,“我們還是回去吧?您的傷也要找個地方包一下呀。”
“不回去!”黑衣劍客皺眉,斷然道,“我可不想和不像人的人靠那麼近!”
“呃?”汀愣了一下,不明白方才主人已經說過一遍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仰頭,遲疑著問,“主人、主人是罵蘇摩少主不是人嗎?主人看不起鮫人?”
“想哪裏去了。”西京無奈地皺眉
,“我是說他沒人味兒——這樣的人還是人嗎?可怕……怎麼會變成這樣?”
“變成……怎樣?”汀莫名地看著主人,從懷中拿出手絹給他擦著臉上的血,惴惴不安道,“主人,你不喜歡蘇摩少主?你、你會殺他嗎?”
“殺他?”西京一把拿過汀的手絹,粗魯地三下兩下擦幹淨,“他不自殺就是奇跡了!”
頓了頓,握著染滿鮮血的手絹,落魄劍客沉吟著,苦笑道:“多少年了,還是第一次被人傷到。能有個那樣的對手很難得呀——他死了就可惜了。”
“主人?”汀看著西京,憂心忡忡。
西京用手巾胡亂包紮著右臂的傷,吩咐道:“汀,你回如意賭坊看看慕容修那個小子來了沒,我就不去了,還有……”頓了頓,劍客仿佛沉吟了一下,臉色凝重,“還有,你回去告訴那個家夥,要他小心一些,如果不趁早斬斷引線,他遲早要崩潰!那法子太惡毒,難怪他越修煉越不像人了。”
“什麼法子?”汀依舊莫名。
西京苦笑起來,拍拍汀,問道:“丫頭,看到那個小偶人了嗎?”
“看到了啊,和少主一模一樣。”汀點頭道,“孿生兄弟一樣,好可愛!”
“可愛?那就是‘裂’啊……”西京歎了口氣,臉上有憂慮的神色,“沒聽過吧?我本來也以為不會有這種術法的——那個家夥,是把自己的‘靈’硬生生分裂開來,把另一半‘惡’
封入了那個傀儡裏,然後通過本體,用引線操控傀儡殺人!”
“為什麼要分裂開來呢?”汀聽得目瞪口呆。
“大約是為了避免‘反噬’吧。”西京點點頭,沉吟,“雖然我學的是劍道而非術法,卻也略知一二——所有術法都有反作用,如果施用法術失敗,在施法者沒有防護的情況下,咒語將以起碼三倍的力量反彈回施術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會有一定的力量反彈回來,造成潛移默化的不良影響。”
“所以,許多修煉術法的人,到最後無法再進一步,就是因為承擔不起施法同時帶來的巨大反擊自身的力量。”西京對著汀解釋,“如今蘇摩硬生生將自己一部分神魂分裂出來,封入傀儡中,用傀儡作為替身來承受反噬,那麼他就可以無止境地提高自己的修為……一百年來,他大約就是這樣修行的吧?”
“難怪少主這麼厲害。”汀似懂非懂地點頭,“可是,這樣有什麼壞處呢?”
西京搖搖頭:“後果是很可怕的……蘇摩自以為能控製那個傀儡,卻不知在他本體修煉提高的同時,承受反噬力折磨的傀儡力量也在積累,漸漸脫離他的控製——到最後是他控製那個傀儡,還是傀儡控製了他,那可說不定了……”
“啊?但是那個傀儡,本來不也是他的一半神魂嗎?”汀還是不解,“怎麼會有誰控製誰呢?”
“傻瓜,一個是‘本來
’的他,一個是‘惡’的他。一個身體裏麵有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激烈爭奪著,你說最後會如何?”黑衣劍客歎了口氣,問道。
汀怔住,半晌,才喃喃道:“會……發瘋?”
“必然會。”西京緩緩點頭,目光卻是雪亮的,“目前看來,蘇摩還能控製那隻傀儡,但也已經到了極限了吧?如果不盡快斬斷十戒上相連的引線,全麵的崩潰也是遲早的事了!”
“天,我馬上去和如意夫人說!”汀驚住,跳了起來,“得讓少主切斷那些引線!”
西京歎息,搖搖頭:“其實說了也是白說,他哪裏肯啊……事到如今,引線一斷,偶人自然死去,但是他多年苦修得來的力量也要隨之散去,全身關節盡碎,成為一個廢人——他這般孤僻桀驁,目空一切,又哪裏會肯……”
風裏的呼嘯聲還是隱約傳來,那些風隼似乎往東邊去了,變成了小黑點。仰頭看著雲荒湛藍的天宇,劍客緩緩歎息:“那家夥對誰都是毫不容情……當年阿瓔遇上他,被他害成那樣,也是劫數吧。”
長風吹動劍客的發絲,看著天宇,他微笑起來了:“明庶風起了……從東邊來的青色的風啊。汀,春天到了。”
九、雲湧<\\\/span><\\\/span><\\\/span><\\\/span>
走到分岔路口的時候,看到那笙沒跟上來,慕容修不由得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那個苗人少女停在岔路口,雙手撐著膝蓋,彎下腰去看地上的什麼東西。
“呃,
慕容,好像很不妙呀。”那笙聚精會神地看著散落的蓍草,那是她一路走一路摘來的,“我們如果走這條路,前麵一定有大難!”
慕容修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這個女孩子自稱會占卜,一路上不停卜卦算命,連過一座橋都要掐指算半天。他搖頭,堅決反對:“不行,非得去不可。你別磨磨蹭蹭的,天色晚了就糟了。”
“哎呀!你怎麼就不聽?”那笙看到他自顧自走開,連忙小跑著跟了上去,“我不是吹的!我算命真的很準!如果你要走這條路,一定有大難!”
“那麼大仙,你另外選條平安的路走不就得了?別跟著我。”慕容修不耐煩至極。
“喂,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說話?我為你好哎!你以為我胡說是不是?好,我替你算,你聽著——”那笙鬱悶,卻忍著氣跟在後麵,一邊走一邊掐指計算,“你叫慕容修,揚州人,巨富之家的長子……二十一歲,父親已去世,母親……呃,母親健在……什麼?她兩百四十七歲了?哇,妖怪!”
在苗人少女詫然驚叫的同時,慕容修猛地停住腳步,回頭看她。那笙埋頭掐算,幾乎一頭撞到他懷裏。
“你怎麼知道?”慕容修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是那笙啊!”那笙笑起來了,得意道,“我說我會算命……你信了吧?真的,聽我的,別去郡城了,這條路凶險得很啊!
”
慕容修不說話,看著眼前笑靨如花的少女——第一次覺得那樣明亮的笑容有點看不見底。他是不信什麼能掐會算的胡說,而這個少女居然對他了如指掌,顯然是調查過了他的底細,才一路跟著他。而自己,居然對這個半路相遇的人一無所知。
雖然是鬼姬托付的,但是這個陌生的女子真的可信嗎?
那笙不知慕容修心下起疑,隻是一味勸阻他不要走這條路去桃源郡。她卻不料她越是勸慕容修不要走大路不要去郡城,慕容修心裏就越是覺得蹊蹺,但是他隻是沉下臉,冷冷道:“西京大人在如意賭坊等我,我怎麼能不去?你若不肯,也不必跟來。”
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那笙看他黑了臉,心下有點怕,跺了跺腳,無法可想,隻好垂頭喪氣地跟上。兩人默不作聲地走了一程,那笙腳有點痛了,不停斜眼覷著慕容修,看他還是沉著臉,便不敢開口說要停下來休息。
慕容修為人謹慎,冷眼看見她麵色不定,心下越來越覺得可疑。又走過一個岔路,看到前邊越發荒涼了,隻怕是殺人越貨都無人察覺。他忽然有了個主意,便指著路邊幾塊石頭,道:“走得也累了,坐下來歇歇吧。”
那笙就是盼著他這一句,連忙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氣:“天,還有多遠……我都累死了。”
“你歇歇,我去那邊給你舀水來。”慕容修笑了笑,卸下肩上
小簍子,“你替我看著瑤草。”
“呃,好吧。”那笙抬頭,對他笑了笑。
那樣明亮的笑靨,宛如日光下清淺的溪水,刺得讓慕容修不自禁閉了一下眼睛,心下驀然有些猶豫起來——難道……難道是自己多慮了?
然而雖然年輕,出身於商賈世家的人卻是謹慎老練的。
“試試看就知道了吧。”他想著,把價值連城的瑤草筐子留下,走開去。
慕容修從河中取了水,故意在河邊多逗留了一下,才往回走,摸了摸羽衣下纏腰的褡褳——寬大的羽衣遮蓋下,誰都看不出那個他腰間係著昨夜打包整理的褡褳。那丫頭如果有歹心,應該已經不在原地了吧……不過她一定不知道,為了以防萬一,筐裏昨夜就被自己換上了一團枯草了。
一邊想一邊往回走,還沒轉過河灣,已經看見石頭上坐著的少女果然不見了,連著那隻筐子。年輕的珠寶商人站在樹下怔了一刹,手裏的水壺“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然後俯下身默不作聲地撿了起來,苦笑。
“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自小,家族裏長輩在帶他行走江湖經商的時候就這樣教訓過年少不更事的他,這世上又有誰不見財起意呢?已經吃了多少明槍暗箭的算計,自己居然還沒長進,差點被那個丫頭給騙了。
他重新整頓羽衣,走回大路上,急急趕路——天黑前他必須趕到桃源郡城去見到母
親托付的那位西京大人,不然,孤身懷有重寶的自己,隻怕隨時可能送命。
“喂!喂!你幹嗎?”才走了幾步,忽然間身後有人清脆脆地喚他,“想扔下我一個人跑嗎?!”
慕容修霍然回頭——回首之間,隻見一襲青色羽衣閃動,怒氣衝衝的少女從路邊樹叢衝出來,大呼小叫地追上來,緊緊抱著一隻筐子。
東麵來的明庶風緩緩吹著,雲荒上麵一片初春的嫩綠,鮮亮透明,而大片深深淺淺的綠意中,那個穿著羽衣的女孩宛如一隻剛出蛹的小小蝴蝶,努力扇動著翅膀飛過來。
不知為什麼,忽然感到心裏一熱,他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慕容,你耍我!”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那笙大怒,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想趁機扔掉我不管嗎?該死的家夥,你就不怕我把你一筐子瑤草當樹葉燒了!”
慕容修想板起臉冠冕堂皇地說幾句,但是不知為何居然忍不住地歡喜,隻問:“你剛才去哪裏了?”
“我、我去那邊林子裏……”那笙忽然結巴了,臉紅,然後低下頭細如蚊蚋般回答,“人家、人家好像早上吃壞了肚子……”
“啊?哈哈哈……”慕容修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來。
“笑什麼?等一下你一定也會鬧肚子!”惱羞成怒,那笙惡狠狠詛咒,把抱著的筐子扔到他懷裏,“不過我可是替你好好看著它的,一直隨身帶著。”
“我不要了,”慕容
修連忙把筐子扔回給她,撇嘴道,“一定很臭。”
“你!”那笙鬧了個大紅臉,然後揭起蓋子聞了聞,如釋重負,“明明不臭!”
慕容修看她居然老實地去嗅那一筐葉子,更加忍不住大笑起來。
“很好笑嗎?”那笙倒是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看著一路上顯得拘謹靦腆的年輕珠寶商這樣子大笑。少年老成的他似乎記不起自己多久沒有這樣舒暢地笑過了,心裏隻感到說不出的輕鬆愉快,搖搖頭:“好,我不笑了,不笑了。我們快趕路吧。”
並肩走著,看著慕容修,苗人少女歎了口氣,道:“你笑起來真好看,應該多笑笑才是——你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好像誰都欠你錢一樣,老了十歲呢。”
“呃?”被她那樣心直口快的話弄得愣了一下,慕容修忽然再次笑了起來,“不能怪我,我自小都跟著家族長輩學習商賈之道,不夠老成,人家哪裏和你談交易?”
“嗯?那麼你家裏那麼多兄弟姐妹,就不跟你玩?”那笙詫異。
“慕容家年輕一輩為了家產鉤心鬥角,長房就我一個嫡子,明槍暗箭都躲不過來,哪裏有閑心玩?”慕容修卻愣了一下,嘴角忽然有一絲苦笑,“對了,以前我有個九妹妹,是三房庶出的,性格就和你一般,後來稍微長大,就完全變了——慕容家是個大染缸啊。”
“呃?”終究不明白大家族裏麵的複雜鬥爭,那笙表
示了一下不解。慕容修也不想多費口舌,隻是道:“反正,這次來雲荒,如果做不好這筆生意,我就連家都不能回了。”
那笙驚訝道:“不會吧,你父親你爺爺不疼你嗎?”
“爺爺?”慕容修笑了一下,搖頭說,“我是鮫人的孩子,怪物一個,怎麼會疼?”
“鮫人?是不是就是‘美人魚’啊?”那笙怔了怔,吃驚,“聽說個個都是美人,而且會唱歌、會織布,掉下來的眼淚是夜明珠……不過那隻是傳說啊!鮫人和你有關係嗎?”
“嗯。”慕容修微笑著,點頭,開始對這個少女說起他的身世秘密,“你真的挺厲害啊,不錯,我的母親今年的確兩百四十多了。她是個鮫人,二十多年前我父親來到雲荒……”
一路走,一路將自己的身世說了一遍,滿以為那笙會聽得目瞪口呆。然而不料那笙隻是半信半疑地抬眼看看他,訥訥道:“聽起來……好玄啊,比我給人算命時還唬人。”
“我幹嗎騙你?”慕容修有些不快,拂開垂落的發絲,壓過耳輪,“你看,鰓還在。”
“哎呀!”那笙跳了起來,湊過去看,嘖嘖稱奇,“真的和魚一樣呢!”
