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1 / 2)

高高的山峁上,一個小女子吆著牛在踩場。小女子穿了一件紅衫子。衫子剛剛在溝底的水裏擺過,還沒幹透,因此在高原八月的陽光下,紅得十分亮眼;小風一吹,簡直像一麵迎風招展的旗幟。

那時的高原,還沒有現在這麼古老,這麼陳跡四布,這麼支離破碎。那時的踩場號子,也沒有現在這麼圓潤和婉轉。號子是從嗓門裏直通通地伸展出來的,以“呃”作為整個號子的唯一的歌詞。

山坡下是一條小河,小河旁是一個普通的陝北高原村落。村子叫吳兒堡。

吳兒堡記載著匈奴人一段可資驕傲的征服史。匈奴的鐵騎曾越過長城線南下中原,深入到內地的某一個地方,陷州掠縣,擄掠回來一批漢民百姓。俘虜中那些稍有姿色的女性,被挑揀出來,充當了軍妓,上乘的,則擴充了貴族階層的內府,剩下這些粗糙的,便被趕到這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築起一座類似今天的集中營之類的村落,供其居住,取名就叫“吳兒堡”。

不獨獨這一處,陝北高原與鄂爾多斯高原接壤地帶,這樣的吳兒堡有許多座。後世的詩人以詩紀史,曾發出過“匈奴高築吳兒堡”的喟歎。而這“吳兒”,並非僅僅是指今日的吳越一帶的人。匈奴泛指它擄來的漢民百姓為“吳人”。

吳兒堡的第二代、第三代產生了,強勁的高原風吹得細皮嫩肉開始變得粗壯和強健起來,汩汩的山泉膨脹了哺育者的**。他們在山坡、山峁上播種下糜穀和蕎麥,他們在川道裏播種下玉米和麻籽,他們在地頭和炕頭上播種下愛情。溫柔而惆悵的江南名曲《好一朵茉莉花》經高原的熏風洗禮,現在變成了一曲清亮尖利的響遏行雲的高原野調,而“坐水船”這種在春節秧歌中舉行的活動,有理由相信是他們對江南水鄉生活的一種懷念和祭奠。

小女子喊著號子。成熟的莊稼攤在山頂的一塊空地上,陽光曬得莊稼發燙。一群牛邁著碎步,緩慢地順著場轉圈子。牛蹄到處,顆粒紛紛從穗子上落下。小女子的一隻手拿著鞭子,另一隻手提一把笊竹侖,防止某一頭牛尾巴突然翹起,拉下屎來。

她的號子聲充滿了一種自怨自歎。天十分高,雲彩在地與天相接的遠方浮遊,地十分闊,靜靜的高原上不見一個人影。因此她可以自由自在地詠歎,而不必擔心有人說她失態。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打牛屁股起,她就習慣了這種喊法。喊聲從童音一直變成現在這少女的聲音。陝北人將這種喊法又叫“喊山”。這喊法除了服務於耩地、踩場、攔羊這些世俗的用途外,其要旨卻在於消除內心的寂寞與恐懼,用一聲聲大呐二喊,向這麻木的無聲無息的怪獸一般的高原宣戰。

凝固的高原以永恒的耐心緘默不語,似乎在昏睡,而委實是在侵吞,侵吞著任何一種禽或者獸的情感,侵吞著芸芸眾生的情感。似乎它在完成一件神聖的工作,要讓不幸落入它口中的一切生物都在此麻木,在此失卻生命的活躍,從而成為無生物或類無生物。

但是太陽在頭頂灼熱地照耀著,日複一日地催種催收。按照拜倫勳爵的說法,太陽使少女早熟,太陽猛烈炙烤的地方的女人多情,太陽決不肯放過我們無依無靠的軀殼,它要將它烤炙,烘焙,使之燃燒。拜倫勳爵是對的,在關於女人方麵他確實比我們懂得多,因為眼下,正如他所說,在秋日陽光的照耀下,在成熟的五穀那醉人的香味中,在紅衫子那炫目的光彩裏,小女子突然感到額頭發燒,旋即產生了一種眩暈的感覺。

身體中一種神秘的力量出現了,生命中那種開花結果的欲望抬頭了。但是她並沒有意識到這是怎麼回事,她隻是感到眩暈。她在被陽光曬熱,被牛蹄踩軟的草堆上稍稍靠了會兒,打了個盹。她做了一個夢,少女的夢總是美好的,秘不可宣的,但是她立即醒了,因為現實比夢境更美麗。

那條牛趁她做夢的一刻,也四蹄站立,合上眼皮,打了個盹。現在,它以吃驚的目光,看著醒來的女主人:麵頰緋紅,神采飛揚,鞭梢在空中啪啪直響。順應了主人的願望,它們的四蹄如花般翻起落下,急促如雨。

同樣是那以“呃”作為唯一歌詞的號子聲,現在除卻了沉思、孤獨和孤苦無告的成分,而變得歡快和亢奮,宛如一種情緒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