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
當我們想觀察自己的容貌和體型時,常會很自然地站到鏡子前去。以旁人的眼光來審視鏡子裏倒映出的自己,時而會驚奇發現自己從未留意到的一些側麵。人之習性如此,常常留意周圍的目光,以此為鑒,端正儀容,修飾邊幅。
當人們被迫當機立斷,或是描繪未來藍圖之時,往往會回首往事。也就是從曆史經驗中吸取教訓,並以此作為思考和判斷的根據。在這個意義上,曆史如同一麵明鏡,中日兩國多以“鑒”或“鏡”命名曆史書,原因就在這裏。
在世界各民族中,日本被視為最在意自己的儀態,最留心國際社會眼光的民族。因此,無論是日本人為了更為正確地認識自身,還是我們為了構建國際化進程中豐富多姿的日本人形象,留存於中國的文字史料和畫像資料的日本人像,不僅數量龐大,而且質量上乘,稱得上是最閃亮的一麵明鏡了。
一、最古老的倭人像
倘若巨細無遺地稽考龐大的中國史料,很有可能沉溺於文字海洋而不能自拔;但若限定於圖像資料的話,事情就要簡單多了。目前我們所能見到的最古老的倭人畫像資料,便是《梁職貢圖》。
如今考古學界被一個“古”字所累,趨之如鶩,你追我趕,以致某些不肖之徒,趁機弄虛作假。最近剛剛爆出捏造60萬年前“最古老”石器的醜聞,日本人審視“古老”的眼光變得比以往任何時間都嚴厲。在這種世風背景下,今天本應避開“最古老”這個詞才是,但這幅《梁職貢圖》中所描繪的日本人像,無疑算得上是現存最古的日本人肖像畫。此畫雖屬11世紀後半的摹本,但所據原本作於6世紀前半,距今約有1500年之遙。
說起6世紀,日本列島尚處於以巨大古墳為標誌的大和時代,恰巧與“倭五王”頻繁向中國南朝(即《日本書紀》中出現的“吳”)派遣使節相重合的時代。那時,後為梁元帝的太子蕭繹時任荊州刺史(526-539),傳雲親自揮毫畫了這幅《梁職貢圖》,描繪前來梁朝進貢的35個國家使節的形象。如今南京博物院所藏的是北宋熙和十年(1077年)的臨摹本,隻留下了倭國、百濟等13國使節。
在這幅畫卷中,倭國人與百濟人繪法不同,形象迥異,想不到這些差異1500年之後,還能在學術界成為話題。日本曆史學家上田正昭對兩者進行了比較,頗帶感歎地陳述道:
百濟使頭戴頂冠,身著禮服,足履布靴。與之相對,倭國使以布罩頭,以寬布為上衣,腰間纏布,手背套加腿綁帶,赤腳合掌而立。甚至脖子上也纏著環狀的布,這樣的姿態風貌實在不怎麼美觀。
大約40年前,上田正昭尚是血氣方剛的中青年,他以裝束華麗的百濟使為鏡,映射出倭國使的陋態——隻用布層層疊疊裹身,猶如簡陋針線縫補的布偶,心裏必不是滋味;並且以古代的倭國使為鏡,來反觀當今的自我,情感起伏可以想象。如果光是如此也無大礙,但問題是這種觀點及情感,有時會左右研究者的立場。
上田正昭大概在複雜的情緒下,做出如下推斷:《梁職貢圖》所繪倭人的裝束,比古墳時代的值輪人偶還要粗陋,很可能依據更早的彌生時代——即《魏誌》(倭人傳)裏所描述的倭人形象,憑想象繪製而成的。因此,6世紀的倭人應該更加進化,文明程度更高才是。
然而,如果仔細觀賞品味的話,不能不驚歎這是一幅極富動感的寫實作品,人物神態栩栩如生,衣物景狀惟妙惟肖。即便畫手蕭繹是帝王之胄,我也不認為6世紀的帝王將相具有如此驚人的想象力,僅憑《魏誌》(倭人傳)裏寥寥幾句的文字描述,就能繪製出如此精美逼真的倭人肖像。雖然有關此畫尚隱藏許多不解之謎,但我們可以明確地說是,事過1500年之後,依然有些日本學者對祖先的形象不能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