“是吧。”慕容修不等她動手動腳,便放下了頭發,“不過我父親是中州人,所以我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都是黑的,而且也和一般人一樣,二十多年就長成了現在這樣。”
“好可惜……如果你像母親,
就能活好幾百年了。”那笙歎氣。
“那有什麼好?”慕容修搖頭,“到時候看著身邊人一個一個死,你自己不死是很難受的——你沒見我母親現在多寂寞。”
“嗯……為什麼她不再嫁呢?”那笙思忖,提議,“幾百年!她可以嫁好幾個……”
話沒說完,看到慕容修驀然沉下來的臉,她連忙噤聲。
本來好好的氣氛忽然又冷下來了,慕容修默不作聲地繼續趕路,那笙背著幹草簍子跟在後麵,怏怏不樂,暗自抱怨前麵這個人翻臉的速度真是讓人受不了,都不知道哪些是他的死穴不能碰。
前方是一片荊棘林,兩人一前一後走入,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倒刺,尋覓著草叢中的路徑。慕容修走得快,幾乎要把她甩下,那笙心下一急,往前跑了一步,不小心“刺啦”一聲衣服就被鉤住了,她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解開,最後還是以硬生生扯下一塊來告終。
看著嶄新的羽衣缺了一塊,那笙大為心疼,忽然看到走在前麵的慕容修忽然急匆匆地折返了回來,臉色蒼白,仿佛背後有人追著他一樣。
“噓……”她剛要開口,慕容修忽然伏下身捂住了她的嘴,急急道,“別出聲,有人追我!看樣子像是殺人越貨的強盜。”
“強、強盜?”耳邊已經聽到有一批人走近,那笙結巴脫口問。
說話間,那一群人已經追進了林子,越來越近,一邊罵罵咧咧,一
邊細細搜索著。
“媽的,明明剛才迎麵已經遇到那個小子了!居然一回頭就跑了,機靈得和兔子一樣!”
“別急,這林子不大,荊棘又多,他跑也跑不快,我們慢慢搜就是了。”
“耽誤了時間,總管又要罵我們飯桶——抓到那小子,非砍殘了他不可。”
顯然訓練有素,一群人呈扇形散開,慢慢打草搜樹,腳步聲漸漸走近。
那笙立時聯想起天闕上那一群殘暴的亂兵強盜,隻嚇得手心冒冷汗。忽然身上一輕,那隻簍子已經被他拿走,手裏卻又被塞進來一樣東西。她要問話,耳邊聽到慕容修低聲吩咐:“等一下我跑出去引開他們,你待在原地別讓他們看見。好好拿著這個褡褳千萬別丟了,雪罌子也放回你身上,免得落到他們手裏……”
“不行!”雖然害怕,聽到那樣的安排,她還是用力搖頭表示反對。
“笨蛋,你趕快去如意賭坊找西京來!我會沿路留下記號的。”慕容修狠狠按著她的頭,躲在荊棘下急急吩咐,“這是最穩妥的安排了,不許不聽!不然兩個人一起死!”
聽得搜索的聲音越來越近,他不再多話,一把將那笙按到荊棘底下,將那個裝著枯草的簍子背起,跳起身來,迅速往荊棘林外跑去。
“在那裏!在那裏!”果然一動就被對方看見,那群強盜立刻追了上去。
那笙大急,想站起來跑出去,然而荊棘鉤住了她的衣服和
頭發,等她好容易站起來時,那群強盜已經追了出去,往大路上跑去。
“慕容修!慕容修!”她大叫,站了起來,衣服破了,頭發散了,狼狽不堪。一站起來衣襟上的東西就落到地上:一個褡褳,一個用金簪子穿著的雪罌子,還有那本《異域記》——幾乎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那笙解開褡褳,一眼看到裏麵的瑤草,陡然就明白過來了。
“該死的,算計我。”想起方才的事,她訥訥罵,站在荊棘林中,把包著的右手舉起,放到眼前呆呆看著,忽然眼睛就紅了一下,忍不住想哭。
“要是我告訴你我有‘皇天’,你就不用逃了啊!怎麼就不聽我說完就跑出去了?”那笙喃喃說著,忽然用力踢著地上的土,哭了出來,“該死,該死!我不該瞞著皇天的事情!這一回害死他了!”
忽然間感到了徹底的孤單和無助,那笙一個人站在荊棘林裏,一邊解著被鉤住的頭發和衣服,一邊嗚嗚咽咽地哭。悔恨了半天,好容易解開了那些倒黴的鉤刺,已經衣衫襤褸發如飛蓬,臉上手上被劃出了道道血痕,這個時候她才忽然想起了正事:“啊,如意賭坊!去找西京救命!”
不敢怠慢,她背上褡褳,收起雪罌子和冊子,跌跌撞撞爬起來走出林子去,沿著大路往前走,忽然脫口喃喃道:“糟糕……我不認識路!完了!”
薄暮時分,如意夫人打點好了蘇摩
那邊的事情,下樓來招呼生意,在場子裏轉了一圈。忽然,聽得有人在頭頂上輕輕叫她。美婦吃驚地抬頭,四顧,頂上華麗的錦帳撩起,一張少女美麗的臉探了出來——梁上居然坐著一個人。
“汀?”她吃驚地問,沒料到這個藍發少女還留在如意賭坊。
“如意夫人。”汀確定那群光頭遊俠都不在了,看了看周圍,輕輕躍下地。如意夫人奇怪地看著她,問道:“你怎麼沒有走?待在那兒幹嗎?”
“等人啊……”汀無聊地歎了口氣,“待在梁上容易看得清楚些,我等了整整一天了……主人答應做某個中州來的家夥的保鏢,要在這裏碰麵。”
“哦?”如意夫人掩口笑起來,“能請動西京出手,雇主一定塞了很多錢吧?”
“才不呢……主人這次是一文錢不收,看來還要倒貼。”汀臉色有些複雜,歎息道,“沒辦法,因為他欠紅珊好大人情,人家讓他幫忙他能說個‘不’嗎?”
“紅珊?”聽到那個名字,如意夫人霍然記起了這個同族頗負盛名的姐妹,恍然大悟,“她以前似乎也跟過西京大人一段時間吧?可她不是二十多年前嫁人去了中州嗎?”
“嗯……我們鮫人裏,也許她的命最好吧?”汀微笑起來,臉色複雜,“堂堂正正嫁了人,跟著丈夫安家立業,如今她兒子都長大成人,回到雲荒做生意了,所以紅珊才來拜托主人照顧他呢
。”
“什麼?”不知為何,如意夫人心裏一跳,臉上色變,“紅珊的兒子?最近他到雲荒來了嗎?他叫什麼名字?”
“慕容修。”汀沒有看到旁邊如意夫人的臉色,隨口回答,“如果沒有意外,應該今天到了桃源郡。他和主人約好在這裏見麵的,可居然遲到那麼久,真是的。”做一個商人,能那麼不守信用嗎?
“糟糕!”如意夫人一拍扶手,脫口驚呼。
“怎麼了?”汀嚇了一跳,莫名其妙地轉頭。
“可能辦錯了事……”如意夫人喃喃道,連忙轉身,吩咐一個看場子的小廝,“快!去叫總管過來,有急事!”
然而,不等小廝去通報,主管胖胖的身軀從後麵走了過來,看到汀在旁邊,他到如意夫人耳邊,壓低聲音稟告:“夫人,那個中州來的人抓到了,但是貨沒在他身上!小的們正在地窖裏用刑,不怕那家夥不吐出放哪兒了。”
“快停手!”如意夫人臉色陣紅陣白,脫口回答,“快放了他!”
主管吃了一驚,眨巴著細細的眼睛:“夫人,放了?好肥的一隻羊啊。”
“蠢材!那是自己人!”如意夫人柳眉倒豎,忍不住扇了主管一巴掌,打得他滿臉肥肉震顫,“他母親是鮫人!你怎麼不調查清楚就劫了?還不快給我放了!”
一迭聲答應,主管捂臉狼狽而去,心裏罵哪兒有搶劫還要先調查清楚人家祖宗三代的?然而看到如意夫人
發火,忙不迭地跑了下去放人。
“你們、你們……劫了慕容修?”汀慢慢回過神來,指著她,因為錯愕而有點結結巴巴,“怪不得他沒來,原來是你們半路劫了他?”
“誤會,誤會而已……”精明幹練的如意夫人從未有這一刻的狼狽,用帕子擦了一下額頭的冷汗,苦笑道,“你也知道我們什麼生意都做,他又帶著重寶……真是見笑了。”
“可真糟糕。夫人,你快好好安撫慕容公子吧!”汀也苦笑起來,“萬一主人看到他要保護的人被你們嚴刑拷打,脾氣一上來,我拉都拉不住啊!”
“好,好,我馬上去。”如意夫人連忙點頭,站起身來,卻嘀咕,“貨不在他身上?人不是有兩個,怎麼少抓了一個?那麼是在另一個同伴身上嗎?”
帶著瑤草,身負求援重任的那笙,此刻還在離郡城十多裏的荒郊野外,孤身一人迷了路。本來她遇到岔路口就卜一卦,用來決定走那一條路,可漸漸地離開了大路越走越荒僻,到最後居然連路都隱沒在荒草裏看不見了。
夕陽西下,天色漸漸暗淡,四野暮色合璧,風聲也呼嘯起來。
那笙拉緊了破得滿是窟窿的羽衣,背著滿褡褳的瑤草,站在茫茫荒野中又急又怕,跺著腳不知道如何是好,生怕趕不及去如意賭坊,誤了慕容修的性命。
“對了,沿著水流走……或許可以碰到人家問問路?”聽到遠處水流
叮咚,那笙終於有了個主意,眼睛放亮,立刻拔腳循著水聲追了過去。
那應該是青水的支流,水色青碧,掬手喝了一口,甘美溫暖。那笙沿著水流走了幾步,詫異地看見水中居然散落著點點嫣紅的桃花花瓣,浮在青色的水麵上,美麗不可方物。
“雲荒也有桃花?”那笙一路走,一路詫異地四顧,卻沒看見周圍有花樹。
“奇怪。”她忍不住彎下腰去,想撈一片上來,然而奇怪的事發生了——那些漂浮的桃花花瓣一觸及她的手指,陡然間紛紛沉沒到了水裏。
“哎呀。”她再去抓,然而那些花瓣仿佛活的一樣,紛紛散開,沉沒,非常好看。
“算了。”那笙泄氣道。換了平日,以她的心性非要抓到幾個才罷休,但如今一想到慕容修落到了那些歹人手裏,她就顧不上玩了。待要起身,忽然看到水上漂下一物來,她順手撈起來看,卻是一塊衣物,上麵有淡淡的殷紅色。
“啊,附近有人!”那笙精神一振,整整衣服,沿著水流小跑起來。
跑出十幾丈的時候,轉過一叢蘆葦,果然看到了前方河岸上有個人,正俯下身來掬起一捧水,長發從肩頭瀑布般垂落水中,掬水的手裏落下點點嫣紅的桃花。
“喂!”那笙喜不自禁,一邊跑一邊招手,上氣不接下氣,“喂,請等一下——”
那人顯然聽見了她的招呼,轉過頭來。然而不知為何,看見她沿
著河岸跑過來,忽然鬆開手,“呼啦啦”將那捧桃花灑掉,縱身跳入水中。
“喂!喂!你……你幹嗎?”那笙被那個人嚇了一跳,隻見那個人“撲通”一聲跳入水中,水麵鏡子般裂開,整個人就無聲沉沒了下去。
“糟了,她要尋短見!”那笙看到那個人已經沉入水中,隻餘下一頭長發載沉載浮。她來不及多想,甩了褡褳,也不管自己水性多差,一頭跳入了水中,奮力遊近,去拉那個投水的女子。然而,等她好容易到了那人身側,去拉溺水者的時候,手忽然一緊,卻被那個人一把狠狠拉住。
“放開,放開……”那笙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奮力往水麵遊去,冒出頭吸了一口氣,就被那個溺水者死死拉著,沉甸甸墜入水底。
如若她水性精良,便應該料到瀕臨死亡的溺水者在遇救的一刹那,會下意識纏住救人者的手足,很容易將救人者同時拉下去。此時便應該當機立斷地重擊溺水者後頸使其鬆手,然後從背後攬住溺水者,將其拖上岸。然而那笙自己水性也不是很好,更從未有水下救人的經驗,被咕嘟咕嘟嗆了幾大口水,頓時頭昏腦漲分不清東西南北,直往水底下沉下去。
下意識地,她用力想掙開那個溺水者的手,然而那個人卻是毫不放鬆。那個人的長發在水裏散開來,居然是奇怪的深藍色。掙紮之間,透過水藻一般拂動的發絲
,那笙忽然看到了那個人近在咫尺的眼睛,充滿了殺氣和狠厲,狠狠按住她,往水底摁去。
那個人,那個人是故意的?她、她為什麼要……
那笙在水下大口吐著肺裏的空氣,眼前浮動過大片的嫣紅色的桃花,意識恍惚的刹那間,她忽然認出來了——原來是水母啊……
神誌開始渙散,每一口呼吸都嗆入了水,她陡然覺得後悔,居然就要這樣莫名其妙送命在這裏了?慕容修還在那一幫強盜手裏!還等著她回去救他呢!
