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魂歸故裏(3 / 3)

馬承聽來父親的少年時代已經波瀾壯闊了,的確比自己強許多許多,便仰慕地看著馬超道:父親,兒子聽得熱血沸騰了,您快點好起來,把您的絕世武藝和兵法韜略都教給我吧!兒子也要像您一樣,成為大將軍。

好啊!承兒有誌氣,等父親好一些了,就把所有本事都教給你。馬超笑著看麵前的兒子,又想起阿離為他生育的馬秋和馬躍,如果他們還在,恐怕已經娶妻生子了吧?看來自己已經老了,時常懷念以前的人和事。懷念是病,一經罹患便無藥可醫,馬超開始想起一空大師,想起風竹,想起很多幼年的經曆,迫切地想去天賜寺看看。他回來至今還沒有去過蓮花山,本想等從草原回來就去的,可是卻一病不起。

馬超命人準備去天賜寺的車駕,他自感身體不便騎馬,隻能坐車去。馬承擔心,見勸阻不了便想要跟去蓮花山照顧。馬超不要任何人相隨,隻帶了一名車夫,就往天賜寺而去。

師父,您會不會怪孟起來遲了,沒有第一時間來看您?馬超氣喘籲籲地站在天賜寺門外自語。天賜寺還是老樣子,香煙繚繞、梵音渺渺,門口的大柳樹越發粗壯挺拔了。風竹退盡青澀,一派得道高僧的莊重沉穩。他看著馬超臉上雖淡然,但到底掩飾不住眼底的歡喜。

孟起,你回來了。風竹早已知道馬超回來了。

師兄,孟起終於回來了。馬超聲音裏有欣喜,也有酸澀。一空大師多年前就已圓寂了,當時他正在渭水邊抵擋曹操,沒有人告訴過他,因為一空大師叮囑弟子們不許去攪擾孟起,他是領軍大將不能受情緒影響而貽誤軍情。等戰後得到消息,已經很久了,而他又正在為自己的父親被滿門殺害而痛心疾首……

馬超跪在大殿的佛像前,雙手合十虔誠祝禱:佛祖保佑,讓師父往生淨土。師父,不肖弟子孟起來遲了,您老人家養育教導之恩,孟起來生再報!

風竹在一旁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淚水,一空大師圓寂前,每日都向東眺望,他知道那是師父在想念孟起。

風竹已經繼承一空大師衣缽,成為天賜寺新的住持。他在自己的禪房裏接待馬超,師兄弟二人相顧無言,想起一空大師都是黯然神傷。半晌,馬超問風竹:師兄,你說人真的有來世嗎?

風竹略一沉思,慨然道: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眾生都在修來世,卻不知今生已然無緣,要來世有何用?活在當下,就做當下之事,俯仰無愧於心,聚散總有因緣,不枉費今生的時光,又何必執著來世如何呢?

馬超豁然開朗,從沒覺得自小受人欺侮的風竹師兄,有一天能有這樣的修為,他的一席話令他醍醐灌頂。是啊!世人都在拿來世為今生的不平開脫,似乎覺得來世便能無憂無慮。可是,人活於世又怎能沒有煩憂和遺憾?錯過了便是錯過了,糾結於心不過是苦了自己,修來世也隻是麻痹自己,希望少一些愧疚而已。那今生來生又有什麼區別?回顧自己半生,無愧於心是做到了,至於其他的或許就是緣分際遇使然吧!是該放下了。

馬超從天賜寺回到府裏,頓覺百病俱消,把一切的人事紛亂都拋諸腦後,專心做起了涼州牧。他去張太守墓前祭奠了張鼎太守,之後就到百姓中間尋貧問苦,減免賦稅徭役,親自下田開墾因連年征戰荒蕪的耕地;帶著百姓們興修水利,把祁連山的雪水引到農田裏,這年得到充足灌溉的糧食獲得空前的大豐收……

臨近年關時節,武威郡的百姓興致勃勃地收拾起家夥什兒,多年不曾鬧騰的各種民間歌舞雜耍齊齊上陣,準備隆重地慶賀豐收年。在馬超的治下,武威郡和涼州各縣鄉村都群起效仿,把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又充滿希望。這樣的年下,不好好熱鬧一下,又怎麼能體現出百姓們發自內心的歡欣鼓舞呢!馬超樂意看那些記憶中的歡騰場麵,便任由他們折騰。

冬月二十三這日,正當百姓們鉚足了勁要大顯身手的時候,馬超再次嘔血病倒了。這回不比上次,馬超自倒下便昏迷不醒。府中名醫會集,都一致搖頭哀歎,一句回天無力擊碎了馬承所有的希望。他捂嘴痛哭,看著床上躺著的父親,他多希望像年初一樣,父親能突然睜開眼,笑著來撫摸一下自己的頭啊……

馬岱得到消息,已經在趕回武威郡的路上。他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冬月二十八日,風竹來探望馬超。昏迷了六天的馬超居然清醒了,馬承又哭又笑地攥住父親的手:父親,我就知道您不會有事的,您還是醒過來了!

