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會寫信的死者(1 / 3)

對情感的執著會讓人變得脆弱而敏感、暴戾而乖張、盲目而衝動,那一瞬間,人再難掌控自己……

01

城市裏的空氣,一如既往的煩悶。剛剛下過雨,卻聞不出雨後潮濕的泥土味道,盡管道路兩旁都精心點綴著花園綠地,看來也僅僅是些沒用的擺設。就在這個沉悶得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年輕的公安局刑警支隊隊長何堅,即將麵對一宗同樣沉悶的案子。

三菱越野吉普車悄無聲息地停在樹蔭裏,高大威猛的何堅,如野貓般迅捷地從駕駛室裏跳出來。腳下的地麵布滿瓦礫碎石,他必須步行深入樓區。

“平安裏”是20世紀50年代的老樓區,坐落在整條馬路的最裏麵,與外麵的繁華相比,顯然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就在半年前,居民被驅散,樓區準備拆遷並重建。

低矮圍牆上的油漆已然斑駁脫落,何堅懶得繞到門口,靈巧地一躍便跳進院內。裏麵雜草狼藉,滿地都是垃圾與碎玻璃碴子,所以他走得很小心。

但接下來他的麵容就沒有剛才那樣從容了,不但雙眉之間擰成一個“川”字,而且右手下意識去摸槍,左手則緊緊地攥住手機,屏幕上提前輸入了一個被壓縮過的號碼,隻要遇到不測,拇指輕輕一按就可以撥通。

之所以如此警惕,是因為何堅聞到了一種味道,那是有別於一切腐朽的味道,多年的辦案經驗告訴他,那是屍體特有的味道!

何堅所處之地是一排樓的背麵,腳踩的地方原本應該是一處窄長的草坪,草坪邊緣種著低矮的小榆樹,草坪裏的雜草長得比榆樹還要高,而草叢中還潛藏著毫無價值但很鋒利危險的廢棄物,加之嗅出了屍體的味道,何堅不得不如履薄冰般向前行進。

突然,草叢裏撲棱一聲,飛起一隻公雞,雞身上的羽毛是黑色的,但不知它生了什麼怪病,幾乎三分之一的羽毛都已脫落,露出了紅得發紫的雞皮。

假如這隻雞健全的話,也許就不會存活至今。

黑色公雞很快就落進草叢裏,它拍打著翅膀朝一個方向跑去。何堅看不清雞,但可以看見草在搖晃,亂草叢中形成了一條特殊的軌跡。不知為什麼,何堅居然跟著公雞一路走了過去。

腳下的草不動了,因為雞躲進了自己認為安全的雞窩裏,簡易雞窩是廢磚和石棉瓦搭建的,何堅當然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卻直直地站在那裏,收起槍的同時撥通了電話。

“平安裏一號發生命案,夥計們,速到!”

二十分鍾之後,數輛警車警燈閃閃,警笛長鳴,撕破了荒廢樓區的靜謐,風馳電掣般趕到案發現場。何堅的助手趙光以及其他警察迅速跳下車,飛奔過來。

何堅還站在原地,正低頭注視著一具男屍。屍體上半身栽進雞窩裏,蓋在上麵的石棉瓦從中間裂開,露出細長的纖維細絲,隨風飄動。男屍俯身趴著,身體蜷曲,呈現出一種極其痛苦的姿勢。

技偵人員在勘查驗屍,鎂光燈頻頻閃爍。

雞窩被慢慢拆開,何堅上前一步,不免又皺緊了眉頭,隻見男屍的頭和脖子已經錯位,臉朝著何堅站立的方向可怕地扭曲著,耳朵和眼珠都被公雞啄沒了,露出暗黑色肌肉的臉更加慘不忍睹。

死者的衣著很是破舊,一雙皮鞋布滿泥巴,而且鞋帶都沒有係上。

“初步鑒定,係高空墜落而死。”技偵人員報告說。

何堅抬起頭看向廢樓,企圖把屍體和樓上某個窗戶的兩個點連接成一條拋物線,他咬咬牙,加重語調叮囑道:“死亡時間?要盡量確切!”