一念及此,一股不甘頓時湧起,那笙用盡了全力亂踢亂動。忽然間,不知道她踢中了哪裏,那個人全身猛地震了一下,手指鬆開了,整個人往旁邊漂了開去,清冽的水中漂著一路的血紅。
那笙顧不上別的,立刻踢著水往上遊去,浮出水麵大口呼吸,手足並用濕淋淋地爬上岸去,狼狽不堪地大口喘氣。暮色中,她看見自己下水時甩下的褡褳扔在數十丈外,原來水底那一路掙紮,居然不知不覺就順流漂下了那麼遠。
簡直是逃出生天,那笙連忙爬起身來,跌跌撞撞跑向褡褳那邊。確定到了安全的地方,她一連嘔出了幾口清水,感覺筋疲力盡。
斜陽已經快要隱沒在西邊山頭了,從這裏看過去,天盡頭的白塔高入雲霄,一群又一群白色的飛鳥繞著它盤旋,翅膀上披著霞光,宛如神仙圖畫——然而,在這個桃源仙境般的地方
,她這幾日來遇到的人和事,卻居然和紛亂的中州沒任何區別,甚至更加危險和邪異。
“隻有你們這些中州人才把雲荒當桃源。”
雪山頂上那位傀儡師的話忽然又跳了出來。經曆了那麼多顛沛流離,從未退卻過,但是在水底求生的刹那間,筋疲力盡的那笙忽然間感到了灰心——或許,那個叫蘇摩的詭異傀儡師說得沒錯,自己如今的確是到了夢破的時候了。
然而,等得稍微喘息平定,那笙便掙紮著起身,背上褡褳,繼續往前走去——無論如何,得趕快跑到郡城去找西京救人,不然慕容的命就完了。
方才那個奇怪的人沒有再上岸,然而她還是提心吊膽地離開河邊遠遠地走,一直到走出一裏地,到了一處淺灘上,她才鬆了口氣,停下來辨別路徑,無可奈何地發覺自己還是迷路,不知道身在何處,茫無目的地亂走,真不知何時才能到桃源郡城。
走著走著,腳下忽然踢到了什麼東西,她低頭一看,忍不住驚叫了一聲,一下子跳開來。
有一個人躺在那兒。應該是被衝上來的,身子斜在灘上,肩膀以上卻浸在水裏,一動不動,頭發隨著河水拂動衝上岸來,居然是奇異的深藍色。
“呀!”認出了是剛才在水底要淹死自己的那個家夥,那笙嚇了一跳,退開幾步。然而隨即看到那個人躺在那兒,似乎是完全失去了知覺,身下一汪血紅色的河
水,臉襯在一頭深藍色的長發內,更加顯得蒼白得毫無血色,然而卻是令人側目的美麗。
“活該,真的淹死了?”那笙看到那個人這個樣子,舒了一口氣,退開幾步,喃喃自語,“真是的……這麼漂亮的女人,幹嗎平白無故要殺我?難道是個找替身的水鬼?”
仿佛回應著她的話,那個躺在水裏的人的手指忽然微微動了一下。
那笙嚇得又往後退開幾步,然而那個人隻是動了一下手指,沒有別的動作。她鬆了口氣,忽然覺得有些不忍起來——如果這樣走開來,這個人大約就要活活死在這裏了。然而想起方才對方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溺死自己,那笙打了個寒戰,又猶豫著不敢上前。猶豫之間,低頭看到了自己包紮著的右手,她忽然眼睛一亮:“對,我怎麼又忘了?我有‘皇天’,怕什麼?”
於是壯著膽子,涉水過去,俯下身用力將那個人從水中拖出來——這個苗人少女卻忘了想想,如果皇天像方才溺水那樣都不顯靈,她又該如何?
幸虧那個人的確是奄奄一息,被從水裏拖出來的時候一動也不動,手足如同冰一樣寒冷,臉色慘白,雙眼緊閉。
“啊,不會已經淹死了吧?”那笙喃喃自語,忙不迭地將那人扶起,靠在河岸石塊上,撥開那一頭顏色奇怪的頭發,探了探鼻息——頓時,有一絲絲冰冷的氣流觸及了她的手。
“還好,有救。
”那笙長長舒了口氣,卻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手忙腳亂地拍著那個人的後背,想控出她嗆下的水來,然而折騰來去卻不見她吐出一點,正當她橫了一條心,準備使出最後一招,嘴對嘴地給對方渡氣時,那個人忽然低低呻吟了一聲。
那笙聽得她出聲,脫口驚喜:“哎呀,你醒了?”
“呃……”仿佛有極大的苦痛,那個人發出了低呼,緩緩睜開眼睛,目光剛開始時是散亂的,然後慢慢凝聚起來,落到那笙身上。那笙碰到她的目光,又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卻歡喜:“我還以為你淹死了呢!”
“淹……死?”那個人終於出聲說話,聲音卻是有些低啞,有些奇異地看著那笙,仿佛在審視著她。許久,她目光裏再度閃過痛苦之色,似乎已無法忍受,低低問,“你、你不是……不是滄流帝國派來的?”
“滄流帝國?”那笙愣了一下,似乎隱約聽說過這個名字,搖頭道,“不,我是中州來的!半路被強盜搶劫,迷路了——請問一下,姑娘你知道往桃源郡城怎麼走嗎?”
“中州……”那個人低聲重複了一遍,有些不信似的看了看那笙,忽然大聲咳嗽起來,全身顫抖,慢慢縮成一團,似乎又失去了知覺。那笙嚇了一跳,也忘了躲避,忙忙地過來拍著她的後背:“快吐出來!你一定嗆了很多水了,不吐出來不行的!”
一語未落,她忽然
覺得窒息——那個人瞬間出手,卡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按到了地上!
“你、你……”咽喉上的手一分分收緊,那個女子的手勁居然大得出奇,她怎麼都無法掙脫。那笙沒料到自己真的會被二度加害,急怒交加,漸漸喘不過氣來。
“真的是普通人啊?對不起。”在她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那隻手忽然鬆開了,隻聽那個人低低說了一句,然後仿佛忽然失去了力氣,沉重地癱了下來,倒在了她身上。
那笙一聲尖叫,這時候才發覺那個人背部深深嵌著一支箭頭,滿身的血。
天快黑的時候,守著那個呼吸越來越微弱的人,她的猶豫終於結束了,一咬牙,閉著眼睛,狠狠拔出了那支箭頭。
血噴濺到她的臉上——奇異的是,那居然是沒有溫度的、冷冷的血。
箭頭拔出的一刹那,那個人大叫一聲,因為劇痛而從昏死中蘇醒過來。那笙嚇白了臉,忙拿撕好的布條堵住背後那個不停湧出鮮血的傷口,手忙腳亂。
“別費力了……”忽然間,那個人微弱地說了一句,“箭有毒。”
那笙大吃一驚:“有毒?”
她撿起那一截箭頭,看到上麵閃著藍瑩瑩的光芒,果然是用劇毒淬煉過。她吃驚地看著那個臉色蒼白的女子:“你……你得罪了誰?被人追殺?”
“拿、拿來……”那個人勉強開口,伸出手來,“讓我看看。”
那笙把箭頭交到她手裏,那個人把
那支射傷她的毒箭放到麵前,仔細看了片刻,眼神慢慢渙散下去:“哦……‘煥’,是他,是他。”輕輕說著,手忽然一垂,仿佛力氣用盡。
“喂,喂,姑娘你別閉眼!”那笙看到她眼睛又要合上,心知不好,連忙推她。那人在她一推之下,勉力振作精神,睜開眼睛看了看她,喃喃道:“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那笙。”她老老實實回答,同時翻開包袱找東西給她治傷。
“那笙姑娘……”那個人卻忽然撐起了身子,看著她,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上有垂死前的陰影,費力地開口,“你、你能否幫我帶一個口訊,去桃源郡……如意賭坊?”
“如意賭坊?”那笙眼睛一亮,“我正要去那裏呀!但是迷路了……你認路嗎?”
那人點點頭,手指緩緩在河灘上畫著,畫出一張圖:“你從這裏……沿河一直走,五裏路,左轉……咳咳,然後,然後看到一條大路……就是進城的路。”
“好呀!”那笙如無頭蒼蠅般奔波了半日,不由得大喜過望,“多謝姑娘了!”
“咳咳,我、我不是……女的。”那個人流露出些微的苦笑,低聲回答。
“呃?”那笙正在扯開“她”上身的衣服,準備清理傷口,果然看到了一個屬於男人的平坦胸部,猛然呆住。雖然不像漢人女子般靦腆拘謹,但是她還是鬧了個大紅臉,口吃道:“你、你……你是男的?
”
那個人似乎已經衰弱到了極點,沒有開口回答,隻是緩緩搖頭否認。
“呃,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那笙糊塗了,摸了摸那人的額頭,觸手冰冷,根本沒有發燒。
“我是個鮫人……”看到那個中州少女的神色,聯想起方才她居然會問自己是否“淹死”,那個人苦笑起來,不得不費力解釋了一句。然後知道精力不多,不等那笙驚詫地反問,斷斷續續地交代:“請、請你去如意賭坊,找如意夫人……說,炎汐半途遇上了風隼,戰死,無法前來迎接少主……”
那笙認真記著他的話,沒有去仔細想,隻是重複:“你說,炎汐,半途遇上風隼,死了,沒辦法來——是不是?”
“嗯……”那個人神誌再度渙散,用了最後的力氣,將那支箭頭遞給她,“帶、帶回去……給我的兄弟姐妹……告訴他們,小心……小心滄流帝國的雲煥少將。”
“啊?”怔怔地接過箭頭,看到上麵刻著的一個“煥”字,那笙腦子才轉過彎來,“你說什麼?你就是那個什麼炎汐,是不是?”
那個人微微點頭,似乎為這個中州少女如此遲鈍而焦慮,然而毒性迅速發作起來,他隻覺得力氣慢慢從這個身軀裏消失:“拜托了。我死後,可以把我的雙眼挖出來,送給你,算是報酬……不要埋葬我……把我扔到水裏去……”
“什麼?”那笙聽得毛骨悚然,跳了起來,
“挖出雙眼?胡說八道……呸呸,胡說八道。你才不會死!”
那個人看到她這樣的表情,還要說什麼,那笙已經再也不聽他的話,解開褡褳,抓了一枝草出來:“你看,你看,這裏有瑤草……有一包瑤草!所以,別擔心!”
一邊說,她一邊把那枝瑤草嚼碎了,敷到他背後的傷口上去。其實她也不知道該如何使用,但是想想不是口服就是外敷,幹脆雙管齊下——雖然這是慕容的東西,但是人命關天,此時也顧不得了。
“瑤、瑤草?”看到居然有那樣靈異的藥草,那人昏暗的眼神亮了一下,顯然也是大出意外,然而轉瞬暗淡了,“沒用……瑤草……不能治這種十巫煉製的毒……”
“呃?不會吧!”那笙正要把另一枝瑤草送入炎汐口中,聽他那麼一說,愣住了,“慕容還說瑤草能治百毒!怎麼還是不行?”
“因為箭頭上是、是十巫煉製的毒……”炎汐苦笑著,搖了搖頭,深藍色的長發垂下來,掩住了他半臉,他眼睛緩緩合起,“除非、除非……”
“除非什麼?”那笙急了,湊過去聽,然而炎汐隻是淡淡道:“說了也無用……你、你快去如意賭坊吧……這個,送你。”不等那笙發問,他忽然用盡最後的力氣抬起了手,挖向自己的雙目。
“哎呀!你幹嗎?”那笙嚇了一大跳,連忙撲過去打開他的手。
“哦……”炎汐的手被她用力
打開,然而,仿佛更加確認了什麼,他點點頭,放心地說,“托付給你,果然,果然沒錯……你不知道吧?鮫人的眼睛叫作凝碧珠……如果挖出來,是比夜明珠都貴重的珠寶……價值連城……”
“血淋淋的,再值錢我也不要!”那笙想著挖出來的眼珠,不自禁打了個寒戰。
“那麼……沒什麼可以報答你了……”炎汐搖搖頭,聲音微弱如遊絲,催促道,“快走吧……我怕……風隼還會過來……”
那笙看看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她心下也開始擔心慕容修的安危起來——方才自己是迷了路,無可奈何被困住,如今知道了路,真是恨不得立刻飛了過去找到西京回去救人。
她重新打了個包袱,背起了褡褳,準備上路。
然而,回頭看見河灘上半躺著的炎汐蒼白的臉,靜靜地合上了眼睛,清秀的臉上有大片淡淡的黑氣——這個人,就要死在這個荒郊野外?那邊是人命,這邊又何嚐不是一條人命?
終究不甘心,她忍不住回過身來,搖著他的肩膀,接著追問他方才說了一半的回答,做最後無望的努力:“你告訴我,要解你的毒,除非什麼?”
“除非……”被劇烈搖晃著,在開始失去意識的刹那間,炎汐終於吐出了幾個字,“雪罌子……”
“哎呀!”那笙忽然大叫一聲,抱著失去意識的人歡呼起來。
黑暗,黑暗……還是無盡的黑暗。為什麼
看不到藍色?
海國的傳說裏,所有鮫人死去後,都會回歸於那一片無盡的蔚藍之中——脫離所有的桎梏、奴役、非人的虐待。變成大海裏升騰的水汽,在日光裏向著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閃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雲,就在瞬間化成雨,落回到地麵和大海。
所以,他從來不畏懼“死亡”。
那應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特別是對舍棄了一切,作為複國軍戰士的他來說。何況,鮫人都活得太久,很容易感到對這個世界的厭倦和絕望。他已經快要三百歲了,看過了太多的起落滄桑,生死早已淡然。
然而,為什麼眼前隻是一片黑色?他死後到了哪裏?
