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回首塵緣(3)
周後道,“後宮諸事我自問盡心竭力,對皇上也很體貼。”
容珠笑著搖頭,“這就夠了嗎?從古至今,哪有幾個皇帝就一個正宮娘娘的?難道,有些話,要皇上親口說出來?”
周後恍然大悟,“容皇嫂的意思是,選妃?”
容珠點點頭,“不錯,等到六宮都充實了,你把妃嬪選侍們領到陛下麵前,他不僅不會從此流連別處而忘記你這個結發妻子,反而會感激你的賢德,此後更加倚賴你,信任你,敬重你,離不開你。”
周後頷首默許,“好,我這就派宦官去京畿各地為陛下選妃,到時候,還要勞煩容皇嫂幫我定一下最終的人選呢。”
容珠點頭應下。
於是,回了坤寧宮,周後欽點了五十名宦官去京畿各地挑選秀女。這件事,皇上很快就知道了。黃昏時候,皇上去坤寧宮,對周後笑道,“愛妻,朕剛剛知道,你背著朕派人去選妃,你這又是何苦?你明知朕心裏無意於此。”
周後打斷道,“皇上一心在社稷上,臣妾明白。可是,國本大事,也不可不考慮。皇家的子嗣還是越多越好的。再者說,也許臣妾為您選的妃子,您會動心呢。”
皇上攜手周後坐下來,搖頭道,“其實,人生一世,僅存一愛,餘下的,不過是效仿罷了。朕的心早就死了。”
周後的手當下一動,唯恐慌的望向皇上。皇上馬上笑了笑,改口道,“哦,朕的意思是,朕不相信世上還會有比愛妻更懂朕的人了。”看到周後的表情和緩了一些,皇上忙又轉圜道,“愛妻啊,你是何時生了給朕選妃的心思?難道是覺得朕冷落了你,多心了?”
周後忙擺手道,“哪有?其實倒是容皇嫂提醒臣妾的。臣妾覺得……”
“蓉……容皇嫂?”皇上蹙眉起身,責道,“朕叮囑你善待懿安皇嫂,哪裏又冒出來一個皇嫂?你倒是很能聽得進她的話?朕警告你,從此以後,少與之接觸!你親審客氏的時候,不是已經從她口中知道,天啟年間,容皇貴妃與她勾結做過許多壞事嗎?若不是懿安皇嫂求情,朕決不允許她搬出安樂堂。即便是搬出來了,她也絕對沒有任何名分!你從此不許待之以皇嫂之禮!心中,也不可將之視為皇嫂!”說完,哼了一聲,氣衝衝的闊步而出。
周後左右摸不著頭腦,自己不過是略略提了一句,皇上何苦這麼大的火氣呢?她追著皇上的背影走了幾步,就停下來,黯然垂淚。
皇上卻徑自回了乾清宮,和衣躺下,輾轉反側卻是無眠。這樣過了一夜,次日,例行的公事完畢,回到乾清宮的書房裏,麵對滿書案的奏折卻不能完全靜下來心思。索性,他將奏折扔下,在地麵來回的踱步,腦子卻一片混亂,仍舊理不清頭緒。實在壓抑得苦楚,便取出簫管,吹奏起來。心情漸漸的平和了許多。這時候,他踱步出門,發現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不知不覺竟下起雪來。皇上的心忽然有些疏朗,便披上一件袍子,漫無目的的走出去。
究竟不知是怎樣的力量牽引著他,竟然穿過了宮道,走向了坤寧宮。在宮外徘徊數度,卻又是繞道,轉身走過去,進了筱園。腳步剛剛踏進側門,就有些遲疑。想了想,還是徑直的往前走。這樣的天氣,誰會在園子裏頭呢?也許,天地之間,隻有自己這麼一個癡人,才會如此吧?他想的是,他已經有好久沒有再打理這片園子,想來,不單是這樣蕭索的季節,即便是春天,這裏也該難以再見滿園春色了。他生命中所有的春天,都過去了。