“不明不白死在這種地方,真是死不瞑目。”趙光低下頭,沉重地歎口氣。與魁梧的何堅相比,趙光就略顯單薄瘦弱,他尾隨著何堅繞出草坪,一直來到廢樓的正前方。

“應該是從這幢樓裏落下去的。”何堅轉過頭對趙光說,“老趙,咱倆上去看看。”

二人進入樓門,順著樓梯往上走,從死者落地時被地麵撞擊的狀態看,可以排除從四樓以下房間墜落的可能。樓體共七層,窄小的樓道黑咕隆咚什麼都看不清,也許是長時間缺少活人的氣息,到處透著一股不友好的陰寒味道。

“頭兒,死者會不會真是王長青,”趙光被環境所感染,語氣也變得陰惻惻的,“和那封信上署名的是同一個人?我辦案子也十幾年了,真不願意相信這世上會有那種東西存在……”

何堅沒搭理趙光,他的眼睛沒有片刻的休息,一會兒打量四周,一會兒低頭看向腳下,地麵散落著廢報紙,報紙上有灰土,腳印淩亂,幾乎不可能從中找到有用的線索。

何堅推開五樓的門,徑直走到窗前,低頭朝下看,警察們還在屍體周圍忙碌著,看來就是從這一縱列的某一個窗戶掉下去的。想到這兒,他開始檢查,窗台上並沒發現腳印。出了房間繼續朝上爬,六樓房間的窗戶很多玻璃都碎裂了,但都緊閉著並上了鎖,假如是他殺,凶手把死者推下去,沒必要畫蛇添足地反鎖窗子,所以何堅又繼續上到七樓。

一步入七樓,何堅就隱隱覺得,一扇木門相隔的那個空間裏,就是案發現場。不要試圖問為什麼,很多有經驗的刑警都會從內心生出這種奇妙的感覺,也可稱其為超心理感知能力。

何堅靠在門邊,深深吸了口氣,用胳膊肘頂開房門。傍晚的光線一轉眼就暗下來,深邃的房間隻能看出個大概,但屋裏一目了然的空蕩,除了靠窗擺著的一把破舊木椅以及地上鋪著的一床棉被,幾乎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了。

“那是誰?!”趙光指著牆壁上的一張臉,而後他自嘲地笑笑,“哦,隻是一張畫。”

沒錯,那隻是一張貼在牆壁上的20世紀90年代的舊掛曆。由於光線昏暗,掛曆看起來十分陳舊。二人慢慢走過去,畫麵居中是個小女孩,她一頭黑發蓬鬆披散著,手裏還抱著一個紅頭發的洋娃娃,最奇怪的是,小女孩的眼睛並不像一般的畫像那樣水汪汪而滿懷憧憬地看向遠方,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站立的何堅與趙光,連小女孩嘴角露出的一絲笑意也顯得格外猙獰。

“頭兒,你看她的眼睛……”趙光擰亮手電筒稍微一晃動,掛曆紙表麵便閃出一層光,這是這種紙的特性,但唯獨畫像眼睛部分卻是烏黑的一片,毫無半點光澤,這說明眼睛部分被塗抹上了亞光顏料。

湊近細觀,一對大大的眼珠確實被人用黑色顏料重新畫過,使得小女孩的眼神變得呆滯,就像盲人一樣。

經驗豐富的何堅不能理解這麼做的人是出於什麼目的。

何堅命令趙光留守在門口,自己穿過窄小的客廳進入最裏麵的臥室。臥室牆上好像掛過幾個相框,暗灰色的牆皮上還殘留著或深或淺的痕跡。何堅的目光朝下移,略低的牆壁上還有些用彩色蠟筆畫出的怪怪的圖案,比如長頸鹿、發光的太陽,等等,表麵上看起來就像五六歲孩子天真無邪的塗鴉。