耳邊有“呼呼”的風聲,和奇怪的“嗦嗦”聲,似乎在草中穿行。
“這是哪裏?”他忍不住低低地發出聲音來,不知道身在何處。
“啊呀!太好了,你醒了!”回應他的,居然是大得嚇人的歡呼。然後他感覺身子忽然一沉,重重砸到了地上——那樣劇烈而實在的痛楚,以及背靠堅實大地的感覺,讓他飄移的意識瞬間回到了身體裏。
這是哪裏?眼睛看到的還是一片漆黑,然而,那空茫的黑色裏,忽然閃現出了幾點碎鑽般的光亮。
哦,原來……是夜空。
視線漸漸清晰。猛然間,夜空消失了,一張滿是笑意的臉充盈了他的視野,因為湊得太近而看起來有些嚇人,張開的嘴裏兩排小
小的貝殼般的牙齒,歡呼的聲音也大得有些嚇人。
那笙扔下拖著的木架子,跑到炎汐身邊,看著他睜開的眼睛,歡呼。
“那、那笙?”好容易認出了麵前的人,他費力地開口,“我……還活著?”
那笙用力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晃著懷裏那一簇雪罌子殘留的莖葉:“你沒想到吧?我正好也有雪罌子!嘿嘿,厲害吧?我厲害吧?”
“真的嗎?”炎汐看著她的笑容,苦笑了起來,“你、你知道……雪罌子,能值多少錢嗎?”
“呃?應該很值錢吧?不然慕容那家夥怎麼肯答應帶我上路?”那笙倒是愣了一下,然後搖頭,“不過再貴也畢竟隻是一棵草,跟人命怎麼能比?”
背後的傷口上火燒一般的刺痛已經消失了,全身的痛楚也開始緩解,雪罌子的藥力居然那麼迅速。炎汐躺在地上,搖了搖頭:“人命?咳咳,鮫人也算人嗎?”
“胡說八道!怎麼不算?”那笙詫異,甚至有些憤怒,“慕容修那家夥就是鮫人的兒子!鮫人又怎麼了?個個都是美人,還活得比人長命,多好啊。”
炎汐看了看她——本以為她是一無所知所以才會如此待自己,沒料到這個中州少女居然也知道鮫人的事,卻毫無偏見。他笑了笑,勉強坐了起來:“我們到哪兒了?要趕快去郡城才好。”
“嗯,前麵就是官道了……我剛才拖著你走了五裏路哎!厲害吧?”
那笙指著前方的依稀可見的城郭,揚揚得意。
“辛苦你了。”炎汐低下眼睛,“所有對鮫人有恩的人,我們都永遠銘記。”
“嘻,別那麼一本正經——出門在外,相互幫忙是應該的。”那笙走過來幫忙扶著他,正色道,“如果沒有別人幫我,我根本來不了雲荒,就死在半路了。”
說話間,觸及炎汐的手,驚訝地發覺他的手臂居然依然冰冷。
“沒事,鮫人的血本來就是冷的。”不等她發問,炎汐看出了她的疑問,掙開了她的手,回答,“我可以自己走。”
那笙看著他用樹枝撐起身體,將肩背挺得筆直,一步步往前走,居然完全似沒有受過垂死重傷的樣子,不由得咋舌,連忙跟了上去,忍不住好奇地發問:“哎呀,難怪你這麼好看,原來也是鮫人?那麼你哭的時候,掉下來的眼淚也能變成夜明珠嗎?變一顆出來讓我看看好不?”
炎汐不知如何回答。對方是救命恩人,本來她提出任何要求自己都應該竭盡全力去回報,然而這樣的要求卻讓人不得不皺眉。看著少女熱切的眼神,炎汐終於還是無法可想:“這個……很抱歉,那笙姑娘,我從來沒有哭過啊。”
“啊?”那笙愣了一下。
“複國軍戰士流血不流淚。”炎汐沒有看她,一路走,一路看向天地盡頭的白塔,淡淡道,“特別是,不能流給那些奴隸主看,讓他們拿鮫人的痛苦去
換取金錢。”
“呃?”那笙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有人拿鮫人眼淚去換錢嗎?”
“當然有。”炎汐點點頭,夜風吹起他深藍色的長發,他蒼白清秀的臉有一種介於男女之間的美,帶著某種吸引人的奇異魔性。那笙看著他深碧色的眼睛,隱約記起蘇摩也有同樣顏色的眸子,然而卻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口吃道:“也、也有人挖鮫人的眼珠去賣嗎?”
“珠寶商們管那個叫‘凝碧珠’,非常值錢——除非鮫人的眼睛哭瞎了,無法再收集夜明珠,而鮫人本身又年老色衰,奴隸主們才會殺掉鮫人挖取眼睛。一個鮫人隻能有一對凝碧珠,所以,比夜明珠值錢多了。”炎汐淡淡解釋,麵容平靜。那笙在一邊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啊……真的有這樣的事?我逃荒的時候聽說青州大旱,城裏的人都開始吃人肉。但是……但是這裏是雲荒啊!怎麼也有這樣的事?”
“有空的話,我再和你說說這個雲荒大地上有關鮫人的事吧……”看到少女驚愕的表情,怕說得多了嚇到那笙,炎汐轉開了話題,“你從中州來?中州一定比雲荒好得多吧,你為什麼要離開那裏來這個地方?”
那笙陡然愣住,不知道回答什麼才好。
忽然間兩人仿佛都變得心事重重,隻是不出聲地沿著路走著,遠處的燈火無聲召喚著兩個在曠野中行走著的人,風從耳邊呼嘯掠過。
“
隻有你們這些中州人才把雲荒當桃源。”
——慕士塔格絕頂上,蘇摩冷笑著說出的那句話反複湧上心頭,那笙眼前閃現出傀儡師空茫然而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忽然間,“哢嚓”一聲輕響,心裏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炎汐走在前麵,忽然聽到了風裏少女的哭聲,很小聲很小聲,似乎不想讓人聽到。
他驚詫地止住了腳步,回頭看那笙,看見她把臉埋在手掌裏,一路走一路嗚咽,夜風呼嘯,吹起她蓬亂的頭發和破碎的衣衫,那笙忽然抬起頭看著他,眼神是無望而悲哀的,有夢破後的暗淡,啜泣道:“我、我不知道……會來這樣的地方。但是……沒地方可去了。我的家鄉被燒了……族人都已經死了。”
“我……我以為,雲荒會是桃花源一樣的地方。”
炎汐無語,忽然後悔自己方才就這樣將血淋淋的事實不加掩飾地告訴了麵前的少女。
就在這停步沉默的一刹那,寂靜中,荒郊的風聲忽然大了起來,風裏隱約有奇異的呼嘯一掠而過。
“趴下!”炎汐忽然大喝一聲,撲過來將那笙一把按到了草叢中。
“唰——”眼角的餘光裏,那笙隻看見有一雙大得可怕的羽翼忽然遮蓋了她所有視線,呼嘯著從頭頂不到三丈的地方掠過,帶起強烈的風暴,甚至將她和炎汐裹著吹得滾了開去!
她驚聲尖叫,看到那隻大鳥掠過頭頂,然後往上升起,盤旋
在半空,夜幕下,她看清了星光下總共有兩隻這種大得可怕的鳥,在荒郊上空呼嘯著盤旋。
“風隼!”耳邊忽然聽到了炎汐的聲音,鎮靜如他,聲音也有一絲顫抖,“糟糕,被他們發現了!”
風隼是什麼?就是這種翅膀直直的大鳥?雲荒的鳥,怎麼都不撲閃翅膀就能飛的嗎?
那笙來不及問,忽然間聽到耳邊響起了刺耳風雨聲,驟然落下。忽然間天翻地轉。炎汐護著她一路急滾,避開了從風隼上如雨射落的勁弩,然而畢竟重傷在身,動作遠不如平日迅速,還未滾下路基,左肩猛然一陣劇痛。
同一時間,那笙也因為右肩的刺痛而脫口驚呼——從風隼上淩空射落的勁弩,居然穿透炎汐的肩骨,刺入那笙的肩頭!
那,是多麼可怕的機械力!
風吹得他們幾乎睜不開眼睛,炎汐抬起頭,看到方才發起進攻的風隼在射出一輪勁弩後,再度拉起,掠上了半空,而另外一隻盤旋著警戒的風隼立刻俯衝了下來,起落之間,居然配合得天衣無縫。
“別擔心,沒有毒——還好來的不是雲煥。”在進攻間隙中,炎汐迅速拔出了箭頭帶血的箭,急急囑咐,“你快趴在草叢裏逃開,我大約能攔住它們半個時辰……你要快逃!去如意賭坊!”
不等那笙說話,炎汐一把將她遠遠推開,自己從草叢裏站了起來,反手從背後拔出佩劍,迎麵對著那一架呼嘯而來
的風隼。
勁風吹得長草貼地,鮫人戰士一頭深藍色的長發飛舞,提劍迎向如雨而落的飛弩。
炎汐身形掠起,揮劍劃出一道弧光,齊齊截落那些如雨落下的呼嘯的勁弩,劍光到處,那些勁弩紛紛被截斷。然而那些機械力發出的勁弩力道驚人,借著淩空下擊之力,更是可怖。他的劍每截斷一支飛弩,手臂便震得疼痛入骨,牽動背後傷口,仿佛全身都要碎裂。
“走,走啊!”瞥見那笙跌倒在長草中,猶自怔怔地看他,炎汐急怒交加,大喝,聲音未落手中光芒一閃,原來佩劍經不起這樣大的力道,居然被一支飛弩震得寸寸斷裂!
他被巨大的衝力擊得後退,張口噴出一口鮮血,踉蹌跌落地麵,背後的傷口完全裂開了,血浸透了衣衫。
此時那架風隼射空了飛弩,再度掠起,飛去。趁著那樣的間隙,炎汐回首,對著那笙大喝:“快走!別過來!滾開!”
疾風吹得那笙睜不開眼睛,然而她反而在草叢中朝著炎汐的方向爬過去,緊緊咬著牙,看著頭頂迎麵壓下的巨大的機械飛鳥,臉上有一種憎惡和不甘——為什麼所有人都要讓她走?她就隻有逃跑的命嗎?炎汐分明已經重傷,還要他舍命保著自己?
何況,即使炎汐死戰,她也未必能逃得過風隼的追擊。
那笙跌跌撞撞手足並用地爬到了炎汐身旁,卻被他踹開。她被踢得退開了一步,然而踉蹌
著站了起來,擋在前麵,對著迎麵呼嘯而來的風隼,張開了雙手。
螳臂當車是什麼感覺?
當此刻她看到做夢都沒見過的可怕的東西壓頂而來,而自己和同伴隻有血肉之軀時,那笙恍然覺得自己就是那隻被車輪碾得粉碎的螳螂。
她沒有力量,但是至少她有那樣的勇氣。滿天的勁弩呼嘯而來,箭還未到,她的臉已經被勁風刺得生疼。她閉上了眼睛,張開了雙手去迎接那些透體而過的勁弩——天啊……要是她有力量攔住那些箭就好了,要是她有足夠的力量讓它們停下來就好了……
“借你力量,你會滿足我的願望嗎?”
忽然間,心底一個聲音忽然發問——宛如那一日雪峰上斷手的出聲方式。
“可以!可以!”
隱隱地,她記起了在哪裏聽到過這個聲音,然而來不及多想,大聲回答。
勁弩呼嘯著刺入她的肌膚,炎汐掙紮著探手,拉住了她的腳踝,她身體猛然失去平衡,向後倒去。
“去九嶷吧。”那個聲音回答,“我救你。”
九嶷?那笙忽然想起了那個夢裏死死纏住她的聲音,猛然大悟,衝口而出:“是你!是你——好!我去九嶷!”
就在那一刹那,那些已經切入她血脈的勁弩瞬間靜止,仿佛懸浮在空氣中的奇異雨點。她忽然感到右手火一樣燙,包紮著的布條憑空燃燒!
那火是金色的,璀璨耀眼,瞬間將束縛住她右手的布化為灰燼。
皇天的光芒陡然如同閃電照亮天地!那笙隻覺得右手從肩頭到指尖一陣徹骨的疼痛,仿佛從骨中硬生生錚然抽出了什麼東西。她跌倒,駭然睜大眼睛,看到自己右手指尖陡然發出了一道光芒!
失衡的身子繼續往後跌落,然而她的手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量推動,盡力前伸,憑空畫出一個半弧。
從半空俯視下去,看到射出的勁弩居然半途被定住,風隼上的滄流帝國戰士驚駭莫名,負責操縱機械的戰士連忙扳過舵柄,調整風隼雙翼的角度,想借勢掠起——然而,風隼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定住,也完全不能動!
這是怎麼回事?!風隼上的數名滄流帝國戰士目瞪口呆,怔怔看著底下草地上那個跌倒在地的少女。
一切在她的知覺裏仿佛變得極其緩慢。那笙的手緩緩畫出一道弧,勁弩一支支被截斷,疾風勁吹,遍地長草如浪般一波波漾開。
一瞬間過後,她失去平衡的身子終於跌落地麵,重重落到炎汐身側。忽然間,那些凝定的飛弩仿佛被解除了禁錮,劈啪如雨掉落地麵。半空中的風隼猛然也開始動了,重新掠起。
那一架風隼死裏逃生,急急轉向,掠起。然而還沒有掉過頭,忽然聽到了高空中另外一架風隼上同伴的驚呼:“小心!”