馬超含笑摸了摸馬承的頭頂,令少年激動得一臉紅光,就如同此刻馬超臉上的光華一般。風竹坐在床邊,看著馬超父子,他心裏重重地疼了一下。馬承年幼不知,風竹卻看出來,這是馬超彌留之際的回光返照。

承兒,你去給父親熬碗雞湯來。馬超瞥了一眼風竹,又叮囑道:須得是承兒親手熬的才好喝。

馬承高興地答應,噔瞪噔跑了出去。

馬超這才看著風竹淡笑道:師兄,最後能見到你,孟起便少一個遺憾了。

師弟……風竹自恃修為已經不俗,卻在馬超麵前哽住了喉頭。

師兄,孟起有一事相托。我這一生都在外奔波,以後不想再到處漂泊了。我想把自己的身後事托付給師兄你,最好像佛門那樣,一把火燒盡萬事都隨風而逝,也不枉費師父從小將我養在佛門的恩情。馬超盯著風竹,臉上難免悵惘。

師弟,既然都看透生死了,怎麼又執著起一副肉體來?風竹強忍內心的悲痛,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你現在是封疆大吏,你的身後事恐怕由不得我們做主。

師兄說的是。既然如此,那便不必……不必強求了。馬超臉色瞬間暗淡,氣若遊絲道:師兄,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覺。

好!師弟你睡吧!師兄在旁邊守著你。風竹的眼淚流進了自己嘴裏,又苦又鹹。他就像小時候那樣,默默守在馬超身旁,看著他入睡……

馬承親手熬的雞湯,隨著玉碗的觸地碎裂而灑在地上,散發出濃鬱的香味。這一碗飽含孺慕之情的湯,馬超再也嚐不到了,因為他已經永久地閉上了眼睛,離開了人世……

父親!馬承的哭喊撕心裂肺:您為什麼要騙我去熬湯,為什麼不讓兒子守在身邊?父親,您不要丟下我……

這番哭喊令聞者無不落淚……

涼州牧馬超逝世,舉城哀慟,百姓們的號哭聲震涼州四野……

馬岱終究還是來遲了一步,當他躍馬飛馳進武威郡城,看到的是滿眼的白色,家家戶戶門上都掛起了孝幡。還有誰能令全城著孝?馬岱一下子栽倒在馬下:大哥!兄弟來遲了……

馬岱放聲號啕,七尺男兒哭得像個孩子,引得涼州百姓皆放悲聲。

停靈七日,風竹率領天賜寺眾僧人日夜不停誦經。而馬岱和馬承身著重孝服喪,還要應對無數來祭拜馬超的吊唁者,叔侄二人哭得啞了嗓子,卻再也喚不回生命中那個最親近的人。

風竹告訴馬岱,馬超曾有意安排身後事,但考慮到他的身份,恐怕得等蜀中聖上的詔令。馬岱憤然道:我大哥為劉備打下益州,才有蜀漢基業的立足之地,可是他們是怎麼對我大哥的?現在人都走了,還得受別人擺布不成?我偏要遵從大哥的意思,就讓他長眠在涼州又怎麼了?說著又忍不住熱淚滾滾。

風竹也紅了眼圈。也罷,既然孟起遺願不想離開西涼,就讓他永遠留在這裏吧!便和馬岱叔侄商量把馬超葬在雷台,他的威望武功足以埋骨於武威郡最尊崇的雷台。讓他與張鼎太守做個伴吧!

東、西大灘的牧民,因為馬超少年時的功勞,現在早已親如一家。雖然老寨主都已離世,卻由年輕一代的頭領帶著闔族人前來為馬超送行。武威郡的街道人頭攢動,哭祭的百姓從南城門排到了北城外。冥紙鋪天蓋地,和著漫天大雪,落滿人們的頭和雙肩,可沒有人去理會寒冷,他們都想為大將軍送最後一程。

兵士們抬著棺木緩緩行來,卻被百姓們接過去,一雙手接一雙手,馬超的棺木從人們頭頂,像接力傳遞一樣,穩穩移送到墓地。當最後一把土揚起,一代驕子馬超魂歸故土,安眠於西涼武威郡。萬千百姓跪地叩頭相別,這一場麵驚呆了前來傳旨的趙雲。他一麵為馬超的逝世悲痛,一麵為如此宏大的送葬陣勢所驚歎:馬孟起忠烈,才能為百姓所愛戴啊!

劉備旨意是要將馬超的靈柩運回蜀中安葬。馬超為他取得蜀郡,並第一個帶頭上書請封他為漢中王,這些義舉劉備都記得。聽聞馬超病逝,劉備痛惜非常,落淚道:失去馬孟起,和失去雲長、翼德一樣,都令朕有切膚之痛啊!便打發趙雲到西涼把馬超運回來,想把馬超葬於國之重地的蜀郡(後來的成都)。

但是趙雲還是來晚了一步,馬超已經在武威郡下葬,便隻好隨同馬岱回蜀地複命。劉備看到空手而歸的趙雲也無奈,命人在蜀郡西為馬超建了衣冠塚,並親手題寫碑銘以示褒獎。三輔的官吏軍民效仿劉備,在關中為馬超也建了一座衣冠塚,並時常祭奠。

馬承望著父親的墓碑,吹起了父親留給他的那支簫,吹起了那曲《清商怨·西風破》。令馬承沒有想到的是,竟然有女聲跟著也唱起了《清商怨·西風破》:

關山雲阻萬裏客。孝義難取舍。鐵馬冰河,沙場還醉臥。

懷藏心蓮一朵。對或錯,笑談功過。百世終歸,西風都望破。

馬承一邊吹著,一邊朝著歌聲傳來的地方看去,竟然沒有看到歌者……一曲《西風破》蓋棺定論,道盡了馬超一生的大義……

馬超的悲歡離合、馬超的不得誌、馬超的取舍,還有馬超的功過是非,都隨著西風而逝……

百世之後,終有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