靠牆地上的棉被髒兮兮的,奇怪的是,上麵居然平平整整地放著一遝錢,粉紅色的紙幣擺在那裏顯得很突兀。

何堅抬頭看看房頂,一根紫色的電線垂下來,其上安著一個黑色的塑料燈口。他又低下頭,除了廢紙和灰塵,地上還散落著一些細碎的玻璃。門口的趙光遞過來一部微型數碼相機,何堅打開閃光燈對著地麵按動快門,然後才小心地邁過碎玻璃朝窗戶走過去。

窗玻璃很完整,但有一扇窗子打開著,好在這幾天沒刮大風,要不然窗戶都會被吹開,或者窗玻璃碎了風雨灌進來,假如死者真是從這裏掉下去的,那就更難偵破了。

但雨水仍會從沒關的那扇窗外飄進來,混合了窗台上的泥土,即便有腳印也難以辨識,不過何堅仍然看得很仔細。濕乎乎的窗台殘留著幾片細碎的透明玻璃,他掏出一把鑰匙,輕輕地撥弄起薄薄的透明碎片。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細碎的哢嚓聲,何堅轉頭看去,隻見趙光正朝他走過來。

“別踩地上的玻璃!”何堅大聲喊道,“你趕快下樓去查看屍體的鞋底。”

趙光一溜小跑下了樓。少了個礙手礙腳的幫手,何堅的精神倒是更容易集中起來了,他草草查看了小單元房的所有空間,其餘房間沒有異常,於是又走回有椅子的臥室,蹲下身,仔細查看起地上的玻璃碎片。

碎片成弧狀,很薄並且鋒利,這說明它在破碎之前很可能是個透明並且很薄的圓形玻璃器物,那會是什麼呢?

何堅猛地一抬頭,就看見房頂垂下來的電線和燈口,他直起身,不用伸長手臂就可以摸到它,但手指稍微一觸碰燈口,食指一陣痛,緊接著鮮紅的血從劃破的傷口上湧出來——塑料燈口怎會如此鋒利?

一邊用紙巾包紮傷口,一邊盯著晃動的電線,何堅終於看出,劃破手指的正是燈口上殘留的燈泡碎片——燈泡不是掉下來摔碎的,而更像是爆炸!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是趙光,他說在屍體鞋底的縫隙裏確實發現了少許玻璃碎片,技偵人員推測是來自破碎的燈泡。

何堅轉身對著窗戶,眼睛卻盯著木椅,因為在那破舊的木質椅麵上,清晰地留下了兩個鞋印。假如鞋印與死者所穿的鞋子尺碼相符,就說明死者是踩著這把椅子登上窗台而後跳下樓去的。

不多時,趙光帶著兩名提著箱子的技偵人員走上來,何堅把現場交給他們,與趙光一起走下樓。趙光低聲問:“頭兒,破棉被上怎麼還有一遝錢?我數了數正好一千塊,這又是什麼意思?”何堅搖搖頭,趙光又問:“我覺得那封信是凶手故意寫的,你怎麼看?”

“我在窗台和椅麵上都發現了被踩踏的痕跡……”何堅還沒說完,趙光就插話道:“你的意思是說,死者是自己跳下去的?這不是自殺嗎?既然是自殺,也就沒有凶手了,難道那封信真是冤魂寫的不成?!”

“別把事情看得那麼簡單,能自殺的地方很多,為什麼要選在這裏?好了,等進一步的結果出來再下結論不遲。咦?老趙你看,上麵這些是什麼?”正要走出樓門時,何堅仰著頭站住了,原本走出門的趙光返回來,也抬起頭看向房頂,房頂上有許多黑乎乎的不規則的圓形,很像是用火苗燒烤留下的熏黑了的斑痕。

“哦,你說這個啊!嘿嘿……”趙光輕鬆地笑笑,“這個把戲我小時候也玩過,好像叫‘點天燈’吧!”