風隼內所有人的眼睛都睜得幾乎裂開,不可思議地盯著麵前:隨著那笙手指方才畫出的方向,一道閃電般的弧
形忽然擴散,迎麵而來,不等他們來得及掉頭,耀眼的光芒陡然湮沒了所有一切!
“皇天!皇天!”驚駭呼聲從風隼上傳出,傳遍天地。
當那一道光芒照亮天地的時候,一齊仰望的,不知道有幾雙眼睛。
“那丫頭終於能徹底喚醒皇天的力量了啊!”透過水鏡看著桃源郡的荒郊,金盤中,那顆頭顱微笑起來了,“白瓔,方才一刹那,你的‘後土’也產生共鳴了吧?”
“可是,她那樣一出手,隻怕連滄流帝國都被驚動了。”旁邊的大司命麵色喜憂參半,“以目前皇天的力量,隻怕很難保全她突破十巫的阻礙,破開餘下的封印。”
“她下麵將去九嶷,那裏有第二個封印,我的右足。”真嵐皇太子頓了頓,“去那裏路途遙遠,還要經過蒼梧之淵,才能到達曆代青王的封地——得找人護送她才行。”
“我去。”白衣的太子妃出列,跪下請命,手上戒指熠熠生輝,“‘後土’能和‘皇天’相互感應,應該讓我去。”
“白瓔,別逞強。”真嵐皇太子搖頭,“你如今是冥靈之身,白日裏如何能遊走於人世?”
一邊的大司命遲疑,顯然感到了為難:“如今所有空桑人在白日裏都無法離開無色城,六王又是冥靈之身,如何能護得那笙姑娘周全?”
斷手托起頭顱,真嵐皇太子臉上忽然有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誰說所有空桑人都在無色城裏
?雲荒上不還跑著一個?”
大司命和六王都猛然呆住,半晌想不起來皇太子說的是誰。“裂鏡”之戰以後,伽藍城裏十萬空桑人全部沉入無色城沉睡,而雲荒大陸上殘留的空桑人遭到了冰族的殘酷血洗,一遍遍的篩選讓流離在民間的空桑殘留百姓無一幸免,而如今時間過去了百年,即使當初有僥幸存活的空桑遺民,也該不在人世了。
許久許久,白瓔猛然明白過來了,脫口道:“大師兄?”
“對了!”看到妻子終於猜中,真嵐皇太子大笑了起來,“就是西京——我的驍騎大將軍。當年我下令將他逐出伽藍城,永遠流放,也是為了留一手,預防萬一出現如今的局麵。”
“皇太子聖明。”大司命和六王驚喜交集,一齊低首。
“呃,別說這樣的話,我一聽全身不自在。”頭顱露出了一個尷尬的苦笑,抓抓頭,卻忘了自己目前哪裏有“全身”可言,然後頓了頓,“隻是,畢竟過去了百年,就怕如今西京未必會聽從我的指令了……”
“哪裏的話,西京師兄從來都是空桑最忠誠驍勇的戰士,不然當年也不會這樣死守葉城。”白瓔抗聲反駁,眼神堅定,“百年後,定當不變。”
“希望如你所言。”真嵐歎了口氣,有些頭痛地抓抓腦袋,看了看白瓔,“看來還得讓你去一趟了——不知道西京將軍如今在哪裏,要辛苦你了。”
“這是白瓔的
職責,殿下。”白衣女子單膝下跪,低首回答,“今晚我就出發。”
高高的白塔,俯視著雲荒全境。
在那一道閃電照徹天地的時候,映得觀星台上十位黑袍人的臉色蒼白,麵麵相覷。
“終於出現了……”巫鹹看著東方,喃喃自語,“皇天。”
“我已經派出了雲煥,帶領十架風隼前往桃源郡。”統管兵權的巫彭穩穩地回答,信心十足,“他將會帶著那枚戒指回來——即使把桃源郡全部夷為平地。”
“是雲煥領著風隼去?”巫姑“桀桀”笑了起來,用幹枯的手指撥動念珠,“巫彭,你對你的人放心得很嘛!派兵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
巫彭神色不動,淡淡回答:“滄流帝國境內的所有兵力調動,乃是我權柄所在,若事事經過公議,那隻是白白耽誤時機。”
旁邊有人“哧”地冷笑,巫禮抬起了頭:“派出風隼如此重大的事情,誰都沒通知——澤之國也沒有事先接到入境通告,定是引起那邊國民恐慌。這般行事,讓我如何與高舜昭總督交涉?”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爭執。”終於,十巫中的首座巫鹹開口了,調和道,“現今找到皇天,消滅潛在禍患才是最要緊的事,不然智者要怪罪——巫彭在這方麵是行家,不妨先讓他自主去抓人吧。大家看如何?”
“好吧,就這樣。”散淡的巫即合上了書卷,那也是這位老人在會上說的唯一
一句話,然後他蹣跚著站起身,招呼他的弟子,“小謝,回去幫我找找《六合書》,我要查一句話。”
“是。”遲疑了一下,最年輕的長老起身,跟在巫即身後,離開。
巫即走著,花白的須發在夜風中飛揚,老人一邊走,一邊吟唱著古曲,他的學生巫謝分辨著難解的言語,陡然明白那是百年前覆亡的空桑王朝流傳下來的歌曲!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車
神鳥的雙翅披著霞光
擁有帝王之血的主宰者
從九天而下
將雲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
聽得那樣的低吟,年輕的巫謝愣了一下,倒抽一口冷氣。滄流帝國統治下,對於空桑遺留下來的一切事物都做了銷毀,不隻民間不許提起任何有關前朝的字句,甚至在權勢最高點的十巫內部,關於百年前的事情也是一個忌諱。
據說這一切,都是那一位自閉在聖殿中從來不見任何人的智者的意思,甚至無人敢問原因何在。就如百年來神秘智者在這個帝國中的地位。
而時間以百年計地流過,大家漸漸對前朝這個話題養成了自然而然的避忌習慣,文字記載被消滅了,年老一輩見證過曆史的人紛紛去世,那一段曆史慢慢就變成了空白。
雖然因為有養生延年的秘方,十巫中曾經參與過百年前“裂鏡”之戰的還有六位長老健在,然而他們卻紛紛選擇了緘口沉默。
而百年中陸續新進的其餘四位長老,更加不會去探詢當年的究竟。
然而,如今居然出現了空桑亡國的殘餘力量——這樣的情況下,為什麼還要封閉當年的事情?難道……智者在意圖隱藏什麼?或者,隻是單純出於對那個空桑王朝一切的深惡痛絕?
巫謝不明白地暗自搖頭。等走開遠了,巫謝才對著吟唱著古老歌曲的老人輕輕提醒:“太傅,巫鹹大人還未宣布結束,您就離席了,這不大好吧?”
“巫謝……”須發花白的巫即微笑起來了,停下腳步看著年輕的弟子,忽然轉頭指著天空,“你來看,這是什麼?”
天空中居然有一顆星,白色而無芒,宛如白靈飄忽不定,忽上忽下。
“昭明星!”研讀過天文書籍的巫謝脫口驚呼,臉色發白,回頭看向太傅,“這是……”
“這是比天狼更不祥的戰星。”巫即淡淡回答,看著那幾不可見的微弱白光,“凡是昭明星出現的地方,相應的分野內必然有大亂。巫謝,你算算如今它對應的分野在哪裏?”
巫謝在剛才脫口驚呼的時候已經明白了昭明星出現的含義,轉頭定定地看著太傅,鬥篷下的臉色發白:“在……就在伽藍城!”
“嗯……內亂將起,”巫即摸著花白的胡子,顯然默認了弟子演算的正確,然後帶著書卷走下了塔頂,低聲囑咐,“所以,千萬莫要卷入其中啊。”
巫謝呆住,回頭看了
看猶自爭執不休的其餘八位長老,又回頭看看底下沉睡中的城市。東方吹來的明庶風溫暖濕潤,從塔上看下去,作為雲荒中心的伽藍帝都一片靜謐。
然而在這樣靜謐中,又有多少驚濤駭浪、戰雲暗湧?
十、分離<\\\/span><\\\/span><\\\/span><\\\/span>
那一架風隼在空中連著打轉,然而終究無法再度掠起,最終直直地一頭栽到了地上。巨大的衝擊力和攪起的颶風,讓幾十丈外的那笙和炎汐都連著滾翻出去。
風隼折翅落地,木鳥的頭部忽然打開了,幾個人影從裏麵如跳丸般彈出,迅速四散。
“唰”的一聲,天空中另外一架風隼俯衝過來,接近地麵時,有一道長索淩空拋下,兔起鶻落,那幾個滄流帝國戰士迅速拉住繩梯,隨著掠起的風隼離去,消失在黑色的夜幕裏。
“啊……謝天謝地,幸虧他們逃了……”那笙跌倒在長草中,看著離去的風隼喃喃自語。右手臂仿佛震裂了一般痛,半身麻木,根本不能動彈——她完全不知道方才是怎麼了,隻記得自己揮了揮手,然後那一架巨大的東西就忽然從半空掉了下來。
更可怕的是,方才揮出手臂的,似乎不是自己!
“你……你手上的東西,到底是什麼?”炎汐的聲音從耳邊傳來,他跌倒在地,勉力伸過手來,忽然低呼了一聲,“皇天?!”
那笙揮了揮手,發現包紮著手的布條已經被燃為灰燼,那枚戒指在暗夜裏發出熠熠光輝,
再也難以掩飾。她轉頭看了看炎汐,發現他的眼神變得極其奇怪,竟隱含敵意。那一瞬間,她竟然有一種想要拔腳就走的感覺。
然而剛一動身,忽然便被再次重重按了下去,耳邊聽得炎汐一聲厲喝:“別動!趴下!”
傷重到如此,炎汐居然還有那麼大的力氣?同一個瞬間,驚天動地的轟響震裂了她的耳膜。臉已經貼著地麵,眼角的餘光裏,她震驚地看到了幾十丈外一朵巨大的煙火綻放開來,映紅了天空。
碎片和著熾熱的風吹到身上臉上,割破她的肌膚,然而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種奇景,感覺如同夢幻。直到炎汐放開了壓住她的手,苗人少女都懵懂不覺。
“天啊……這,這都是什麼?”那笙看著騰起的火光雲煙,睜大了眼睛,喃喃自語,“我不是在做夢吧?炎汐!喂,炎汐?”
她用還能動的左手撐著地,掙紮著起來,四顧卻發現炎汐不在了,大呼。
前方映紅天空的大火裏,映出了那個鮫人戰士的影子,長發獵獵、滿身是血的炎汐卻奔向那架還在著火的風隼,毫不遲疑地徑自投入火中。
“你幹嗎?”那笙大吃一驚,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緊追過去。
迎麵的熱氣逼得她無法喘息,鋁片融化了,木質的飛鳥劈劈啪啪散了架。然而在這樣岌岌可危的殘骸中,炎汐拖著重傷的身體衝入風隼中,探下身子,從打開的木鳥頭部天窗
裏,想要用力拉出什麼。然而重傷之下體力已經不能支持,他沒有拉動,整個人反而被拉倒在燃燒的風隼上。
“炎汐!”那笙跑了上去,顧不得問怎麼回事,同時探手下去,拉住風隼中的那個東西。感覺手中的東西冰冷而柔軟,似乎是死人的肌膚——她咬著牙,配合著炎汐同時使力。
“啪!”仿佛什麼東西忽然斷裂,手上的重量猛地輕了,兩個人一起踉蹌後退。
“快逃!”炎汐大喊,一把從她手中奪過那東西,拉著她轉頭飛奔。
仿佛燒到了什麼易燃的部分,火勢轟然大了,舔到了兩人的衣角。那笙根本看不清楚方向了,隻是跟著炎汐拚命地奔逃著,遠離即將爆裂開的風隼。
“跳!”跑得不知道方向,眼睛被煙火熏得落淚,耳邊忽然聽到一聲斷喝。模模糊糊中,她也不知道麵前是什麼,來不及多想,用盡了力氣往前一躍,耳邊隻聽“嘩啦”一聲響,水淹沒了她的頭頂。
轟然的爆炸聲中,無數的碎屑如同利劍割過頭頂的水麵。
不知道過了多久,沒有再聽到炎汐的聲音。她終於憋不住氣,浮出水麵呼吸,外麵已經完全安靜了,隻隱約聽見木料燃燒的“劈啪”聲。青水靜靜地流過,暗淡的星光下,她看到了炎汐坐在河岸上的身影。
“哎,你自己浮出來也不叫我,是想讓我淹……”濕淋淋地爬出來,發現褡褳全濕透了,她沒好氣
地罵。然而剛說了一句,忽然間覺得氣氛不對,猛地頓住了口,不敢再說話。
炎汐全身是血,背對著她坐在河岸邊,低著頭看著什麼,肩膀微微顫抖。
“炎汐?”她猛然間感到了氣氛的沉重,不敢大聲,輕輕走過去。
“別過來。”忽然間,炎汐出聲,抬手製止。
然而那笙已經走到了他身側,低頭一看,陡然脫口尖叫。
“別看!”炎汐拉過破碎的衣襟,掩住了他懷裏那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他右手拿著斷劍,劍尖挑著一顆挖出來的心髒,血淅瀝而下。一眼瞥見開膛破肚的死人,那笙嚇得跌坐在河岸上,雙手都軟了,喃喃道:“你,你……”
那一具屍體的頭發從衣襟下露出,竟是一樣的深藍色,宛如長長的水藻貼著河水,無聲無息地拂動。
炎汐沒有看她,微微閉著眼,口唇翕動,仿佛念著什麼,然而卻沒有聲音。片刻,他睜開眼睛,徑自將那顆挖出的心髒遠遠扔入水中,低下頭,用手輕輕覆上屍體同樣深碧色的雙眼,低聲道:“我的兄弟姐妹,回家吧。”
那笙直直瞪著看,嘴巴因為震驚而張大,卻喊不出聲來。鮫人!那個被他們硬生生從風隼裏拉出來的,居然是個死去的鮫人!
