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嗅覺靈敏的人已經發現,自那日慶功宴後,我待嶽家的態度發生了微妙轉變,首先是封嶽飛為定北節度使的事就像被忘記了一般,聖旨遲遲未下。而知樞密院事一封為嶽家軍請命的奏折,竟也被我駁回----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大戰過後,先宜原地休整。

與此同時,在北伐戰役也立下汗馬功勞的非嶽家軍係將官,一個個更蒙重用。六月初一,我提筆擬旨,封原淮南留守劉琦為幽順大都督,掌管二州軍事,下屬或為通判,或封防禦使,令其率麾下八字軍迅速奔赴順義一帶。而吳玠之弟吳璘,則接替其掌管淮南淮西兩路軍政。

手持玉璽重重蓋上鮮紅的印鑒,內侍小心翼翼將其覆上黃綾,封入軸筒。

政令自龍德宮發出。因我再也不願回有噩夢記憶的坤寧殿,胡亂搬至北濠龍德宮。

昔日太上皇將此地經營得如世外仙境,如今殘留花木也能茂盛春夏----我慢慢踱到紅豆杉下,俯身一顆顆撿起果實攤在手心中,隻見殷紅粒粒,淒豔如顆顆凝血。

便緊緊捏在手心,抬頭透過樹枝間隙努力張望。晴空萬裏,白雲絕跡。手又不自主地探向了懷中珍藏的錦囊----嶽雲的生日,就在五天後。

這些年來,他何曾孤零零過這個日子?

禮物不少。玉雕小老虎,犀革烏弭弓,鐵鍛鏡鏜甲,繡了山茶黃鶯的巾帕種種,無不是我揣摩他的喜好心意搜羅備下,此刻隻靜悄悄地躺在匣子裏,任我的手輕輕撫過----怕嶽飛見了更對嶽雲不利,我竟不敢送進軍營。

一想到嶽飛,心裏仿佛有一根刺深深紮進,潰爛生瘡,日益惡化。

怨毒滿滿胸膛火辣辣,手指死死捏著錦囊柔軟卻冰涼的緞麵上,痛苦地想:萬萬不能讓嶽飛帶著雲兒駐守北方。邊境一有紛爭,嶽飛不知會以何等言辭鼓動雲兒為國捐軀,以戰死洗去佞臣恥辱!!

若要我和雲兒再無顧忌地在一起,莫非真要等嶽飛死去?可他那般戰無不勝,身強體健,這輩子壽終正寢了也待七老八十----他為何現在不死呢?但沒準那倨傲的脾氣就算死了也不放過我們,定然會要雲兒發下毒誓不與我再牽扯。

絕路在前。我掐著手心直至血印頗深,腦子裏又浮現出那夜他含淚的回眸,就這樣舍棄恩愛,決然離去?

強行按捺住雙目迫人的酸澀,我轉身回到殿內,令宮人呈上絲線銀針,自己親自串上紅豆,顆顆心事酸澀飽脹----抵在額前默默祈禱,隻盼能,能有機會私贈,讓他貼身收藏,縱然分開,也能想到我。

又提筆,想再與他寫一封書信,忽然聽得蔡公公在外細聲稟告,官家,韓大人求見。

我一挑目,“哪個韓大人?”

得知是韓言直前來,我冷淡喝道,“不見!!”

是的,我心裏已對韓彥直隱隱生出憤懣----若不是當日在軍營勸阻,也許我就能阻止雲兒自毀,哪怕要當即對嶽飛發狂撕破臉。無論如何也比今日無計無力要強!

沿著狼毫尖,一滴滴黝黑的液體暈染在潔白的紙上,滿腹話語卻寫不出。我將紙一撕揉成一團,狠狠咬著唇----雲兒雲兒,你此刻依舊被囚在營中,嶽飛嫌惡你,令你懺悔嗎?那嶽飛雖為人父,又可記得你的生日?

我困獸猶鬥,還要一搏,不甘就這麼輸了啊!

重重砸下筆硯。我調整呼吸厲聲喝道:來人,準備,過幾日朕便要放生祈福!!!

於是,在六月初六他生日那日,皇帝趙構攜內侍近衛浩浩蕩蕩幾百人,坐著全副禦輦來到大相國寺。鍾磬佛號悅耳縈繞,佛祖天王寶相莊嚴,我被迎入大雄寶殿,率先跪在蒲團上虔誠禱告,念念有詞。

畢了,又親自將幾尾鯉魚投入放生池。麵對口稱善哉的主持,我揚眉一笑,道,“朕今日還備下了一百擔麵,請貴寺烹為湯麵,添福添壽,賜與城中軍民。若主持不嫌,可就在廟門口布施。”

主持自是頌讚我慈悲憐憫,很快著人辦理不提。

我攏一攏手腕上套著的相思豆,又笑微微對著隨侍的楊九郎道,“近日可去了軍營?”

九郎點點頭,“嶽伯伯治軍真是沒的說。”

我道,“如此,你便再代朕一趟,去嶽家軍營賜食,慰將士們功高。當然他們不必茹素,朕另有食材賜下。”

九郎說好,又道,“官家,我記得嶽大哥很喜歡吃甜櫻桃,如今宮裏正好有新鮮時令的呈上,官家何不也順勢送嶽大哥一筐?”

我沉思一瞬,回答道,“送去無妨,但你隻說是自己的主張,在路邊買的。一貫錢十斤。嶽飛他不喜朕送太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