“什麼意思?”

“我給你示範一下你就知道了。”

說著,趙光從褲兜裏掏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後卻朝牆麵吐了一口口水。何堅看了直皺眉,真不知道這個活寶下屬要幹出什麼白癡事兒來。就看趙光把一根火柴的末端湊近吐口水的牆壁,唾液把牆麵的白灰打濕了,趙光正用火柴末端挑起濕白灰攪動著。唾液本就黏稠,混合了白灰就像糨糊一樣粘在火柴棍上。他舉起火柴棍在何堅麵前炫耀般晃了晃,而後高舉火柴盒,手指捏在火柴棍的中間,火柴頭劃燃的同時手臂向上一甩,火柴就帶著火苗朝上飛去,因為火柴末端有黏黏的白灰,所以就牢牢地粘在了屋頂上,火苗還沒有熄滅,就仿佛屋頂上點起了一盞小燈,直到火柴燃盡,才從上麵脫落下來。

趙光咧著嘴以為何堅會出口表揚一番,沒想到肩膀卻挨了重重一擊,隻聽何堅冷冷地說:“老趙,假如這幢樓房不是廢樓,我一定向領導彙報你破壞公物,罰你一個人把整幢樓都粉刷一新!”

“哎喲,這是什麼話?”趙光慌慌張張地跟著何堅走出樓門,“頭兒,不是你問我的嗎?怎麼又說我破壞公物啦!”

02

晨州是座年輕的城市,三十年前,這裏充其量隻能算是個半漁半城的規模稍大的鎮子。改革開放使這個默默無聞的小鎮拔地而起,憑借著輕工業和旅遊這一雙翅膀,它天高海闊地飛騰起來。一幢幢別墅爭奇鬥豔,各色各款的名牌轎車來來往往,煞是風光。

晨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會議室裏,橢圓形的會議桌旁圍坐著一圈警官,氣氛緊張。一臉嚴肅的局長正在聽取何堅、趙光等辦案人員彙報的平安裏一號樓墜樓事件的相關案情。

“確切的死亡時間呢?”局長問。

“從屍體的腐爛程度看,可判定為已死亡四天。”一名女警察回答。

“這麼說來,收到信的那一天不是王長青的頭七……”趙光湊近何堅嘀咕著。

“別交頭接耳的。”局長重重地敲響桌子,“你說什麼?”

“呃……”趙光吐吐舌頭,把球踢給了何堅,“沒……沒什麼,屍體不是我最早發現的,還是讓何隊長親自說吧。”

“是這樣,是我首先發現的屍體。”何堅翻開黑色筆記本,從裏麵抽出一張折疊著的打印紙,“我之所以下班後會開車去平安裏,是因為昨天下午我收到了一封署名為王長青的奇怪信件。”他站起身把信遞給局長,局長眯著眼睛把信展開來,那是一張普通的A4紙,上麵的文字也是打印出來的。局長掃了幾眼,嘴巴不以為意地撇了撇,而後把信紙遞給身邊的女警察,吩咐道:“你給大夥念念吧。”

留給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妻子周純和女兒王珂:

如今我已是一個死人,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不止這樣,我全身的骨頭支離破碎,滿嘴都是肮髒的血液和泥土。

我已經三天沒回家了,你和女兒一定心急如焚並且到處找我吧?你們哭累的時候,是否緊盯大門盼著那熟悉的敲門聲?也許我要讓你們失望了,因為我輕飄的靈魂無法再敲響那扇厚重的門。

一次意外,我毀了別人的一生,所以從小我就很謹慎地活著,時刻擔心被人報複。長大後,我認為金錢可以保護自己,所以我拚命去賺錢,以為有了錢就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可到頭來自己卻被金錢改變了,與此同時,內心也被利欲熏染摧殘得脆弱不堪。

生前我做錯了很多事情,我希望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能夠原諒我,但那也隻是一種奢望,你們原不原諒我,我都會經曆死亡之後的無盡痛苦。