衣襟下,那個死去的鮫人肢體已經不完全:雙足齊膝而斷,胸腔被破碎的鋁片刺穿,全身上下因為最後爆炸的衝擊已經沒有完整的肌膚——然而奇異
的是,那張蒼白的臉上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表情,近乎空白。那樣反常的平靜,反而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看著炎汐將那個死去的鮫人推到青水邊,她連忙脫下身上破碎的羽衣遞給他。炎汐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接過來,裹住鮫人的屍體,然後推入水中。
屍體緩緩隨波載沉載浮,漸漸沉沒。最後那一頭深藍色的頭發也沉下去了。大群的桃花水母圍了上去,宛如花瓣簇擁著屍體,沉沒。
“走吧。”炎汐注視了片刻,淡淡道,用斷劍支撐著站了起來。
那笙一時間不敢開口問任何事,隻是默不作聲地跟在他後麵。過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很小聲地問了一句:“那個人……也是鮫人?”
“嗯。”炎汐應了一聲,繼續走路。
“你們不是同胞嗎?”她忍不住詢問,聲音有些發抖,“他、他為什麼會幫著滄流帝國殺你們?”
“你以為他願意嗎?”炎汐猛然站定,回頭看著那笙,眼睛裏仿佛有火光燃燒,語氣也嚴厲起來,“你以為他們願意?!他們被十巫用傀儡蟲控製了,來殺他們的同類!”
“啊……”想起方才那個死去的鮫人麵上毫無痛苦的詭異神色,那笙一個寒戰,“傀儡蟲是什麼?是類似我們苗疆那種用來操縱別人的蠱蟲嗎?”
“是的。”炎汐緩緩點頭,“風隼非常難操控,而且一旦從伽藍白塔上出發,滑翔而下,就必須在去
勢未竭之前折返。如果無法按時回到白塔,便會墜地——為了不讓風隼落到敵方手裏,必須要有人放棄逃生機會,銷毀風隼。”
說到這裏,炎汐看著沉入水中的屍體,眼裏有沉痛的光:“我們鮫人在力量上天生不足,但是靈敏和速度卻是無與倫比,非常適合操縱機械——於是,滄流帝國在每一架風隼上,都配備了一名鮫人傀儡來駕馭。那些鮫人被傀儡蟲操縱著,他們不會思考,不怕疼痛和死亡,到最後一刻便用生命和風隼同歸於盡。”
怪不得方才那些滄流帝國戰士走得那麼幹脆,原來是沒有任何後顧之憂——那笙怔怔看著炎汐,喃喃道:“那麼,就是說……你們、你們必須和同類相互殘殺?”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其實要和風隼那樣的機械抗衡,唯一的方法,就是趁著它飛低的時候,首先射死操縱機械的鮫人傀儡……”炎汐轉過頭,不再看死去的同類,淡淡道,“即使如此,他們依然是我們的兄弟姐妹。他們是無罪的。因為冰族把傀儡蟲種在他們心裏,所以死時,必須挖出他們的心,才能讓他們好好地回到大海中安睡……”
炎汐走在路上,滿身的血。然而他卻將身子挺得筆直,抬頭看著天上的星光,語氣堅忍而平靜——
“我們海國的傳說裏,所有鮫人死去後都會回歸於那一片無盡的蔚藍之中。脫離所有的桎梏,變成大
海裏升騰的水汽,向著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閃耀的星星上。”走在路上,那笙聽到炎汐的聲音緩緩傳來,平靜如夢,“如果碰到了雲,就在瞬間化成雨,落回到地麵和大海。大海、長風、浮雲、星光,風的自由和水的綿延,那就是我們鮫人的輪回和宿命。”
那笙抬頭看著黑沉沉的天,每一顆星星都耀眼奪目,仿佛是人的眼睛,在夜裏對著她微笑——忽然間,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睛。
她轉頭看向炎汐,然而這個鮫人戰士的容色依然是平靜的,沒有一絲悲戚。“抱歉,我從來不曾哭過”——片刻前,對著她的要求,他那樣淡笑著回絕。怎麼能夠不流淚呢?若是經曆了這樣幾千年的災難和迫害,若是戰鬥到連同胞都是對手,要怎麼才能做到不流淚呢?
“人們都說,魚看不見水就像人看不見空氣——但是說話的那些人,並不知道遠離故國、在千裏之外陸地上世代被奴役,是多麼殘酷的事情。”炎汐靜靜沿著路走往桃源郡,抬頭看著星光,“都已經七千年了……無論是空桑人,還是後來的冰族,都把我們鮫人看成非人的東西、會說話的畜類,可以畜養來牟取暴利……你說這究竟是為什麼?”
那笙無法回答,隻能訥訥道:“我……我不知道。我來到雲荒之前,還不知道這個地方有‘鮫人’這樣的東西。”
“我曾說要跟你
解釋這片土地上關於鮫人的事。其實很簡單。”炎汐靜靜看著星光,不知道上麵一共有多少鮫人靈魂化成的星星,對身側聽得出神的少女解釋,“《六合書》上有那麼一段記載——
“海國,去雲荒十萬裏,散作大小島嶼三千。海四麵繞島,水色皆青碧,鮫人名之碧落海也。國中有鮫人,人首魚尾,貌美善歌,織水為綃,墜淚成珠,性情柔順溫和,以蛟龍為守護之神。雲荒人圖其寶而捕之,破其尾為腿,集其淚為珠,以其聲色娛人,售以獲利。然往往為龍神所阻。七千載前,毗陵王朝星尊大帝滅海國,合六部之力擒回蛟龍,鎮於九嶷山下蒼梧之淵。鮫人失其庇護,束手世代為空桑人奴。”
那麼長的一段古語,讓那笙聽得迷迷糊糊。炎汐走在路上,忽然回頭淡淡笑了一下:“也許你覺得我和你們人沒有什麼不同——其實現在你看到的鮫人,都不是我們本來的樣子。”
“是嗎?”她陡然好奇起來,“那……那你們在海裏的樣子,又是怎樣的?”
炎汐笑了一笑,道:“我們鮫人出生在海裏,有著魚一樣的尾。每當我們被捕捉以後,便被陸上的人用刀子硬生生剖開尾椎骨,分出來了腿,獲得了和你們一樣的外形。”
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氣:“啊?那……那很痛吧?”
“當然。很多鮫人沒有挺過那一關,在破身分腿的時候就死了。”
炎汐點頭,深碧色眼睛裏卻是平靜的,“而活下來的也是噩夢。因為活著一天就會痛一天——用那樣的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樣。”
那笙驚呼:“但是你,你剛才還和他們打架!”
炎汐轉過頭,不作聲走得飛快,許久才道:“鮫人如果自己不抗爭,就不能指望能有獲得自由的一天——沒有人能夠幫我們,我們必須自己戰鬥。”
“可那什麼滄流帝國好厲害啊……你們怎麼能贏過他們?”想起方才的風隼,那笙打了個寒戰,搖頭道,“那樣的東西,簡直不是人能抵擋的!”
“是很難。如果是百年前腐朽的空桑王朝,我們也許還有勝的可能,而如今……嗬,滄流帝國有著鐵一般的軍隊。”炎汐頓了頓,黯然搖頭,然而眼睛卻是堅定的,“二十年前我們發動了第一次起義,想要回歸碧落海。然而,被巫彭鎮壓了。很多鮫人死了,更多被俘虜的兄弟姐妹被賣為奴。”
“後來,我們又重新謀劃複國。不料,他們那邊又出現了一個雲煥,比當年的巫彭還要善於用兵打仗。”他的笑容有一絲苦澀,“也許……隻能和他們比時間吧?畢竟我們鮫人壽命是人的十倍——無論怎樣都要活下去,到時候看誰能笑到最後。”
星光淡淡照在這個鮫人戰士身上,蒼白清秀的臉有介於男女之間的奇異的美,然而那樣的目光讓他過於精致的五官看
起來毫無柔弱的感覺,堅忍凝定,宛如出鞘利劍。
“我幫你們!”胸口一熱,那笙大聲回答,“他們不該這樣!我來幫你們!”
炎汐猛然站住了,轉身看著個子小小的苗人少女,疲倦的臉上忽然間浮起一絲笑意,然而卻是緩緩搖頭:“不行。”
“為什麼不行?”那笙不服,用力揮著右手,“別看不起人——雖然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是你也看到了,剛才我揮揮手那架風隼就掉下來了呀!”
“那不是你的力量,隻是皇天回應了你的願望。”炎汐看著她的右手,淡然回答,“何況,你能一揮手就獲得成功,也是對方的風隼毫無防備的緣故。”
那笙嚇了一跳,頗為意外:“你、你也知道皇天?”
“雲荒大地上沒有人不知道吧……雖然沒有人見過。”炎汐回答,忽然抬起手握住她右手,低頭看著她中指上的戒指,神色複雜莫測,“這是前朝空桑人最高的神物。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那笙點頭,得意道:“你看,我大約可以幫上忙是不是?”
炎汐卻是緩緩搖了搖頭,眼神複雜,忽地苦笑:“不,正是因為這樣,注定了我們必然無法並肩戰鬥,成為朋友。”
“為什麼?”那笙詫異。
“因為幾千年的血仇!複國軍中規定:所有空桑人都是鮫人的敵人,遇到一個殺一個!”鮫人戰士的眼睛陡然冷銳起來,看著那笙,“我們鮫人如何會
求助於皇天的力量?而皇天想必也不會回應你這樣的願望——你佩戴著這枚戒指,自然是和空桑王室有某種聯係,所以……”
“所以你要殺我?”那笙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
“不,我們鮫人怎麼會傷害有恩於自己的人?”炎汐也看著她,苦笑搖頭,“但是,非常遺憾,我們終究無法成為朋友——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們該分道揚鑣了。”
那笙看著他轉過身去,忽然間感到說不出的難過——不過是認識半日,卻幾次出生入死。到頭來就這樣敵我兩立,分道揚鑣,想想就很傷心。
“後會有期!”看著他獨自前行的背影,她忍不住喊。
炎汐停了一下,轉過頭淡淡笑:“還是不要見了吧。我怕下次若再見,便是非要你死我活不可了——畢竟你是戴著皇天的人啊。”
“呸,胡說八道!”那笙不服,揮著手,手上戒指閃出璀璨的光芒,“絕對不會!你等著看好了,我要那枚戒指聽我的話,我要幫你們!”
“真是孩子……幾千年來空桑和鮫人之間的血仇,你以為真的能一笑置之?”炎汐苦笑,仿佛忽然留意到了什麼,回到她身邊,撕下衣襟包紮她的手,“你太粗心了,千萬莫要讓人看見它啊。不然麻煩可大了。”
“炎汐……”那笙低頭看著他包起自己的戒指,忽然鼻子一酸,咕噥,“我要跟你去郡城。”
“不行,下麵我有要事
要辦,不能帶著你。”炎汐毫不遲疑地拒絕,“而且跟著一個鮫人結伴進城,你和我都有麻煩——反正郡城就在前頭了,你再笨也不會迷路吧?”
那笙看到前頭的萬家燈火,語塞,卻隻是纏著不想讓他走:“萬一進城又迷路呢?那不是耽誤時間?”
“笨蛋,你這樣磨蹭難道不是更耽誤時間?”炎汐苦笑搖頭,“你應該也有你的事要辦吧?”
“呃……糟糕,慕容修!”那笙猛然清醒,大叫一聲。一路的出生入死讓她幾乎忘了此行的目的,被炎汐一提醒,忽然猛醒過來。一看已經到了半夜,不知道慕容修生死如何,大驚:“完了,我來晚了!糟糕!”
顧不上再和炎汐磨蹭,她一聲驚呼,背著褡褳向著桃源郡城飛快奔去。
重重疊疊的羅幕低垂,金鼎中瑞腦的香氣縈繞著,甜美而腐爛。沒有一絲風。
帶子一勾就解開了,絲綢的衣衫窸窸窣窣地掉落到腳麵,女子的雙腿筆直修長,皮膚光滑緊湊如同緞子。燭火下女人的眼睛裏有一種勾人的風情,她的手搭上了站在鏡子前的男子的雙肩,緩緩褪下他披在肩頭的長衣,低聲道:“蘇摩公子,很晚了,意娘服侍您睡吧。”
羅幕下的燭火暗淡而曖昧,然而那個男子沒有說話,似乎還在看著鏡子。女子便有些好笑,明明是看不見東西的瞎子,偏要裝模作樣地點著蠟燭照鏡子,快要就寢了也一
本正經——這回如意夫人安排她服侍的客人也真是奇怪……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凝結了。衣衫從客人的肩上褪下,寬肩窄腰,肌骨勻挺,完全是令女人銷魂的健壯身體——然而,在寬闊的肩背上,卻赫然有一條龍騰挪而起!那是一個巨大的黑色文身,覆蓋了整個背。在昏暗的光下看來,栩栩如生的龍張牙舞爪,幾乎要破空而去。
“呀!這是——”女子脫口低低驚呼,然而立刻知道那是對客人的不敬,連忙住口,用手指輕輕撫摸那個文身,堆起笑,誇獎道,“好神氣漂亮的龍……和公子好配呢。”
頓了頓,感覺到了手指下肌膚的溫度,她驚住:“公子,你身子怎麼這麼冷?快來睡吧。”
“抱著我。”忽然間,那個客人將手從鏡麵上放下,低低吩咐。
“啊?”意娘吃了一驚,然而不敢違抗客人的吩咐,隻好將赤裸的身體貼上去,伸出雙臂從背後抱著他,陡然間冷得一顫。
“緊一點……再緊一點。”客人忽然歎了一口氣,喃喃吩咐,“好冷啊。”
意娘伸出手緊抱著他,將頭擱在他肩上,“哧哧”笑著,一口口熱氣噴在他耳後。沒有一絲風,燭火一動不動,映著昏暗的羅幕,影影綽綽。癡纏挑逗之間,她無意抬頭,看見鏡中客人的臉,陡然吃驚:居然是這樣英俊的男人?