就這樣漫無目的的走著,雪片打在衣襟上,飛入脖頸裏,有一絲的清涼,卻並不覺得寒冷。雙足踩踏在輕雪覆蓋的石板上,聲音很是好聽。穿過陰翳的樹林,前方空曠了不少。泥土掩埋了殘花敗枝,清風吹起一些浮雪,隱約可以想見曾經這裏萬花爭豔的妖嬈。他搖搖頭輕聲歎息: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朕早已過了少年時代,肩上背負的擔子太多太多,竟還有心思做無用的追悔?真是太過可笑了。朝廷上還有那些煩心事等著朕去處理呢。想到這兒,他便輕輕的轉身,卻在那一刻,不由自足的向後退了一步。同時,眼前人也是一愣,在一瞬間的尷尬之後,那個人轉身踏著來時的腳印走去。但是,一切都是徒勞。皇上早已趕上她,攔在她的身前,目光卻是冰冷的。
曾經,容珠想過,會在這裏遇見他,可是,終究沒有實現。登基以來,他勵精圖治,大約早已將前塵舊事一切拋開。難道自己不是嗎?這麼多年過去了,所有的一切過往都該腐朽了,孰是孰非,都已經不再重要,何苦仍舊難以釋懷每個深邃的夜裏,沉重得無法拋開的夢境?那裏是一片花海,那裏有兩個模糊的影像。夢裏的一切,總是快樂而短暫,醒來,卻永遠是淚濕衣襟。如今,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否仍舊是一場夢?她都難以確定。隻知道,在夢中,他們彼此相擁,而此刻,相對無言。終於,還是他打破了寂靜。
“臣弟是否該給容皇嫂請安呢?”
容珠的心被刺痛。她咬緊牙關的搖搖頭,不回答,隻是躲開他,向前走。
皇上顯然被激怒了,他一把扯住容珠,“雖然朕不想見你,但是,既然見了,你就不要指望一走了之!”
容珠含淚搖頭,“皇上,您如今可是大明朝的皇上。怎麼說,本宮也是你的皇嫂,你我何苦如此?過去的,就過去吧。”
皇上哈哈大笑,“過去?你以為一切都可以那麼輕易的過去!朕以為可以,但是你沒有!你以為你是朕的什麼人?你憑什麼名分來幹涉皇後的生活!來幹涉朕的生活!朕不需要你出現在朕的視線裏,擾亂朕的心智,你為什麼不乖乖的呆在安樂堂去回味你過往的七載富貴榮華?你為什麼要答應懿安皇後,住進朕從前的寢宮!你沒有資格!”
容珠連連退後數步,淚水已經凝結成冰。她的嘴角突然翹起來,尖尖的笑了兩聲,“你,果真如此恨我?”
皇上沒有回答,卻放肆的大笑,反問道,“你沒有資格這麼問朕。你倒是回答朕一個問題,倘若當初,朕的身份不是信王,而是皇太弟,你會怎樣選擇?倘若不是當年的一念之差,如今,住在坤寧宮裏的那個人,應該是誰呢?哈哈!”皇上鄙夷的盯著容珠,等待著她的回答。
容珠的心比這冬日裏的冰雪更加寒冷。她咽下一口苦澀的淚,堅定的說,“曾經,我沒有想過,信王會成為今日的皇帝。即便想過,也不會想到,他會成為眼前這樣一個皇帝。倘若,我想到了,那麼,我會更加確定自己曾經的選擇,沒有錯。這一生,我劉蓉最愛的人,是先帝,永遠沒有人可以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就算當年,坐在皇帝寶座上的就是當今皇帝您,也是一樣!”說完,容珠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便衝入茫茫雪海,天地間,他的靈魂瞬間變得更加孤獨。而在容珠的心中,更多的則是釋然。終於有一天,她打開了捆縛著心靈的枷鎖,她終於可以安然的品讀此後的漫漫人生。
次日,容珠遷居懋勤殿以來,第一次去慈慶宮給張嫣請安,並懇切的提請,遷居西苑海子岸邊的容閣。“那裏,曾經是臣妾住過的地方,裏麵擺滿了先帝雕刻過的一些木藝。能守著這些遺物,我就仿佛仍然同先帝生活在一起一樣的。”張嫣詫異道,“小妹果然如此眷念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