即使她閱人無數,從未看到過如此好看的男人。甚至是
……讓身為女性的她都一時自慚容色。然而他身上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魔性誘惑,她不由得情動,赤裸的身子緊貼他的後背,軟軟央求:“很晚了……讓意娘上床好好服侍公子吧。”
一邊說,她一邊揮手去拂滅唯一亮著的蠟燭。
“別滅!”不知道為何,客人陡然阻止——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完全的黑暗籠罩了下來。房間裏沒有一絲風,灼熱的感覺迅速上升。急促的呼吸,窸窣的動作,纏繞的肢體倒向鬆軟的衾枕。她緊緊抱著客人,貼緊他結實的胸腹,呻吟:“怎麼……這麼冷啊……”然而愉悅的潮水瞬間吞沒了她,她完全顧不上別的,手指痙攣地抓著他背後的龍的圖騰。
完全的黑暗。沒有一絲風。所以她看不到床頭上小小偶人嘴角露出的詭異的笑,以及埋首於自己身體上的客人臉上奇異的表情。
不要熄燈……不要熄燈!
在沒有風、沒有光的黑夜裏,他將慢慢地腐爛。慢慢地……變成另外一種可怕的模樣。他是不是早就死了……是不是早就已經腐爛了?!
女子在他身體下呻吟,她的身體溫暖而柔軟,頭發被汗打濕了,一縷縷緊貼他的胸膛和手臂。人的身體是那樣溫暖……那種他畢生渴望,卻抓不住得不到的溫暖。
暗夜裏,蘇摩抬起頭,長長呼出一口氣,宛如夢遊一般,手移向女子的咽喉,指間一根透明的絲線若有若無
。
淡淡的星光照進來,床頭上的暗角裏,偶人冷冷俯視著,嘴巴緩緩咧開。
“少主。”絲線緩緩勒緊床上女子的咽喉,然而,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雖然低,卻仿佛一根針刺入了神經,讓他的動作猛然停了下來。
“少主,抱歉打擾。”門外女人的聲音低低的,稟告,“左權使炎汐已經到了,有急事稟告。”
門推開的一刹那,外麵的微風和星光一起透入這個漆黑如死的房間。
蘇摩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胸腔中那種淹沒一切的欲望依然掙紮著不肯退卻。他勉強起身,低下頭,看見了外麵廊下的如意夫人和她身側的鮫人戰士。那名遠道前來的複國軍領袖單膝下跪,迎接他的到來,此刻正抬眼注視著第一次見到的、鮫人們百年來眾口相傳的救世英雄。
門無聲地打開,門內的空氣腐爛而香甜,隱約還有女人斷斷續續的呻吟,不知是痛苦還是歡樂。黑暗中浮凸出那個人的半麵,宛如最完美的大理石雕像,然而深碧色的眼睛看起來居然是說不出的暗淡,接近暗夜的黑——那個瞬間,炎汐忽然有種窒息的感覺。
怎麼……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呢?
這就是多少年來,鮫人們指望著能扭轉命運的人?如此頹廢而妖豔,帶著糜爛的死亡氣息,如同暗夜裏的罌粟,哪裏像是能帶領大家劈開烏雲斬開血路的複國領袖?
複國軍左權使呆住了
,一時間忘了直視是多麼無禮的舉動。戰士的眼睛卻穿過了蘇摩的肩,看到了漆黑一片的房內——完全的黑……最黑的角落裏,有什麼東西驀然咧開嘴,無聲地笑得正歡。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那是完全的“惡”!
那個瞬間,連日來支撐著他的力量仿佛猛地瓦解。連一句回稟的話都沒有出口,力量完全從炎汐身體裏消失,他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往地下倒了下去。
如意夫人連忙扶住他,回稟:“左權使來桃源郡的路上碰到了雲煥駕駛的風隼,被一路追擊,好容易才死裏逃生,來見少主。”
深深吸著空氣,手指在門扇上用力握緊。蘇摩竭力克製住了內心的情緒,平定了呼吸,走出門來低頭查看前來的人的傷勢,看到背後那個可怖的傷口,皺眉道:“很厲害的毒……是用雪罌子解掉的嗎?”
傀儡師的手指停在炎汐背後,拔出夾在肩胛骨裏的斷箭箭頭。看到那些大大小小、深得見骨的傷口,再度皺眉:“原來不止受了一次傷……難為他還能趕來。”
如意夫人倒抽一口冷氣:“少主,左權使他、他還能活嗎?”
“有我在。”蘇摩淡淡回答,手指輕彈,右手的戒指忽然全數彈出,打入炎汐血肉模糊的後背傷口,嵌入血肉。他的手指輕輕比畫,似乎在空氣中布了一個符咒,一瞬間,仿佛炎汐身體裏有看不見的黑氣沿著透明的引線,
從血肉裏通過戒指一分分導出!
桌上,小偶人緊閉著嘴坐在那裏,眼色陰沉。
“雲煥是誰?”讓傀儡在一邊汲取著毒素,蘇摩放開了手,開口問。
“是滄流軍隊裏的破軍少將。”如意夫人低聲回答,“也是眼下帝國年輕一輩軍人中最厲害的一個,據說劍技無人可比。巫彭一手提拔他上來,如今二十幾歲已經是少將軍了。”
“哦……那麼派他來桃源郡,是為了追查皇天吧。”蘇摩喝了一口茶,沉思,許久目光落到一邊養傷的炎汐身上,“左權使幾歲了?”
“比少主年長幾十歲,快兩百八十了吧。”如意夫人回答。
“不年輕了。”傀儡師垂下眼睛,眼裏有詫異,“如何尚未變身?”
如意夫人看著炎汐背後的傷口在看不見的力量下一分分平複,歎了口氣:“這是左權使自己選擇的——他自幼從東市人口販子那裏逃出來,投身軍中,發誓為鮫人複國舍棄一切,包括自身的性別。所以百年來曆經大小無數戰,左權使心中隻有複國一念,從未想過要成為任何一類人。”
“哦……真是幸福的人。”蘇摩怔了一下,忽然嘴角浮出一個奇異的笑容,“信念堅定,心地純粹,是個很優秀的戰士啊……和我正好相反呢。”
“呃?”如意夫人吃了一驚,不解地抬頭。
然而蘇摩已經不再說下去,仿佛聽到了外麵的什麼動靜,猛然站起,將戒指收回
手中,站起,空茫的眼睛裏霍然閃出銳氣:“怎麼回事?有一種力量在逼近這裏……是什麼?”
他閉上眼睛默默遙感著,忽然開口:“皇天就在附近!”
那一邊,在問過無數個路人之後,那笙終於找到了目的地。一頭衝進了如意賭坊,焦急地四顧尋找那個叫“西京”的人。
“這位可是那笙姑娘?”在她焦急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頭頂有人輕聲問。她驚訝地抬頭,看到了一名絕色少女從梁上躍下,拉起了她的手,微笑道:“我叫‘汀’,我的主人西京先生要我來這裏等你。”
奇怪,西京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可那笙來不及反應,便被她拉著走,穿過熙熙攘攘的大堂。
“你不用擔心,慕容公子已經安全和主人見麵了。”汀微笑著,邊走邊對她解釋,“公子他說你落單了,很擔心,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到這裏來——所以主人要我來大堂等著你。幸虧姑娘能平安到這裏。”
“啊……”那笙聽她不急不緩地交代,張口結舌——還以為慕容修命在旦夕,不料自己拚命跑來這裏,事情已經雨過天晴,不由得一陣輕鬆又一陣沮喪。
那笙身不由己地被她拉著,走了一段路,猛然間看到少女深藍色的長發,脫口而出:“你、你也是鮫人?”
“是啊。”汀不以為忤,微微一笑,拉著她來到了一扇門前,敲了敲門,清脆地稟告,“主人,慕容公子,
那笙姑娘來了!”
“那笙?快進來!”慕容修的聲音透出驚喜,門“吱呀”一聲打開。
看到開門出來的人,那笙一聲歡呼,跳進去,不由分說抱住了慕容修的肩膀,大笑:“哎呀!你沒被那群強盜殺了?真的嚇死我了啊!”
“輕一點,輕一點。”被那樣迎麵擁抱,慕容修有些不好意思,隻是痛得皺眉。那笙放開手,才注意到他身上傷痕累累,顯然吃了頗多苦頭,不由得憤怒:“那些強盜欺負你?太可惡了……我替你出氣!”
她揮著包住的右手,心想再也不能瞞慕容修皇天的事情了。然而慕容修隻是苦笑,搖頭道:“算了,其實說起來是場誤會罷了……”
“誤會?差點害死我們!”那笙不服,繼續揮動右手,卻沒有注意到旁邊一個抱著酒壺醉醺醺的中年漢子猛然睜開了一線眼睛,盯著她的手上下打量,眼裏冷光閃動。
“好了好了……你看,現在我已經找到了西京先生,不會再有事了。”慕容修生怕她不知好歹真的去惹事,連忙安撫,拉著她進門,“你怎麼這麼晚才來?”
那笙不好意思低頭:“人家……人家不認路……”
“啊?”慕容修猛然哭笑不得,“天,少交代一句都不行……笨丫頭,我留給你那本《異域記》裏不是寫著路徑?你沒有順手翻翻?”
“《異域記》?”那笙詫異,猛然大叫一聲,想起來了,“完了!”
“
怎麼?”慕容修被她嚇了一跳,卻見她急急把褡褳扔給他,從懷裏七手八腳拿出一本泡得濕淋淋的書來,一擠,水滴滴答答落下來。那笙幾乎要哭了:“我,我忘了把它拿出來了……掉到水裏了……完了!完了!”
慕容修看著她,真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掂掂褡褳,發現瑤草也已經吃飽了水,泡得發脹了。
“好了好了,別哭,一哭我更頭痛……”在她撇嘴要哭之前,慕容修及時阻止,“沒關係,那本《異域記》我從小看,都背熟了,有工夫再默寫一本就是。你快來見過西京先生吧。”
“西京?在哪裏?”那笙茫然四顧,慕容修拉著她轉身,指點給她看。她好容易才看見躺在椅子裏抱著酒壺酣睡的男子,不由得詫異,“什麼?就是這位胡子拉碴的大叔?醉鬼一個,真的有那麼厲害?你沒找錯人吧?”
“我家主人,是劍聖尊淵的第一弟子。”雖然在一旁看得有趣,但是聽到那笙居然敢藐視西京,汀不能不挺身維護,“一百年來,這片土地上還沒有比主人更強的劍客呢!”
“哦?真的?”那笙對汀頗有好感,倒不好反駁,隻好撇撇嘴。
“我母親也是這樣說的。西京大人是很厲害的劍客,堪稱雲荒第一。”慕容修拍拍她腦袋,安慰道,“好了,你也別亂跑了。有西京大人在,我們以後行走雲荒不用擔心了。”
那笙還沒回答,忽
然間那個爛醉如泥的人醉醺醺地開口了,斜眼看著慕容修:“小子……我、我可沒答應……還要帶著這個丫頭……”
“西京大人。”慕容修愣了一下,詫異轉頭看著醉漢。
“叫我大叔!紅珊的兒子。”西京眼睛都沒睜開,抱著酒壺繼續喝。
“是,大叔。”慕容修順著他的意思,拉過那笙,好聲好氣,“這位姑娘是我半途認識的,也答應了鬼姬要照顧她——大叔你能不能……”
“嗬嗬……”不等他說完,醉醺醺的西京猛然笑了,睜開眼睛看了那笙一眼。那笙猛然隻覺得宛如利刃過體,全身一震。西京把酒壺一放,大笑起來,“小子,你這是哪門子英雄救美?也不看看人家戴著皇天,哪裏要你保護?”
酒壺放落,白光騰起,迅雷不及掩耳絞向那笙右手。那笙一聲驚呼。而眼睛看到,腦子剛反應過來,還來不及做出舉動,右手包著的布已經片片碎裂。
白光一掠即收,銀色劍光在醉漢手指間快速轉動,落回袖口。房間內的空氣忽然凝滯了,所有人都不說話,定定地看著苗人少女抬起的右手。
那笙的手在收劍後才舉起,然而舉到半空的時候頓住了——完全沒有傷及她的肌膚,包紮的布片片落地,她的手凝定在半空,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裏。
中指上,那一枚銀白色的寶石戒指閃爍著無上尊貴的光芒。
“皇天?”汀的呼吸在一瞬間停
止,怔怔看著空桑人的至寶,眼神複雜。
“皇天!”慕容修也愣住了,他多次猜測過那笙辛苦掩藏的右手上究竟是什麼樣的寶物,然而,從未想過居然會是皇天!
曾統治雲荒大陸七千年的空桑人以血統為尊,相信神力。相傳星尊帝嫡係後裔靠著血緣代代傳承無上力量,被稱為“帝王之血”,是為統治雲荒六合的力量之源。而標誌這種嫡係血統身份的,便是這枚據說當年星尊帝和王後兩人親手打造的指環。
指環本來有一對,“皇天”由星尊帝本人佩戴,另外一隻“後土”給予了他的王後——白族的白薇郡主。並立下規矩:空桑曆代王後,必須從白之一族中遴選,才能保證血統的純正。這兩枚戒指,一枚的力量是“征”,而另一枚的力量則是相反的“護”,見證著空桑曆史上最偉大帝王和他的伴侶曾經並肩征服四方、建國守民的曆史,那樣的光輝歲月。
這一對戒指不但是空桑曆代帝後身份的標誌,還能和帝後的力量相互呼應。成為“帝王之血”的“鑰匙”,在空桑曆史上尊崇地位無以複加,成為上古傳說中的神物。
此刻,那枚神話般的戒指就在苗人少女的手指間閃耀,那種光芒仿佛穿越曆史,刺痛了每一個人的眼睛。
“皇天……”許久許久,慕容修終於緩緩歎息了一聲,看著那笙,臉上浮起複雜的苦笑,微微搖頭,“原來
你根本不需要人幫……那麼何必裝成那樣可憐兮兮地跟著我呢?”
“我……”那笙想解釋自己為何隱瞞,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說起,隻急得跺腳,“那個臭手讓我不要跟人說嘛!而且它有時靈光有時不靈,我也不知道它啥時抽風……”
她說得語無倫次,急得要命,卻解釋不清。
西京喝了一口酒,斜眼看著那笙:“呃……不管你戴著皇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反正……反正我隻答應紅珊照顧這個小子,可不打算帶上其他的……”
“誰、誰要你帶了?”那笙看到慕容修在一旁搖頭,眼光雖然平淡,但是隱隱有了拒人千裏的神色,不由得氣苦,賭氣道,“我自己會走!”
“那麼,立刻給我從這裏滾出去。”
忽然間,一個聲音冷冷響起,來自門外的黑暗中。
那笙隱約間覺得有些熟稔,下意識循聲看去,猛然嚇得往後一跳。
“蘇、蘇摩?!”看著從外麵黑夜裏走來的人,苗人少女陡然口吃起來,眼睛裏有懼怕的光,下意識退到了慕容修身後,“哎呀,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句話該我問你才對。”傀儡師空茫的眼睛“看”著她,再“看看”慕容修,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冷笑,“啊,原來都是一路上的熟人……難得,居然還能碰見。”
慕容修看到傀儡師那樣的笑容,想起當日天闕上他殘酷地肢解活人,心頭陡然也是一寒,往後退
了一步。隻有西京還在喝酒,顯然對他的到來毫不在意。
雖然看不見,慕容修剛一後退,蘇摩便笑了起來,對他抬了抬手:“不必驚慌……原來你便是紅珊的兒子。那就不關你的事……”他的笑容漸漸冷卻,轉頭看著一邊的那笙,淡淡道,“雖然很佩服你居然能活著到這裏,但是,那笙姑娘,請立刻從這裏給我滾出去。”
那笙打了個寒戰。不知為何,她對這個傀儡師從一開始就感到說不出的恐懼,然而卻嘴硬:“又不是你的地方!你、你憑什麼……憑什麼趕我走?”
“哦,這樣啊。”蘇摩微微冷笑,轉頭吩咐身後的人,“那麼你來轉述一下吧。”
“是。”身後跟來的女子恭謹地回答,走到了燈光照到的地方,抬頭看著那笙,有禮然而堅決地重複了一遍傀儡師的指令,“這位姑娘,這是我的地方,我請你立刻離開如意賭坊……我是這裏的老板娘如意。”
那笙怔住了,看著那位滿頭珠翠的美婦人,然後又看看蘇摩,再看看西京。
所有人都漠然地看著她,不說話。
“為什麼要我走?這麼晚了,我能去哪裏?”那樣的氣氛下,忽然感到委屈,她頓足叫了起來,“我又不會吃人,為什麼要趕我走?!”
“因為你戴著皇天,很容易引來滄流帝國的人。”蘇摩冷冷道,忽然懶得多解釋,眼裏閃現殺機,“誰都不想和你做同伴。你不走
,難道要我動手?”
那笙聽得他那樣的語氣,嚇得縮了一下脖子。
“少主,屬下送她走。”忽然間,外麵有人恭聲回答。
“很好,左權使,你送她出去,不許她再回到附近——死也要給我死在外頭。”蘇摩沒有回頭,漠然吩咐,轉過身去離開了。
看著外麵走進來的人,那笙又呆了。頭腦忽然混亂起來,感覺這一天遇到的事情簡直奇奇怪怪、目不暇接。她睜大了眼睛,半晌,才結結巴巴開口:“炎、炎汐?你怎麼會在這裏?”
“那笙姑娘,請立即跟我離開。”似乎是傷勢剛剛恢複,炎汐的臉色還是慘白的,卻是和如意夫人一樣,麵無表情地重複方才蘇摩的命令,“否則不要怪在下對你拔劍。”
“你……”那笙擦擦眼睛,看清麵前這樣說話的人的確是炎汐,忍不住驚叫起來,“你、你也在這裏?這究竟都是怎麼回事!你聽那個蘇摩的話?那家夥不是好人……不,那家夥簡直不是人啊!你怎麼也聽他的話?”
“那笙姑娘。”炎汐沒有如同白日裏那樣對她說話,隻是漠然看著她,錚然拔出了劍,“請立刻跟在下出去。”
“都瘋了!你們、你們個個都瘋了!”那笙糊塗了,看著炎汐,看看慕容修,再看看西京,然而每一個人的眼神都是淡漠的,拒人於千裏之外。她隻看了一眼,心裏就猛然一涼,咬牙跺腳,“走就走!誰稀罕這個
破地方!”
“等一下。”她跺腳轉頭的時候,忽然聽到背後有人挽留,卻是慕容修的聲音。
怎麼?終於有人挽留她了嗎?那笙驚喜地轉頭,然而卻看到慕容修遞給她一枝瑤草,淡淡道:“帶著路上用吧——你雖然有大本事,但是隻怕還是沒錢花。雪罌子你也自己留著,我不要了。”
那笙不去接那枝瑤草,帶著哭腔:“你、你也不管我?”
慕容修看著她,卻是看不懂到底麵前這個少女是如何的一個人。出於商人的謹慎,他隻是搖頭:“你那麼厲害,又戴著皇天,自然有你的目的……沒有必要跟著我了。我又能幫你什麼?”
“可惡!”那笙狠狠把瑤草甩到他臉上,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她跑得雖快,然而奇怪的是炎汐居然一直走在她前麵,為她引路,讓她毫無阻礙地穿過一扇扇門,避開那些賭客,往如意賭坊後門跑去。
“請。”一手推開最後的側門,炎汐淡淡對她道。
“哼,本姑娘自己會走!”那笙滿肚子火氣,一跺腳,一步跨了出去。
“保重。”正要氣呼呼走開,忽然身後傳來低低的囑咐。那笙驚詫地轉過身去,看到鮫人戰士微微躬身,向她告別——炎汐看著她,那一刹那,眼睛裏的光是溫暖而關切的。
那笙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滿腔的委屈,終於大哭起來:“炎汐!你說,為什麼大家都要趕我走?難道就因為我戴
著這枚戒指?我又不是壞人!”
“那笙姑娘……”炎汐本來要關門離去,但是看著孤零零站在街上的少女,覺得不忍,站住了身,歎息,“你當然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是以你這樣的性格,戴著皇天,卻未必是很好的事。沒有人願意做你的同伴,你要自己保重。”
“炎汐……”那笙怔怔看著他,做最後的努力,“我沒地方住……我在這裏也沒有認識的人。”
炎汐垂下了眼睛,那個瞬間他的表情是凝固的,淡淡回答:“抱歉,讓你離開這裏是少主的命令——作為複國軍戰士,不能違抗少主的任何旨意。”
“少主?你說蘇摩?”那笙驚詫,然後跳了起來,“他是個壞人!你怎麼能聽他的?”
然而,聽到她那樣直截了當的評語,炎汐非但沒有反駁,反而微微笑了起來。那樣複雜的笑容讓他一直堅定寧靜的眼眸有了某種奇異的光芒:“即使是惡魔,那又如何?隻要他有力量,隻要他能帶領所有鮫人脫離奴役,回歸碧落海——即使是‘惡’的力量,他也是我們的少主,我也會效忠於他。”
“你們……你們簡直都是莫名其妙的瘋子……”那笙張口結舌,卻想不出什麼話反駁,隻是喃喃,“我才不待在這裏……”
“是,或許我們都瘋了吧。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炎汐驀地笑了,關門,“你這樣的人實在是不該來雲荒……這是個魑魅橫
行的世界啊。”
那笙怔怔地看著那扇門合起,將她在雲荒唯一的熟悉和依靠隔斷。她愣住了,握著戴有皇天戒指的手,獨自站在午夜空無一人的大街上。
“回去休息吧,左權使。”關上了門,他卻不忍離去。站在門後對著眼前黑色的門扇出神,忽然聽到身後女子的聲音。
詫然回頭,看到如意夫人挑著燈籠站在院子裏看著他,眼裏有一種淡淡的悲涼哀憫——那樣的眼光,忽然間讓他感到沉重和窒息。
“嗯。”炎汐放下按著門的手,不去看她的眼睛,“少主回去睡了?”
“睡了。”如意夫人點著燈為他引路。
“夫人還不休息?”
“得再去看一圈場子,招呼一下客人——等四更後才能睡呢。”
“這些年來,夫人為複國軍操勞了。”
“哪裏……比起左權使你們,不過是躲在安全地方苟且偷生罷了。”
這些聽來都是一些場麵上的話,然而說的雙方卻是真心誠意——多年的艱辛,已經讓許多鮫人放棄了希望和反抗,而剩下來堅持著信念的戰士之間,卻積累起了無須言語的默契。都是為了複國和自由可以犧牲一切的人,彼此之間倒不必再客氣什麼了。
那個苗人少女離開之後,慕容修回房休息,西京依然在榻上喝著如意賭坊釀的美酒。
“主人,不要再喝了……你看都被你喝光了!”汀憤憤回答,“你今天都喝了三壺了,不能再喝了!”
“再去、去向如意夫人要,汀……”西京陷在軟榻裏,意猶未甘地咂嘴,“我還沒喝夠……睡、睡不著啊……”
“主人是因為剛才的事睡不著吧?”汀一言戳破,“趕走那個姑娘,心裏很不安吧?”
“嘿,嘿……哪裏的話!”西京搖頭,醉醺醺地否認,“她、她有皇天,還怕什麼?我是、我是不想再和什麼興亡鬥爭扯上關係……我累了,我隻想喝酒……”
“嗯……是嗎?”聽到劍客否認,汀忽然眨眨眼睛,微笑道,“那麼主人一定是因為想念慕容公子而睡不著吧?”
“什麼?”嚇了一跳,西京差點把酒瓶摔碎在地上,“我幹嗎為他睡不著?”
“如果當年紅珊不離開,主人的兒子說不定也有這麼大了呢。”汀微笑,少女的容顏裏卻有不相稱的風霜,眼色卻有些頑皮,看著西京尷尬的臉,“現在紅珊跟別人生了兒子,還拜托主人來照顧,心裏覺得不是滋味吧?”
“嘖嘖,什麼話……我這種人怎麼配有那樣出色的兒子。”劍客苦笑,揚了揚空酒瓶,“我隻想喝酒……汀,去要酒來。”
汀無可奈何,歎氣道:“主人,你不要喝了呀!再喝下去,你連劍都要握不穩了呢。”
“乖乖的汀……我睡不著啊,替我再去要點酒來……求你了啊。”西京腆著臉拉著鮫人少女的手搖晃,用近乎無賴的語氣,完全不像劍聖一門的傳人,“否則我
真的睡不著啊……乖。”
“已經午夜了,這麼晚了,如意夫人一定休息了,怎麼好再把她叫起來?”汀無可奈何地搖著頭站起來,披上鬥篷,“算啦,我替你出去到城東一帶酒家看看吧。”
漆黑一片的午夜。沒有一絲風。
“啊,公子你大半夜的去哪裏了?”聽到門扇輕響,床上裸身的女子歡喜地撐起來,去拉黑暗中歸來的客人,嬌媚地癡癡地笑,“就這樣扔下意娘獨守空床嗎?”
她伸手,拉住歸來之人冰冷的手,絲毫不知自己是重新將死神拉回懷抱。
“哎呀,這麼冷……快,快點上來。”女人笑著將他的手拉向自己溫暖柔軟的胸口,催促道,“讓意娘替你暖暖身子。”
歸來的人沒有說話,一直到他的手按上了熾熱柔軟的肌膚,全身才忽然一震。
“啪”,黑暗中,仿佛他懷中有什麼東西跌落在床頭。在女人熱情的引導下,他慢慢俯下身將床上那具溫熱的軀體壓住,緊緊地,仿佛要將她揉碎在自己冰冷的懷裏。那種溫暖……那種他終其一生也無法觸摸到的溫暖……
暗淡得沒有一絲星光的房間裏,熏香的氣息甜美而腐爛。
跌落床頭的小偶人四腳朝天地躺在被褥堆中,隨著床的震動,嘴角無聲無息地咧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